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绿柳腰》 (十三)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阴阳相胜之术,昭昭乎进乎象矣——《阴符经》。

***

同洲徐府,阿真整整三日里都在教养嬷嬷的监督下学规矩,学过的规矩如若再犯,还会被壮妇狠狠打手板子。

看到小院的门又一次被锁上,阿真感觉就如山雀被捉入鸟笼般无措。

她想家,想念涟水,想念姐妹和山间的小屋,那里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

来时的马车上,红泺没有劝过阿真,只是让马车慢着走,让她记住曾经在山村的自由,因为只要进了徐家的府院,一切便由不得自己。

在沣水客栈分别时,红泺看着抓着自己手腕不放,眼神惊恐的阿真哈哈大笑,还调笑她信了自己的谎话。

红泺说,她只是徐家大爷养在外院的姨娘而已;还说羡慕阿真,羡慕她虽然住在乡野,但从小到大都有人疼爱。

每逢入夜时,院外的窃窃私语她也听到了,说她是糟糠之妻一般的存在,阻挡了徐家六爷的仕途。

阿真摊着满是薄茧的一双手,摸着如绸绢般柔顺的衣裳,她一个乡下人,真的享受不了这样的福气。

她来这里只是想要问清楚,说清楚几句话的。

可是,小六为什么不愿意见自己?昨夜在自己床边站了很久的人是不是他?

阿真看着桌上明亮的烛火,放下床幔…今夜势必要问个清楚。

徐天佑回府已经快接近子时,又在书房前的院子里站了一会,让夜风吹散了些酒气,才简单洗漱,披着长衫走进暗道。

还未推开阿真房间的暗门,就被狭缝渗入的微光顿住脚步。

怎么还没睡?还是忘记吹灭烛火?

等待几息的时间里,徐天佑回忆起了阿真的一些习惯,嘴角忍不住地抬起又落下。

暗门打开,他走进室内,干练挺拔的身躯轻轻移到床榻边,一手撩开床幔,坐在床边。

他的面容也硬朗了很多,只是狭长的眉眼里总有一股解不开的阴郁。

阿真立即睁开眼,抓住徐天佑的手腕,半坐着与他对视。

“小六…?”

两个字刚说出口,便喉咙哽咽张口说不出话来,刚看清小六的眼又瞬间模糊,泪水婆娑滴落。

徐天佑抚摸阿真的脸庞,上前抱住用温热的大手安抚着她的脊背,耳鬓厮磨着,唤着阿真,与她一起心神悸动。

第二日天色大亮,徐府奴婢小厮打开小院院门,见侍卫童烈持刀立在屋外,纷纷跪地。

徐天佑扶着身披鹤氅的阿真走出来,吩咐小厮备马车,转身几句言语便谴散了跪在院里的奴婢。

有奴婢不甘要起身跟随,被童烈长刀闪现的寒光镇住。

阿真戴的氅帽太大,盖住了眉眼,只得被小六牵着手慢慢走着,谨慎地上了马车。

“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

马车晃动颠簸,徐天佑揽着阿真,轻吻上她依然显红肿的眼睛。

两个月后,同洲赏秋节,节度使诚邀名流绅乡携家眷参加游园宴,就连徐天佑新买的宅院里也发了邀帖。

“再围一圈…”

阿真站在内室,只穿着小衣,让奴婢采莲给自己束腰。

“娘子,还是谨慎些吧,虽说已经请过郎中看过…但总怕有万一…”

“你这碎女子,怎么比东临的婆娘还唠叨…”

“……”

“说多少遍了,确实吃的太好了,皮肉松散地一抓一把…哼!都怪小六门也不让出,山也不让爬,我再过几年还不肥成个球!”

“哎!娘子慎言,对六爷在外要叫郎君。”

“嗯…只觉得怎么小心都会出错,能不去吗?”

“不能。”

“你怎么还偷听,不准进来!”

阿真听见徐天佑在屏风另一边笑,又急又恼,忙让采莲拿来衣裳穿,罗裙着身,清雅端庄。

“谁知你出门听个曲,就搭上了云惠郡主,唉,这邀帖里可指名要让你相陪的。”

阿真白了一眼进来的小六,看着他放下一个锦盒,忙对采莲道:

“绾个简单的云髻就好,再一头的首饰,脖子又要疼好几天。”

“…是。”

“呵呵…”

小六半倚靠着妆台,笑得很是浪荡。

装扮终于整理好,室内的两个女子同时看向徐天佑询问。

他搓了搓有些笑僵的脸,正了正衣襟,才对两人点了点头,而后又吩咐采莲去拿锦靴,半路却被阿真抢在了手里。

“做什么呢?”

