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个人和村庄

一个人怎么样活着本身就是问题,怎么样死掉就更是问题。这一段时间,包伍明被胃病折磨得没了活下去的信心。胃病是包伍明的老毛病了,为对付胃病带来的疼痛,包伍明研究了数十种方法,但所有的方法都不再灵验了,自打入秋以来,胃痛的频率和程度较从前明显增加了。有时在山上放羊,包伍明会觉得满山遍野都在疼痛。今天一早,包伍明又被疼醒了。疼醒了的包伍明咬牙忍着疼把羊赶上山,面对东山上慢慢升起的红日,感到了最强烈的孤单。他决定暂时离开心爱的羊群,去三十里外的镇上。不是去镇上抓药。药对他那个千疮百孔的胃了无作用,他是去买一种叫敌敌畏的剧毒农药。在中国农村,不想活的人最常用的方法就是,一仰脖吞下一大口这种剧毒农药。

艰难地走到镇上的包伍明,在街口那个满脸都是雀斑的女老板的店铺里买了一瓶敌敌畏。店铺一开门就有生意,女老板的心情大好,就找了话跟包伍明聊:“都秋天了,还有庄稼遭虫害?”包伍明说:“谁说庄稼遭虫了?”女老板说:“庄稼没遭虫,你买敌敌畏做甚?不会是自己喝吧?”包伍明说:“恭喜你猜对了。”女老板说:“包伍明,你不要跟老娘开这种玩笑,你要喝了,会连累老娘的。”包伍明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就想连累你,让你给我收尸。要不,我村子里人都走光了,我死了咋办?”包伍明的话让女老板也笑了:“我知道你这杂种阴险,你们村的人都走了,就你不走,肯定有目的。”

包伍明听女老板的话不像开玩笑,就觉得没意思了,拎了敌敌畏扭头就走。这时,他的胃竟然不疼了。他嘀咕:“有目的,我有目的?是他们自己要走,又不是我撵他们走的。”胃不疼了,人就有了饥饿感。包伍明走进了一家豆花饭店,要了一碗豆花、一盘小炒,准备填饱肚子就赶回村,他开始惦记赶到山上的羊了。但豆花还没端上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也进了饭店,叫嚷着订一桌好菜。他说:“上面又来领导了,有野味没?”饭店老板从伙房跑出来,胖胖的脸上站着一堆笑说:“有麂子肉,清晨才送来的,新鲜着哩。”包伍明看出来人是镇政府办的文书王贵,去年春节前跟镇长一起来村里送温暖,包伍明还亲手杀了一只羊招待他们。包伍明忙放下筷子,起身说:“王文书,你家也下馆子。”王贵显然没记住杀过羊给他吃的包伍明,一脸陌生地说:“我好像不认得你呀。”他的话让包伍明既失望又尴尬,包伍明就说:“去年春节前,你给我送过温暖哩。”王贵想了想,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丫口村的老包吗?前两天镇长还说要去找你哩。”包伍明听王贵说镇长要找自己,原本尴尬的脸上就有了嘚瑟。“镇长找我?”他半信半疑。王贵点头说:“丫口村不就你一个人了吗?镇长惦记着你,要你搬到镇上来。”包伍明说:“搬到镇上,我住大街上?”王贵说:“政府要你搬,自然会分你安置房。”包伍明摇头说:“我只会放羊,我搬到镇里喝西北风呀?”王贵搔了搔头皮,说:“你冲我摇什么头呀?是镇长要你搬,不是我要你搬,你老包咋连点配合的想法都没有?什么态度呀?当然,话又说转来,你这样的人确实是个问题,没文化没技能的。”包伍明听王贵这么讲,赶忙赔了笑脸,掏支烟凑过去说:“王文书,你跟镇长好好说说,让他别惦记我,这镇上我包伍明住不惯,寻不着活路。我这样的人,是山猪吃不来细米糠,住惯的山坡不嫌陡的那类。”

女老板插话说:“老包,你一个人待那丫口村,就不怕成孤魂野鬼?”

