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又陷入了沉默的气氛中，一众贵族都低着头，在心里暗自盘算，昏暗的环境下，几盏油灯并不明亮的光线，把他们的脸庞照的忽明忽暗。
北山也不催促，坐在木椅上，手指轻轻地有节奏的敲击着扶手，这种时候，哪一方先说话，哪一方就会失去主动权。
良久之后，那位刚才说要离开的桑德罗，此时也没有任何离开的心思，他率先抬起头，和另两个同样先后抬头的伯爵对视了一眼，随即看向了北山：“殿下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怎么做？”
北山暗松了口气，摆了摆手：“我还是纠正一下诸位，不是我要诸位怎么做，而是诸位应该为自己的未来怎么做，难道今天我们之间不见面，凯兰他未来就不会对诸位动手了？”
“殿下还是直说吧，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说实话根本不能把凯兰怎么样。”马歇尔接过话茬，直接说出了内心的实话。
北山知道，这句话被对方一说出来，他来奇斯勒的最初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然后，他竖起三根手指：“三件事。”
“第一，诸位为了自己的未来，应该找机会返回封地，在适当的时候制造混乱，让凯兰没有时间去重建亚尼法特亚的军队。”
“第二，给我们提供诸位可以了解到的，所有的关于亚尼法特亚今后军队动向的情报。”
“第三，在时机到来时，诸位的军队不能和我们产生冲突。”
北山最后这一句话，听起来好像是未来南疆和奥罗会同时出兵，攻打亚尼法特亚的本土，但实际上鉴于那位“伊利亚”的身份是假的，北山真正能掌控出兵的也只有南疆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北山这样说，也不算无的放矢，他相信如果南疆出兵回廊口要塞，把凯兰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了南边，那西边那位瑞利不可能无动于衷，肯定会派兵越过界河趁火打劫的。
“殿下，似乎您说的这些，都只是我们在付出？而殿下和这位伊利亚阁下代表的奥罗帝国，就在旁边看着？”马歇尔看起来应该是这群贵族中最有威信的那个，几乎对话时重要的核心点都由他开口讲出来。
北山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们可以这么理解，我还是那句话，有没有南疆和奥罗，诸位如果不想自己的家族和利益丧失的话，这些事情迟早是要做的，只不过是顺道帮了我们一个忙而已。”
马歇尔眉头微蹙：“那按照殿下这样说，我们之间好像没有必要见这个面。”
北山摇头摆手：“也不能这样说，虽然诸位对抗凯兰是迟早的事，但要是没有今天的见面，诸位难保还不能下定决心，有些事说不定稍微拖延一点，结果就会不一样了。”
“殿下也太看不起亚尼法特亚的贵族了。”费舍尔在北山说完后就插话道，眼中浮现出一丝怒火。
北山其实是故意这样说的，就是为了调动眼前这群家伙的心绪，这一招是从修斯身上学来的，很多时候，适度的刺激能让对方更清晰地表明立场与底线。
“我本来就看不起你们。”他心里想着。
当然，这种话肯定不会真的说出来，他说道：“费舍尔阁下不要生气，我绝对没有轻视诸位的意思，要真是那样，我为什么想办法冒险来奇斯勒，还和诸位见面呢？”
“而且，我和这位‘伊利亚’阁下，自然也是要为诸位提供某些支持的，不可能只是当一个看客。”
“什么支持？”几个贵族异口同声地问。
北山故意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诸位刚才没听见吗？那第三件事。”
“殿下的意思是说，不久后南疆和奥罗同时出兵，凯兰就没有精力来全力对付我们？”马歇尔半肯定半怀疑的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莱特代替北山开口道，“如果我们不出兵，诸位爵爷认为自己对上凯兰有几成胜算？”
“可……可这不就是叛国了？”桑德罗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的确对凯兰不满，但要是因此导致亚尼法特亚被侵略，他又有些矛盾。
同时，属于“中立者”阵营这一方的几个贵族，脸上也浮现出摇摆不定的神色。