“我摸摸里面有没有金子。”

徐天佑嘴角沁笑,接过靴子倒了倒示意没有:

“时辰不早了,现在赶过去也不用游园,直接上宴便可。”

阿真见他伸手来牵自己,便与他近身相行,采莲退身去查看马车。

见室内没了外人,徐天佑停了脚步,转身看向一脸疑惑的阿真。

“娘子甚美。”

徐天佑倾身亲吻阿真,久久不愿离开。

阿真回神对着相扣的那双大手猛掐,徐天佑呲着牙松开,看见阿真恼红了脸跺脚,哈哈大笑着走出内室。

妆花了,阿真只得回去补妆,妆台上的锦盒还未收拾。

她打开,里面放着的却是自己的那把匕首,只有鞘是新做的,还镶嵌着各色宝石。

想收入库房已经来不及,阿真只得放在自己小袖里,揣着走了。

宴席上,各色酒令层出不穷,阿真不善与人推杯换盏,就坐在女宾宴席的末端,浅尝着果酒佳肴,耳闻丝竹之音。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徐天佑寻来带走阿真,走过一路雕廊画栋,竟进了主宴的正厅。

有着门侧候着的一排乐师掩护,两人快速的入席,待坐稳妥,阿真才发现云惠郡主就坐在前排笑着看她。

一曲落下一曲又起,正厅内一派歌舞升平,歌舞姬娇好身姿随乐而动,伴音又止。

徐天佑捏了捏阿真的手掌让她回神,他已经用刀片了一盘炙羊腿肉给她吃。

一阵熟悉的乐点响起,阿真不禁欢喜,抬头便看见红泺一身彩衣带队与舞姬一起起舞,奏乐竟是改编的《金州小调》。

酒过三巡,节度使陪着主位的贵人离席,众人起身相送,阿真才敢看一眼那武夫出身的李姓王爷,一身的杀伐之气令人胆寒。

云惠郡主在面首的搀扶下也离了席,剩余的陪客们已兴致不高,纷纷告辞。

阿真和采莲回到马车上,等着处理乐坊事宜的徐天佑一同归家,可等到日头渐落,又被云惠郡主的婢女请了回去。

在节度使的议事厅里,阿真见到跪伏在地的徐天佑和徐家大爷,侍卫童烈也被刀刃制服在地,几人身躯皮肉都有青紫伤痕。

阿真慌神忙跪于一起,徐家大爷还在不断求饶,徐家冲撞贵人的罪名,并愿以家财相送。

主位的王爷冷笑出声,就见一旁的老将手持阿真的匕首走到跟前,将珠光宝气的刃鞘扔在地上,用力一扭匕首把柄,竟掉出一颗蜡丸,置沸水中化开,显现了一个图腾。

“此刃出自晋州名师之手,价值千金,是吾主当年送与同堂挚友的,你们徐家是怎么得到的?”

徐家大爷瞥了一眼徐天佑,抬头对老将道:

“这是我侄儿师父的遗物啊,有信筏可左证出处。”

“姓什么叫什么?”

“呃,张姓…名道隆。”

“错了…错一次吃一刀!”

李姓王爷站起身,挥刀砍向徐家大爷臂膀,一声惨叫后,人晕死过去,有卫兵进来,将血人拖了出去。

厅内人心惶惶,节度使更是起身相劝,被王爷一把推回了座椅上。

徐天佑的手被一双皮靴踩住,一声询问在他头顶响起:

“该你说了!”

“…确实是家师的遗物…是…”

“是家师前门主家的遗物,贵人满门俱灭,家师留着祭奠告慰所用。”

阿真忙抢先答复,眼前血腥之气已让她寒颤不止,还是强忍泪水直起腰来。

“你…可知此物主家的姓名?”

老将蹙眉盯着阿真。

“魏州…王姓,不知其名。”

老将转头对着王爷点了点头,王爷收回脚步,看了一眼阿真,挑眉道。

“小娘子,你叫什么?”

“…金州,王氏二女,王季真。”

“呵,这么巧…既然都姓王,那这匕首你收着也妥帖。”

“王爷,此女可疑,她口中并没有金州的乡音。”

“无妨,王氏女,又有信物在手,就已是铁板钉钉,行了,扶她起来带走吧!”

老将抓住阿真手臂,把她拽起来,徐天佑忙伸出手,堪堪抓住阿真的裙角。

“这姓徐的甚是碍眼!”

只见李姓王爷挥刀砍向徐天佑,阿真转身护过去,刀这时泄力已经晚了,刀尖还是划过了她的后腰,殷殷血迹落地,人已昏迷。

“王爷!”

“你瞪我作什么,还不是你们这帮老糟货要找什么王氏女,本王什么女人得不到,现在可好,人死了…把这匕首扔了!”