包伍明就咧了嘴笑说:“在丫口村大不了成野鬼,搬到镇上怕连野鬼都不如。这镇上是能人待的,我这样的只配讨口。”

王贵也笑了,说:“老包你也别看不起自己,养羊,我看你就是能人。”

包伍明说:“跟羊打交道,我成;跟人打交道,我不成。王文书,你不提羊,我一门心思嚼舌头,差点忘记羊还在山上放着哩。”

包伍明付了饭钱,给王贵弯弯腰当是告别,提着敌敌畏,一溜烟出了镇子。急急地走在路上的包伍明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路是山路,全是上坡,包伍明越走越觉吃力,不一会儿,额头上就爬满了汗珠。他索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小憩一会儿。他才点燃一支烟,就看见路的前方有个羚羊一样轻快的身影在山道上轻盈地跳跃,那身影在包伍明的视线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包伍明终于看清楚是邻村坡头村的小翠。去年他放的羊,跑了一只到坡头村去,被小翠妈捡了。包伍明找上门,小翠妈死活不认账。包伍明理论了半天,没法要回羊的他就动了粗口,双方说了些现在想起来都脸红的粗话。就在包伍明垂头丧气走出一两里地后,小翠牵着羊赶来还给了包伍明。包伍明看着失而复得的羊,对小翠连说感谢。小翠说:“包叔你别谢我,羊本来就是你的,是我妈不好。要谢你该谢我们镇中的老师,他们教育我要拾金不昧。”包伍明当时感慨,人啊,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

包伍明打招呼说:“小翠,看你欢天喜地的,考取县里的高中了?”小翠停下脚步,一脸笑容地说:“包叔,我半年前就休学了,读出来找不着工作,家里的钱不就打水漂了?没意思。”包伍明摇头:“那什么有意思呢?”小翠说:“打工呀。为打工我跟我妈软磨硬泡了两个月,嘴都差点磨起泡了,这才同意我去省城打工。”包伍明哦了一声说:“小翠,原来你这是去省城……”小翠接话说:“我到镇上赶开到省城的夜班车。我表姐在省城一家洗脚城上班,一个月两三千哩,她向他们经理荐了我,经理同意我去上班哩。包叔,你手里提的不会是酒吧?酒你可别多喝,喝多了伤身子。”

包伍明忙把敌敌畏瓶子往背后一藏,说:“我这酒是用来泡药的。”小翠没看出包伍明撒谎,就说:“包叔,看你脸色不好,丫口村就你孤家寡人了,有病就到镇上看医生。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夜班车呢。”

小翠又像一只羚羊在山路上跳跃。看着她身材姣好的背影,包伍明感叹女大十八变,去年的小翠看上去还是黄毛丫头一个,今年就现出美人样子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要去城里给人洗脚挣钱,这不是作践自己吗?包伍明心里相当生气,弯着腰捂着肚子走路的样子像个受难者。他现时有双重的疼痛,心疼大过了胃疼。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却再也没了小翠的人影。这时他脑海中又浮出了另外一个女人,本村前些年去了省城的莲花。包伍明觉得太不可思议,咋会把素素净净的小翠跟不干不净的莲花扯在了一起……

包伍明没急着回家,而是到山上找他的羊群了。村子这几年人走空了,山上的野物多了起来,特别是狼,一下子多了许多。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包伍明都听到过狼的嗥叫。那嗥叫使得包伍明心里发慌,狼叼走羊的事在包伍明记忆中已经司空见惯。如果不是这要命的胃病,包伍明不会轻易离开他的羊群。今天还算幸运,狼并没因为包伍明擅离职守而光顾羊群。他集中起所有羊,确定一只也没少,心情就好了许多。他在落日的余晖中赶着羊群回到了村里。将羊群赶进羊厩后,他开始为要不要做晚饭发愁。站在羊厩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做一顿简单的晚餐。在菜地随意拔了棵青菜和几根大葱,就一只手提菜一只手提敌敌畏回家。

离家还有几十步,包伍明就感觉出了异样:空气中有陌生人的气息。再往前走,他发现早上出院子时随手拉上的柴门竟然洞开着。包伍明还发现,邻居陈老汉家空了一年的土房也有了异样:先前一直像个守门的石狮的小青,没伸着红红的舌头守在门口,柴门也敞开着。包伍明想,一定是陈老汉回来了!被儿子接进城去的陈老汉,离开村子时跟包伍明说过,城里他住不舒坦,一定会回来的。想着这些,包伍明心中涌起一阵兴奋,陈老汉回来,闲时间就有个说话、下棋的人了。他把手中的敌敌畏和蔬菜往自家院门前一扔,直奔陈老汉家,还没进门就叫喊道:“老陈哥,你可回来了,这一年时间,可想死伍明了。”

