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主角邵清池生于章业二十四年,历章业、和安、承章、太平启圣四朝)
邵清池的人生被和安七年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劈成两半,前一半的她是大齐亲王景王邵廪的掌上明珠、深受父亲宠爱的白川县主。后一半的她则步入了一条未曾想象的艰难道路,但她却从不后悔经历这一切。
这个夜晚最违和的是邵清池的阿娘、景王的侧妃裴袅袅,她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高贵与骄傲。尽管这位出身贵胄的侧妃依旧努力昂起头颅,但她惨白的面孔和慌乱的神色已经出卖了她摇摆不定的内心。
邵清池察觉到阿娘的异常,她反握住了阿娘的手,企图给予阿娘力量,但她太过弱小,至少在父王派来向阿娘问罪的使者面前不够强大,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被带走。
“裴侧妃,您谋害曹丽女一事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还请跟我们往议事堂走一趟,亲口跟景王殿下解释。”来人不愧是邵清池父王手下的得力人,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阿谀奉承,显然不愿掺和进景王的新欢丽女曹莘与旧爱侧妃裴袅袅的争斗中去。
“有劳大人了。”邵清池注意到阿娘咬紧嘴角,“请容我与女儿交代些事。”
“侧妃请便。”虽然不愿参与景王后院之事,来人却显然愿意在景王子女的问题上松动,特别是当这个女儿是景王格外厚待的邵清池时。
裴袅袅俯下身,拥住自己的女儿,在邵清池耳边低声叮嘱:“阿娘不后悔,阿娘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属于你我的一切都会被曹莘那个恶女和她生下的孽种抢走。清儿,永远不要为行动后悔,行动了后悔总好过为不行动而后悔。”
那是邵清池记忆中阿娘最后的话语,而后她就跟着父王派来的下属走出了院门,身影被大雨淹没,走出了邵清池的人生。邵清池在之后的人生中时刻践行着这句座右铭,是一个行动上的巨人。她和阿娘如此相似,以至于很难从她身上看出父亲的痕迹存在。
“清池!”温润如玉的同胞兄长邵瀚显然更像父亲,然而他破门而入的姿态来看,他已无法再保持平日的冷静。
“兄长。”邵清池觉得自己此刻的冷静甚至有些冷血,还有余裕向兄长行礼问安。仿佛有两个她同时存在,一个在装模作样,另一个在冷眼旁观。
“阿娘怎么会害曹丽女,这中间一定有误会。”邵瀚颇为焦急,看来是一听到消息就从书房不顾狂风暴雨赶来裴袅袅母女所居的妍香榭。平日他都是雷打不动地用功到半夜才休息,也就只有阿娘的安危能让他打破惯例。
“没有误会。”邵清池道,“就是阿娘做的,是她给曹丽女下了毒。”
“你在说什么啊?”邵瀚仍在状况外,无法理解妹妹的话语。
“我亲眼看见阿娘吩咐那个曹丽女院里的内应下药的。”邵清池道,“阿娘自己也对我承认了,就在刚刚,她被带走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邵清池耳中是轰隆的雷声,眼中则是被电光映照得面无血色、可与方才阿娘的状态相提并论的兄长。这场风雨雷电的结合物碰上今天发生的事,未免太能以景喻事、以景入情了,以至于让邵清池觉得有些冷幽默。
“我们必须救阿娘。”邵瀚在屋中踱步,最终决定比起纠结阿娘的动机,更重要的是救人。
“怎么救?”邵清池不反对救人的决定,但现下人赃并获,他们两个九岁的孩子,要怎么给阿娘翻案?怎么说服这两年愈发势大,俨然一副大齐储位有力候补样子的父王?去找皇祖父告御状吗?那岂不是会在现在这个争储的关键时刻将整个景王府连同阿娘和他们兄妹自己也牵扯进去?