老将看着自家王爷愤然离去,只得扔了宝刃,谴亲卫一同跟上。

徐天佑见阿真受伤昏死,顿时感觉自己恶寒灌身,四肢失力,只得不断磕头向节度使求救,神容悲泣不已。

侍卫童烈已给自己正骨,行动自如,忙将自己身上的金疮药物撒在阿真后腰,脊骨血水渗出转瞬把药粉浸没。

正要给她曲指试探鼻息,才发现自己也手抖的厉害,感知已失,只得先顾徐天佑。

节度使唤来的府医已至,还有一道人相左,药粉玄针迅疾施下,血水也慢慢止住了。

徐天佑感到有人要挪动阿真,忙伸手推搡,被道人单手劈晕。

十多天后,沉睡中阿真感到耳边的聒噪又响起,烦闷不已,便皱起了眉头。

又过几日,耳边聒噪声已经清晰,竟在说自己写的大字如何丑陋,惹的阿真气急,却睁不开眼看不到是谁在嘴碎。

又过半月,徐天佑揉捏着阿真的手臂,依然絮叨着儿时如今的琐事,讲的累了,便侧身躺在一侧,拥吻过后竟发现阿真半睁开了眼。

请来郎中看过后,徐天佑在阿真眼前立誓,一定会为她报仇雪恨。

不知哪年哪月,阿真听见室内响起靡靡之音后睁开眼,便见到一群舞姬薄纱裹身,轻舞翩翩。

徐天佑正在一侧斜坐饮酒,松衫露胸,看到阿真醒了,他举起酒壶醉笑道:

“怎么生气了?你起来打我呀~”

见阿真又闭眼,他拍了拍手,乐师立即换曲《金州小调》,似是熟捻了万遍。

舞姬细腰卖力扭动,徐天佑却伏在阿真身侧,手指点点,口中哼唱:

“娘子~娘子~醒来幺~”

酒气熏人,阿真将头侧向一边。

身边醉鬼依然手指犯贱的点来点去,阿真将手指蜷缩,依然握不成拳头。

侍卫童烈的声音响起,说什么人药丹已服用。

徐天佑瞬时坐起,大叫一声好,摔碎了酒壶,在童烈搀扶着下离去。

乐师训斥瑟缩在一起的舞姬,却不见成效。

有舞姬颤声道出,人丹送给谁服用,谁疯了的话语…

第二日,舞姬又换了一批新人,一遍一遍舞着重复着相同的曲目。

深秋,阿真似是回到了涟水的药庐中,只是常坐摇椅晒太阳的人换成了自己。

她伸手点了点腰下的皮肉,没有知觉;抬手摸着下巴,语不成调。

徐天佑又一夜宿醉躺在她身侧,酒臭打鼾声太恼人。

阿真抬手将他的脑袋推到另一侧,徐天佑瞬间清醒转头对上她的眼睛。

只听见阿真用气声说出了一个滚字。

徐天佑不怒反笑,此后每天便缠着阿真行鱼水之欢。

又一年春,多年未见的元云庆骑马而来,义兄鬓角已见白霜。

入秋,见到了素娥一家三口,阿昭的个子窜高的有些多。

枫红之月,徐天佑手牵着一个男童,对阿真温声述说,阿诚已入他族谱名下的三两事。

阿诚习字也很是用功,一个字在沙盘上写了百遍后,才会写在纸张上给阿真看。

闲暇时还会找本医书,让她教认草药。

阿真说话没了力气,便会手指点点逗弄阿诚的小酒窝,引得孩子咯咯直笑。

可是这般岁月静好才两年就没了,字中风骨已大成的孩子被徐天佑送去了宗族学堂,一年见一面已经是难能可贵。

吕择先吕郎中是不请自来的,自夸玄针之技已入境界,要拿阿真试针。

起先徐天佑是让他蒙着眼施针,再后来便拜他为师,两个人一起施针。

阿真怒了,当着他俩的面把针拔出扔地上,天黑时便后悔了,针眼又麻又疼一夜,只得泡药浴缓解。

最后,阿真也学着自己施针,又快又准。

次年,各州战事又起,徐府近一半人迁移…

阿真朝马车外看去,原来这几年依然是在同洲里。

光阴似箭,徐天佑在梓州老宅为已成年的阿诚办了婚事,次月一行车马便奔着长安而去。

阿真望着在旁伺候的新妇,怒斥男人都是无情意的东西。

一阵咳咳咳声,阿真将药本扔过,让徐天佑滚去啃甘草。

夜已入更,阿真坐在内室床边,左等不来徐天佑,便慢慢挪步桌边,想把蜡烛吹灭。

刚一靠桌,已是累地满身大汗,只得坐下歇息,看着熏香袅袅发呆。

有奴婢走近,阿真头也不抬,让她下去休息。

人没有动,她便看见徐天佑一身红艳女装立在那,哦不是穿,也只是在肩和腰上把罗裙固定住而已,只是这样也很辣眼。

“阿真~这衣裙好看吗?想穿吗,来抓我呀~!”

阿真只想说他顶着个酒肚,胖了一圈的脸还好意思鼓弄姬女的把戏。

徐天佑见阿真不言语只盯着自己看,便收了娇态,大步走近一观,嗯,实际人已经快憋笑出内伤。

阿真在他发出一声“官人”声中,喷笑而出,捂眼拍桌。

啪啪两声鼓拍起,院内响起丝竹乐曲,徐天佑转身起舞。

“娘子~娘子~夫来唠~”

“别唱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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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柳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