北山嗤笑了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引到自己身上：“要是没有地位和权力，失去了贵族的荣耀和性命，其他的似乎也没有必要去考虑。”
他没有直接回答桑德罗自言自语性质的疑问，而是转换了个方向，直指贵族们最为自私和关心的自身利益。
“而且，”北山还是不打算给对方思考的时间，紧接着又说，“南疆和奥罗出兵的本意，是为了向凯兰报仇，他躲在奇斯勒里面，我们总不能率军长驱直入来这里吧？总要想办法把他引出去。”
“这就得回到刚才费舍尔阁下问起的条件了，一方面是凯兰毕竟之前代表了亚尼法特亚攻打我们，那亚尼法特亚也该付出些什么，另一方面，既然我们出兵耗费了精力，收点报酬难道过分吗？”
马歇尔、桑德罗、费尔舍三人又互相交流了下眼神，随即马歇尔开口问道：“殿下和这位伊利亚阁下，要多少的报酬？”
北山大手一挥：“南疆要回廊口要塞正对着的布鲁特，以及甘达尔河与特亚河汇合处的穆萨城。”
这个理由，北山是深思考虑过的，明面上来看，南疆要求获得布鲁特城和穆萨城，是为了摆脱千年以来被压制在回廊口要塞以南的窘境，不至于永远都无法把势力延伸到圣山以北的地区。
莱特等北山说完，就紧跟着开口：“瑞利二世陛下的要求也不过分，奥罗只要双子城以北，跨过界河以东的三百里地域，以此建立长期的缓冲区。”
当然，这种话肯定就是胡编乱造的了，不过如果仔细想想，其实也有些道理，奥罗和亚尼法特亚每次爆发战争，往往多数时候都是亚尼法特亚的军队侵入界河以西的地区。
三个伯爵听完，又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北山看着忽然有种贵族还是很厉害的错觉，至少这种仅凭眼神就能把许多意思互相了解的能力，他确实办不到。
“殿下，伊利亚阁下，我们还有个疑问，万一解决了凯兰之后，南疆和奥罗不遵守承诺，继续觊觎和攻占我亚尼法特亚的领土呢？”仍是马歇尔代表一众贵族发问。
北山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在解决凯兰之前，我们两者能不能获得想要的报酬还很难说，毕竟诸位也清楚凯兰打仗有多厉害。”
“至于往后，难道诸位对自身没有信心？以亚尼法特亚大陆第一大国的实力，诸位完全可以举兵和我们抗衡。”
此时，北山刚才那个“看不起对方”的意思表述起到了作用，一众贵族权衡利弊后，似乎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非常自信，之前内乱中输给凯兰，他们也只觉得是凯兰太奸诈了的缘故，用斯洛八世当诱饵。
“那么，殿下和伊利亚阁下，我们之间的合作是不是最好签订个协约？”马歇尔又沉默片刻后，最终心里一横，决定答应下来。
桑德罗和费舍尔自然也没有意见，纷纷点头，而三个伯爵都同意了，其他那些子爵和男爵，更没有任何反对的想法。
北山回头看了麦克莱一眼，接着麦克莱就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卷羊皮纸，虽然北山觉得之前在达歌港时，戈尔贡说的那句话很对，如今的大陆实在没必要去相信一纸空文，但既然现在对方要求，他也无所谓。
“诸位可以看看，这是提前拟好的，没什么问题，我们就确定下来。”北山递过去一份。
马歇尔接过手上，贵族们也都站起身围上去仔细看了看，除了被北山注意过的那个男爵，他仍坐在木椅上不动。
“没问题，”马歇尔看过后又转向北山，“殿下，我看要不然再正式一点，把我们各自的印章戒指拿出来，用火漆盖一个？”
“我没意见。”北山耸耸肩，他现在的感觉非常轻松。
说着，北山翻手从召唤空间里取出了属于他的印章戒指，这还是他正式成为亲王之后，诺伊吩咐人为他打造的，是他身份的象征，只不过他几乎就没用过，平时都放在了召唤空间里。
麦克莱已经在一旁，手脚麻利的拿过一盏油灯，又从怀中掏出几个红色蜡块，放入从地下室角落里找出的一个小平锅融化。
不一会儿，蜡液便在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松香气息。
“殿下，您先请。”马歇尔此刻就像一个十足的，礼节至上的贵族，当然他本来就是。
北山微微点头，等麦克莱把写好条约的羊皮纸展开，将蜡液淋倒在纸面上后，他就把戒面稳稳地按了下去，一个山脉中央有火焰图案的印记便清晰留下。
随后，莱特也拿起提前伪造好的，代表奥罗的云纹戒面按在了蜡液上，马歇尔则和一众贵族依次上前，用各自的印章戒指在羊皮纸上留下印记。