“我们不求给阿娘翻案,此事阿娘确实做错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邵瀚道,“她既然害人,就理当接受惩罚,法不容情。即使我们为人子女,也不该助纣为虐。我们只能想办法为阿娘求情,争取从轻发落,而不能歪曲事实。”
邵清池完全不认同邵瀚的说法,她年纪虽小却也知天家无情,他们身为皇族很难成为所谓的正义之人。阴谋斗争,下毒暗害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阿娘的做法才是正确的做法。
父王眼见离太子之位不远了,兄长是父王的长子,府中又没有嫡子,阿娘这一搏是冲着九五之尊位去的,若是成功最大受益者就是兄长。兄长却不能理解阿娘的苦心,这又不是几个钗环首饰的小打小闹,这可是生死之争!以曹莘目前的受宠程度,生下儿子是迟早的事,到时兄长又该如何自处?
邵瀚偏偏想当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白之人,偏偏他这种特质还很受父王的喜爱。也许他的道理就是放弃父王重视的正直特质,坚持阿娘下毒无罪,反而会被父王厌弃?邵清池也不好说兄长是读圣贤书读傻了,毕竟兄妹情谊在这里,阿娘又危在旦夕,故而不愿辩驳,只想看看邵瀚有何解救之法。
“《齐律》是允许子女代父母受罪的。”邵瀚看着妹妹的眼睛道,“大齐向来重视孝道,你我可向父王陈情,为阿娘顶罪,想来父王会有所触动。”
邵清池决定收回前言,看来邵瀚的书没全白读,能想出依《齐律》行事。毕竟父王重视律法,他们打亲情牌也确实有些分量。邵瀚是最有可能的世子人选,而她则是父王重视的女儿——至少在曹莘前年生下那个叫邵泱的妹妹之前,她是最被重视的那个。
“我们一起去。”邵清池打定主意就要行动。
“不,清池,你听我说,我去向父王求情,你留下随机应变,我们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邵瀚的确喜欢读书,但他从不读死书。
邵清池从兄长的眼中看出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他们彼此对视,最后邵清池退步了,正如她知道无法劝阻阿娘曹莘下手一样,她现在也无法阻止兄长亲身奔赴龙潭虎穴。
邵清池守在廊下目送兄长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将前往议事堂向父王陈情,而她亦有自己的战场。今夜景王府大乱,阿娘身边的人都被捉去问讯,甚至连照顾她的乳母和丫鬟也不能幸免。这对于邵清池来说是机会,给予她行动可能的天时地利与人和。门外守着的两个值夜小丫头挡不住她,准确来说是挡不住手持利器的她。
“县主,您这是……”两个侍女不比她大多少,吓得面如土色。
“让开,放我出去,你们不准跟来。”邵清池将匕首——那把曾外祖母真玉兴国大长公主邵巽送给阿娘防身用的匕首——架在颈上,威胁两个侍女,“你们若敢跟着我,我就割断自己的喉咙,到时候等着你们的可远不只是发卖的下场。”
“县主,我们……”两个侍女一个欲哭无泪,另一个被吓得坐在地上。
“你们若是不跟着我,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死,那你们的下场或许会好些。父王向来赏罚分明,这点你们也该知道,不是吗?”邵清池丝毫不怜悯这两个侍女,若是换了兄长说不定……,不,兄长根本不会威胁为难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身处弱势的侍女,他只会挥刀向更强者,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她邵清池虽与兄长一母同胞,为人做事却堪称迥异。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们在下一个瞬间同时做出选择,为邵清池让开了路。
邵清池奔入倾盆大雨中,向着她的目标前进。兄长的想法是对的,但父王绝不会让最有价值的儿子替他有罪的阿娘牺牲,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造成既成事实。只要她抢先代母受过,抢先支付了代价,那父王只能承认,并将这部分罪责从阿娘的惩罚中去掉。这点兄长没有意识到,且冲到父王面前的他也没有有机会去做,但邵清池不一样,她现在正处于那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中,只有她能做出行动。