没错,确实有人回来了。但迎接包伍明的不是他巴望的陈老汉,而是陈老汉的儿子陈光宗。陈光宗是陈老汉的骄傲,也是丫口村的骄傲。他是丫口村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也是丫口村唯一一个在省政府吃国家粮的人。但包伍明过去对陈光宗印象并不好,他觉得陈光宗对人冷淡傲慢,内心里看不起引他为骄傲的乡亲。过去,陈光宗回家来看父母,遇了包伍明,就像见了陌生人,有时招呼都不打,香烟也不敬。但今天陈光宗见了包伍明,仿佛见了救星,热情得有些过头,他紧握了包伍明的手说:“包叔您可回来了,我都等了您大半天了。”包伍明很少被人这么紧握过手,他有些不习惯地把手挣脱出来,说:“我还以为是你爹回来了。”

陈光宗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说:“包叔,我这次就是专程送我爹回来的。”

包伍明的目光急速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没看到陈老汉,却看见仅一年没有人住的院落里长满了杂草。他以为陈老汉一定是故意藏起来了,就伸长了脖子喊:“老陈哥,你把我包伍明当娃娃,还要跟我躲猫猫不成?”

他这么一喊,陈光宗的脸色就更难看,带着哭腔说:“包叔你别喊了,我爹永远不会回应你的话了。”

包伍明有些不明白,说:“光宗你不是送你爹回来的吗?”

陈光宗没言语,领着包伍明进了堂屋。在堂屋山墙边积满灰尘的供桌上,放着一个黑布包裹着的盒子。包伍明觉得,那黑布是他人生中看过的最黑的布,黑得让人绝望。陈光宗上前将黑布解开,包伍明就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做工考究的黄棕色盒子。陈光宗凝视着盒子,低沉了声音说:“我爹三天前去世了。”

“三天前?”包伍明一脸惊讶地说,“一年前老陈哥离开丫口村时,身板还硬朗得很嘛,啥子贼病那么凶,要个人没了就没了?”

陈光宗沉默了一下说:“包叔,爹生前把你当自家人,我也就实话实说,爹不是病死的,他是从我家八楼阳台上跳下去寻的短见。这里面是他的骨灰,我原本想在城里给他找块墓地,但左思右想后,还是听了妈的话。妈说‘光宗你把你爹送回老家吧,你爹他生前总念叨丫口村和你包叔,总说生是丫口村人,死是丫口村鬼,你就顺了他的愿望,让你包叔寻个风水好的地方把你爹葬了’。”

包伍明愣愣地看了那个黄棕色盒子好一阵,叹一口气说:“老陈哥,你说好了要回来跟我下棋的,你说好了要回来跟我一起唱《莲花落》的,你这个样子回来,伍明很不喜欢!”

包伍明把话一扔,就自顾反剪了手出去了。他边走边狠狠地说:“老陈哥啊老陈哥,伍明不喜欢,很不喜欢!”

包伍明花了大半天工夫,用山石砌好了陈老汉的新坟。看着冷峻地立在自己面前的石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包伍明心中生出无限伤感和悲凉。陈老汉死了,还有包伍明为他砌个坟堆,自己哪天一口气上不来怕是连坟堆也没有了。这样一想,原本疲惫不堪的包伍明就更累了,他索性瘫坐在坟前。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想掏烟却掏出了五张百元票子。他看一眼手上的票子,又看一眼陈老汉的新坟,疲惫的脸上就又添了几丝愧色。昨天傍晚,他从陈老汉家的土屋回到自家院落,本想关了门痛哭一场,但还没把门合上,门就又被推开了。陈光宗提着骨灰盒急匆匆地扑进门来说:“包叔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把我爹给葬了,我儿子刚考完中考,我得急赶回去给他报志愿。包叔你不晓得城里上个好高中有多难。”

陈光宗边说边把骨灰盒塞在了包伍明的怀里。包伍明抱着骨灰盒,有点不知所措,但立马镇定下来,对陈光宗说:“帮你可以,但你得如实告诉我,你爹他为什么要寻短见。是不是你和你媳妇对他不好,让他遭了罪?”