等最后一个火漆印下，北山收起其中一份，另一份则交由马歇尔，同时笑声伸出手：“从现在开始，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马歇尔虽然也伸出手，但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既然该说了也说了，两张羊皮纸上的火漆也盖得密密麻麻，一众贵族也就开口向北山告辞，忙不迭地纷纷离开了地下室，好像再多待一会儿，北山还能吃人一样。
不到片刻，昏暗的环境里就只剩下北山三人，麦克莱回头看了眼狭窄的楼梯，确认没有其他人后，忍不住对北山问道：“大人，他们会合作吗？”
北山挥了挥手中的那份协议：“虽然贵族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家伙，但都不是笨蛋，他们很明白我今天说的那些不会是假话，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自己清楚该做什么。”
“而且，”北山说着把协议交给了麦克莱，“反正接下来我们的计划一完成，他们怎么想也就不重要了，凯兰那么聪明的家伙，会猜到一些事情的，他会帮我们把那些贵族逼到我们这一方来。”
麦克莱接过羊皮纸，小心收好放入怀中，同时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没错，这些家伙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虽然这三天来，北山想出的计划是分别给几人悄声安排的，但大家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一些，麦克莱对于贵族们是否会按照北山要求的去做，一点也不担心。
说完，三个人正准备也离开地下室的时候，一道身影却忽然出现，是那位一开始就被北山注意到的男爵。
“阁下还有什么事吗？”北山觉得对方去而复返，肯定是有话要说，而且他能看出来，这位和其他的贵族们，似乎有些不太融洽，属于被孤立的那种。
男爵微微欠身，低声说道：“殿下，我想单独谈谈。”
北山挑了挑眉，然后给麦克莱和莱特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还是坐下说吧。”北山指向空着的木椅，他的确想听听这位到底还要做什么。
男爵也不客气，直接坐下，和北山面对面，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马尔科姆·多伊尔，十七年前，我以平民的身份进入军队，累积军功，最后被册封了个男爵。”
北山只是安静的听着，并没有搭话，他知道这只是前菜，重要的还在后面。
同时他也恍然，怪不得那些贵族会孤立这位马尔科姆，老贵族群体从来都很鄙视新晋贵族，就像南疆之前大封贵族时，存留的老贵族们会说那句“卑贱的血液流入了上层社会“一样。
马尔科姆的目光一直没从北山脸上偏移，他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殿下刚才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个男爵和那些贵族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除了我是新晋贵族之外，最主要的是从平民出身成为贵族的我，在对待封地民众上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北山来了兴趣，也由此看出马尔科姆的确很懂说话的艺术，不像是个军队出身的人，反而像个吟游诗人。
马尔科姆自嘲般的笑了一声：“那些贵族都是世代承袭下来的，他们只把封地里的民众当做自家的财产，而封地里的民众只会是我的同胞，因此我把土地全数分给了他们，成为了亚尼法特亚贵族圈子里难得的异类。”
闻言，北山在心里先是感叹了一句，如果马尔科姆说的是真的，那他还真是个异类，随即北山又想到，以马尔科姆这种做法，不被亚尼法特亚的贵族们摒弃才怪。
一个贵族，竟然把封地分给那些卑贱的民众，那让其他贵族怎么办？其他封地的民众听说这件事后，会不会对封地上的贵族老爷们更加憎恨？说不定还会因此引发许多动乱。
“马尔科姆阁下，你要和我单独谈话，总不是只为了说这些吧？”北山缓了口气后，直接发问，他觉得对方要说的前菜应该是说完了。
马尔科姆正了正身形：“殿下刚才和那些位说的，南疆只要布鲁特城和穆萨城，是假的吧？”
疑问的句式，但却是肯定的语气，一时间昏暗的灯光下，马尔科姆那双锐利的眼睛格外醒目。