从裴袅袅居住的妍香榭,到邵清池的目的地纹绣阁并不远,但愈发猛烈的雨势为她的行程增加了难以言喻的艰辛。当邵清池出现在景王府纹绣师严青萝面前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干燥地方,还因为跌了一跤裙摆吸满泥水。
“县主,您……”严青萝完全不知如何面对面前的情况。
严青萝和邵清池的阿娘裴袅袅有些交情,说来也是孽缘。裴袅袅年轻时是汴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女版,飞鹰走狗无不涉及,自然也会在身上纹些花样。严青萝是汴京市面上的大姐,早年响应先帝——改制派的明君、邵清池的叔祖父、单讳一个昙字的宣宗悼皇帝之号召,以女子之身走出家门凭手艺养活自己,开了一个纹绣铺子。后来先帝失势,严青萝作为先帝树立的女子创业典型,也不得不躲入暗处,靠三教入流的朋友介绍纹绣生意为生,裴袅袅正是她当时的客人。
对裴袅袅这位出身为人讳莫如深的叛逆贵女,同样与众不同的严青萝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严青萝对裴袅袅诉说没了铺子后生活的不易,裴袅袅则倾吐因为母亲情人众多、家庭不睦而自暴自弃,进而婚事没有着落的尴尬。
后来裴袅袅远嫁,成为黔州牂柯王府五公子邵廪的妾室,严青萝就与她断了联系。再后来先帝无嗣而终,牂柯王也就是邵清池的祖父、先帝的庶兄入继为君。王府五公子邵廪受封景郡王,再晋位景亲王,裴袅袅也成了景王侧妃。裴袅袅没有忘记年少时的一段情谊,将严青萝召入府中充为王府专任纹绣师。
按理来说严青萝应该是裴袅袅的党羽,但她的纹绣手艺同样被景王本人看重,一来二去她竟然褪去了裴侧妃的色彩,成为了景王嫡系。纹绣之余也帮着景王在贵族浪子、市井泼皮中穿梭,打探些消息,以助景王在眼下愈发焦灼的夺嫡大局中占据一些先机。
这次裴袅袅给景王新宠曹莘下毒的事端,没牵扯到已经是景王亲信的严青萝。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邵清池这位裴袅袅的爱女找上门来,让严青萝不能再沉默,更不愿将她拒之门外。
“严大师,请为我刺金印(1)。”邵清池在擦干雨水、略微烤火暖身后开门见山。
“县主,你疯了。”严青萝很少使用这么极端的词汇,但她听到的话语让她无法从自己的语言体系中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齐律》规定下毒不至死者面刺金印、终身禁闭或是流放两千里。同时允许子女代父母受过,我脸上若是刺下一个罪字,想必可以抵消一部分阿娘的罪责。”邵清池平静地陈述,平静且狠绝,“我出门的时候动刀子威胁了守门的侍女,希望我不需要在严大师身上使用同样的招数。”
严青萝陷入了思想斗争,她了解面前的女孩,正如了解她阿娘。她们有着一以贯之的倔强,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可即便如此,给景王的爱女刺金印……
邵清池见她踌躇,直接抽出匕首往面上划去。说时迟那时快,严青萝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匕首卸下。
“我是怕了你们母女了。”严青萝苦笑着叹息,“县主请躺下吧,这金印严某为您纹上就是。您不必自己动手。”
邵清池躺下后闭上眼睛,细针落在皮肤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痛感无比真切,两滴清泪从她眼角落下。严青萝注意到了这点,非常体贴地什么也没说。再怎么坚强早慧,邵清池也是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不可能不怕在之后的人生中带着罪人的证明和失去美丽的容貌。
严青萝刺下最后一针,邵清池起身,欲往镜中一窥那隐隐作痛的金印,却被某人推门而入的动作阻止。
“县主!您怎么在这里啊?”是那两个守门的侍女之一。
“怎么回事?”邵清池佯怒道,“不是跟你们说不许跟来吗?你们不怕被我发落吗?”
“请县主恕罪!是大公子,他……”侍女正欲跪下请罪,却被邵清池额角的金印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兄长如何?”邵清池上前扯住侍女衣角,逼问她。
“县主还是先放开她吧。”严青萝见状,上前拉开二人,给侍女喘息之机,又转向侍女,“你快说大公子如何了?”
侍女咳嗽两声,在邵清池能喷火的目光中快速吐露信息:“大公子欲代母受过,景王殿下不允,大公子于是触柱,现下已然昏迷不醒了。婢子往这寻您时正撞上府医往议事堂去。奴婢听议事堂的人说,大公子血流如注,怕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