陈光宗摇了摇头说:“包叔你冤枉我和我爱人了。我们对他一直很好,给他买新衣服,买保健品,但他一直闷闷不乐,成天都板着脸,呆坐着。他记忆力快速减退,对当天的事越来越记不住,能记得的都是过去的事。早上起床,他总对妈说,你出去看看,我听见羊叫了,是不是伍明贪睡睡过头忘放羊了?妈就凑到他身边说,什么羊叫?城里哪有羊叫?你是想丫口村了。他听妈这么说,愣半天,哦一声,然后就两眼的泪光。有一天我不在家,妈也出去买菜了,他内急上厕所,把自己关在里面出不来了。他急得高声唤妈的名字,我媳妇听见叫唤就让他转门手柄,他可好,在厕所里转起了圈圈。等妈回来打开门,他已晕倒在马桶边好一阵子了。这件事后,我和爱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觉得再这么下去,他会患老年痴呆症,于是托人找了最好的医院,看专家门诊。专家证实了我们的怀疑,爹已经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了。”

包伍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里,陈老汉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丫口村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有一件他不记得的。他还反应快,特别是下棋处于下风的时候,两只斗鸡眼一转就怪着频出。包伍明一脸怀疑地说:“光宗,你爹要都患痴呆了,这世上怕全是傻瓜呆子了。”

陈光宗说:“包叔,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专家?”他已经没有耐心跟包伍明理论下去,随即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拣出五张百元大钞,塞进了包伍明的口袋。包伍明像脖子被捏了一把的公鸡惊叫起来:“光宗你这是干什么呀?”陈光宗说:“包叔,这是给你的辛苦钱,我不会让你白埋我爹的。”

陈光宗边说边拔腿就走。包伍明搂着陈老汉的骨灰盒,紧追了几步没追上,想想也懒得再追。倒是陈家黑狗小青,追着陈光宗不放,像是执意要把自己的主人留下。但它的好心不仅没感动陈光宗,反而挨了陈光宗一脚。小青汪汪叫着跑回了陈家老屋,样子委屈而悲伤。暮色渐深,秋意更浓,晚风卷动枯叶,像凌乱的纸钱,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忽高忽低、或左或右地乱窜。包伍明心中有些凄凉,为陈老汉委屈。他自始至终都觉得,陈光宗送他爹的骨灰回来,像是完成一个任务,有责任,无感情。包伍明低头看了看双手搂着的骨灰盒,叹一口气说:“老陈哥,这城市咋就这么改变人呢?当年靠你种生姜,好不容易把他光宗供出来,在省府捧了金饭碗,他怎么就没点感激呢?古时候的官,都知道丁忧三年,他这新时代的干部,怎么连等自己的爹入土为安的耐心都没有了呢?”

包伍明抱着陈老汉的骨灰盒进了自家院子,他把骨灰盒放在了柿子树下用青石板搭成的石桌上。这石桌是他从前跟陈老汉下象棋的地方,上面有包伍明用红油漆画的棋盘,有陈老汉用红油漆写的“楚河汉界”。包伍明在石桌前坐下,借着月光看着有些斑驳的“楚河汉界”四个字,又看看装了陈老汉骨灰的骨灰盒,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什么楚河汉界,分明是阴阳二界。”

山中的月色还是那么美,那么凄清。包伍明抬头看看月亮,记忆就被勾了起来。一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下,陈老汉披着衣,提了瓶烧酒进到包伍明的院子来。包伍明说:“老陈哥,遇上什么好事了,请我喝酒?”陈老汉说:“没事就不能请你喝酒?别废话,下棋!”包伍明听陈老汉的话里满是火气,就说:“陈老哥你吃炸药啦?”陈老汉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拿酒碗去,去,去!”

酒碗拿来,陈老汉已摆好了棋,包伍明伸手倒酒,陈老汉示意先下棋。两人于是相向坐在清清朗朗的月光里对弈。陈老汉显然不在状态,连出几个臭着,被包伍明连吃了几子。这次陈老汉没有转他的眼珠子,也无心使怪着,而是叹了一口气,一把推乱棋子说:“泼烦!”包伍明:“说不下就不下,心里泼烦个啥?”包伍明边说边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陈老汉,一碗自己端了。陈老汉没等包伍明碰个杯,就自个儿一仰脖倒进了肚里。酒很烈,烈得陈老汉的眼角闪出了泪光。

“ 伍明,我和你老嫂要搬到光宗那儿去。”陈老汉话一出口,就哽咽不止。

包伍明心里一紧,但马上还是挤出了一个笑纹:“老陈哥你难过啥?你早该去光宗那儿享享城里的清福了。”

陈老汉瘪了下瘪嘴说:“福个屁,在别人的城里享清福,做梦!我那孙子耀祖,明年要中考,光宗媳妇说,关键时期,耀祖是重点保护对象,要吃好睡好,要你老嫂子去给耀祖做中午饭。”

包伍明说:“难道光宗家两口子不会做饭吗?”