北山一怔，他没想到眼前这位能直接点破他的谎言，默然片刻后，点头承认了下来：“的确。”
他发现自己遗漏了一点，马尔科姆既然说自己是由军功成为男爵的，那肯定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能识破他的骗局也很正常。
“那么殿下，未来有一天当殿下兵临奇斯勒，如果有人能够趁机从里面打开城门，殿下和殿下的军队，会不会轻松许多？”马尔科姆话里的“有人”明显就是指他自己。
北山眼中精光一闪，他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位亚尼法特亚的男爵，会如此露骨的表明要投靠他的态度，他审视的看向对方，想从对方脸上探寻出更多信息。
“似乎听起来，阁下对我会兵临奇斯勒没有任何怀疑，好像亚尼法特亚未来必然战败灭国一样。”北山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马尔科姆笑了笑：“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是非常自信的，从之前南疆战事里的一些消息来看，殿下未来会是胜利的那一方。”
“但我在‘光复战争’中，并不是在战场上打败凯兰的，而且到现在，我其实也没多少信心赢他，阁下就这样笃定我会胜利？”北山其实想问马尔科姆为什么要明确说出上一句投靠的话，但他暂时忍了一下。
马尔科姆微微摇头：“凯兰的确很厉害，但他和殿下不一样，他只看得见战争，看不见其他的东西，这就是他未来绝对会输的原因，至于那些贵族，殿下难道会把他们放在心上？”
北山又沉默了一下，马尔科姆说的好听，但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等到未来出兵北上后，和凯兰之间的战斗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还不好说。
“那么，”北山的目光变得深邃，“阁下表明这样的立场，理由呢？”
既然马尔科姆是个聪明人，那和聪明人之间对话，就不需要说太多。
马尔科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另一些事：“我虽然没去过南疆，但自从殿下成名之后，殿下在南疆做的许多事情，我花费了很多精力去打听。”
“我听说，殿下收回了南疆贵族的封地和私兵，然后也把封地全数分给了南疆的普通民众，同时殿下还给了那些民众权利，让他们去评审自己的城主，要是做的不好就可以换一个。”
“还有，殿下似乎还下过命令，让人从民众中挑选一些人出来，教他们读书认字，然后打算让他们去替换那些贵族，去管理南疆的政务。”
北山点了点头，这些事情只要有心，都可以打听到，他本来就是这样做的。
马尔科姆紧盯着北山的眼睛：“所以，我从殿下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但殿下比我做的更好。”
“这就是你的理由？因为我对南疆的民众态度，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亲王？”北山对这个理由还是感到有些怀疑。
北山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在南疆那样做，本质上只是为了消除贵族势力，保证王室和他自身的权势，不至于再一次像泰勒叛乱那样的事情出现。
“不，”马尔科姆仍是摇了摇头，“我知道殿下那样做，其实是为了捷斯亚王室，殿下是从上往下看待的，而我却是从普通民众的角度往上看待，虽然起因不一样，但说到底结果却没什么区别。”
“至于我的理由……亚尼法特亚腐朽了，凯兰也好，那些贵族也好，他们打心底都认为普通民众是卑贱的，而一旦陛下他离世，亚尼法特亚又会是一场大乱，那时候最可怜的还是民众们。”
“同时，以我的眼光来看，殿下会获得最终的胜利，亚尼法特亚无法避免被毁灭的命运。”
“所以，我希望等到殿下入侵亚尼法特亚，能够不要对那些普通民众动手，能对他们好一点，如果能像南疆的民众一样，那就更好了。”
北山目光微凝，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话：“阁下的确是个异类。”
“是啊，我这个异类，甚至异类到真正的背叛了亚尼法特亚。”马尔科姆的语气说不清是在自嘲还是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