- 新时期文学中的生态伦理精神
- 李玫
- 2543字
- 2024-10-30 07:46:59
第三节 匿名身份:缺失的文学史体现
生态伦理精神的缺失,除了体现在人类中心叙事传统中非人类处于被“拘禁于话语之中”的处境之外,在新时期这一特定时段里,还体现为偶尔出现的略具生态伦理立场的非人类叙事是以一种匿名的方式存在和得以进入文学史的。
无疑,文学史应该是以重要作品为坐标,连点成线从而形成某一时段或地域的文学地形图。从这个角度讲,非人类叙事在新时期文坛的存在与走向上的飘忽不定似有还无,难以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地形图中与其他题材相呼应的等高线。
“匿名”意味着不以自己的名义存在。匿名登录作为网络术语,其存在方式的特点在于可以在特定的范围内拥有存在的机会和被赋予一定的行为功能,但这一切却始终不是以自己的名义,即不具备行为的主体性。文学史对某一时段创作状况的梳理与写作,需要通过各种命名的方式以超越最初的混沌,从而完成一种井然有序的叙述。面对纷纭繁复的事实,常常需要先以合并同类项的方式予以归类,或是以思潮为旗号,如一度被频频使用的伤痕反思改革文学等概念;或者以作家性别为标志,在约定俗成的男性写作之外,另辟一片“女性文学”的疆域;抑或以作家的年龄、所处时代的共同特定、共同知识背景与思想资源做代际划分,于是有“晚生代”“七〇后写作”等命名。从分类依据看,具有生态伦理立场的非人类叙事的划分,参照的是题材意义上的标准,只是这种以非人类或非人类与人类关系为叙述对象的文本,在“乡土”“都市”等题材名目繁多风起云涌的时候,一直没有获得过自己的名字。因而,这种匿名意味着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使非人类叙事被忽视和使之被主流挤到边缘的那一种力量,使之不得入其门,或者即便进入也是一种匿名登录并终将以被误读作为存在的代价,托别一类文本的名目而得以存储于文学史中,因为没有自己的名字而一直寄居于其他思潮的名下。
事实上,匿名不仅仅是一种状态,更是主体在各种外力的阻隔下,不断远离自己名字的过程。首先,这过程是在终于经历了传统媒体发表的承认之后,很少获得以各种名义进行的“再选择”——在公开发表后被其他刊物再次或多次选用,包括《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月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复选;或是被各种“选本”收录,如“逼近世纪末小说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等;或是在不同时期,被作为大学中文系学生教材的不同版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所附带的“当代文学作品选”的入选篇目。因为没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很难以自己的身份进入文学史或者作为教科书从而被传播和认可,进而获得一种置身于历史的合理性。
其次,与上述情况相应,非人类文本也不会以自己的名义进入出版销售等流通渠道,即便偶尔被收录,也是以另一种身份而寄居他人的名下。除了近年来民间环保组织偶尔出版一些类似《为无告的大自然》《与生灵共舞》之类的以宣传环保为目的的各体并存、文学与非文学杂陈其间的宣传意义大于文学/学术意味的作品集之中,收录若干“敬畏生命”的文本之外,更多的选本都不予选录。即便偶尔进入出版流通渠道进而进入接受领域,也不是以自身的名义存在。金学种《寻找鸟声》
是以地域文学的名义被收入“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丛书”中的;池莉的《以沙漠为背景的人和狼的故事》,张炜的《三想》是以作家的名义分别被收入《池莉文集》和《远行之嘱》中的;
而景俊的《野马野人野狼》则是从影响和反响等读者接受角度,借“新时期争鸣小说”
的集体名义存在的。此外尚有被纳入儿童文学中与童话、寓言为伍,作为面向儿童这一特殊受众群体的文本,参与了儿童想象力、审美或是伦理教育等系列话题,或者是如《动物庄园》([英]乔治·奥威尔)、《猫城记》(老舍)和《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等因与政治寓言纠缠不清而很快被用来作为某一时期社会或政治发展的注解或是民怨沸腾的佐证。后来,终于有了“环境文学”“动物小说”等专题的出现,但前者更多地等同于“人与自然”的视角,一闪而过地滑向“人与大地”的话题,后者则是从一出现就被儿童文学收归旗下。
这首先是因为“女性”“都市/乡土”“另类写作”等大多数视角都不适合把所有的非人类叙事招至麾下。其次,初期的非人类叙事的写作没有固定的作家群,以作者的身份划分同样无从下手,而那些偶一为之的作家在收编个人文集时也很少把“不合群”的它们收入其中。对于研究的目光而言,它们因很难成就纵向的“系列”或横向的“群”而很少有机会被某一宏大话题在适当的语境下提及。另外,水平上的参差和忽高忽下也是重要原因,似乎很难从中寻找到一种标志性的走向,因步伐零乱而很难连点成线。这种匿名状态的长期存在,使非人类叙事文本即便被接受,也多以匿名的方式;即便入选,也是因为歪打正着地符合了另一遴选视角的审视,与生态伦理的话题无关。
事实上,以某一种名义存在并不仅仅是丛书出版策划的问题,它同时意味着将它置身其中的集体作为同一话题被现在和将来所关注,从而纳入那种话语对该话题的言说系统中。评论对某一文本的解读,很容易在既有立场的前提下,各取所需为我所用,因此很容易滑入某种断章取义的境地,文学作品常常因为碰巧地合乎某一历史进程的某些特点,或者符合某一论者笔下的某一历史进程或倾向而被引为例证。文学作品因嵌入整个历史进程而得以存在,以掩去自身特点为代价而获得一席之地甚至永生。
匿名的名分未定,使一些未能在恰当的时机以某种方式寄存的文本,很可能面临逐渐散失的命运。当非人类没有自己的名字时,很多文本都没有机会被某一话题或群体所容留。被匿名的条件之一是曾经参与或是卷入过某一重要的“事件”、思潮或是引起过某次纷争,从而借助这一事件成为历史而相应地成为一种重要或不怎么重要的“资料”。除此之外,某一作家在写别一类作品被关注后,研究界分析其创作发展或思想人格乃至成败得失时,会意外地把其中的非人类文本作为某一线索的其中一环而予以定位,即作品借重有影响力的作家而得以存在。
尚未引起关注的作家,影响力较弱的期刊加上非人类这一话题本身的一度无声无息,使另外连匿名机会都不具备的众多文本面临着“散失”的命运,散落在历史的烟尘中隐身遁形,销声匿迹。在文学史和历史,抑或是两者相纠缠的历史中,它们只是一串字符,点击之后再无下文,历史阶段没有给它们留下必要的链接,它们只是存留在一种索引的文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