陈老汉说:“人家是公家人,要上班的嘛,中午回不成家的。”

包伍明说:“城里不有的是食堂、馆子吗?”

陈老汉白一眼包伍明:“城里当然有的是食堂、馆子,但在我那儿媳心里,我那孙子耀祖金贵得很,怕他进食堂下馆子吃着了地沟油。”

包伍明伸了一下舌头说:“你儿媳是拿你孙子当皇帝养哩。老陈哥,我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你是怕死在城里,被一把火烧了。”听了包伍明的话,陈老汉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又白一眼包伍明说:“伍明,你咋一点见识都没有?什么一把火烧了?多难听,那叫火化。我和你老嫂当然怕火化,但更怕的是我要跟那几亩地割舍了。那是我那么多年辛辛苦苦盘活出的好地,我在那地上牛粪、羊粪、猪粪、鸡粪的没少施,要不,我种的那些生姜能供出大学生?包伍明,不是我吹牛皮,这方圆百十里地有哪个能种出我那份黄姜?辛辣中带着甜脆,咬上一口三天都记得那滋味。我跟儿子有言在先,他妈待不待城里我不管,但我只去一年,一年后耀祖考上重点中学我就回来。包伍明,有两件事你得给记好了:一是我那几亩地,你得帮我种,不能放荒,你种什么由你,收成全归你;二是你不能荒废了棋艺。我有本祖上留下的棋谱,留给你,照着棋谱琢磨,别一年后我回来,下两步就悔棋。”

包伍明说:“谁悔棋谁知道,哪次悔棋耍赖的不是你老陈哥?棋谱你自己带去好了,别一年后回来棋下不赢,怪棋谱给了我。地我帮你种没问题,我不占你便宜,五五分成。”

陈老汉又叮嘱,说不能往地里撒化肥施农药,要经常除草。但陈老汉的叮嘱被包伍明当成了啰唆,他也翻了下白眼仁说:“老陈哥,就你会种地?你把伍明当三岁孩童了。我有话也像你一样说在先,我只帮你种一年地,我担心你在城里过惯了安逸日子不再想回来,我包伍明绝不给你当一辈子长工。”

陈老汉听了包伍明的话老大不高兴。他拉长着脸说:“包伍明你小子别不服气,放羊你在行,种庄稼你做我徒弟都不够格。伺候土地,得像对待自己的身子,马虎不得。我和你老嫂这一走,这丫口村原本二百多号人的村子,就剩你一个人了。这村子人越少,鬼就会越多。”陈老者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些红红黄黄的纸片,往棋盘上一摆,接着说,“这可是我打早到镇上找先生给你画的符咒,你在门头上贴端正了,驱邪,能保你晚上睡着不被鬼近身。伍明,一个人待在空村里,日子肯定不好过,心里肯定空落落的。但你不能乱跑,天一黑就上床,吹灯蒙头大睡。”

陈老汉这番话,把包伍明说笑了。他说:“老陈哥,你当我是鸡变的,天一黑就睡?人都不想待的地方,你以为鬼想待呀?要有鬼那才好,你走了就让鬼跟我做伴。”

包伍明话说得轻松,是他不愿让陈老汉为自己担心。事实上,在他的内心里,他一直恐惧的就是陈老汉夫妇熬不过儿子的劝,搬到城里。这山村白天还好对付,放羊或忙点农事,日子能打发过去。但这无数的漫长的一个人的夜晚,想想都让人崩溃。陈老汉说他只去一年,包伍明内心里是不相信的。那么多人去城里都不回来,何况是儿子在省府工作的陈老汉。

陈老汉端起酒碗,也不跟包伍明碰,一仰脖把大半碗酒都灌进肚里了,他抹抹嘴说:“伍明,拿二胡去,咱兄弟俩来段莲花落。”包伍明就进屋把旧得像古董的二胡拿将出来,拉了弦子给陈老汉伴奏。

陈老汉扯着又老又破的嗓门,唱开来——

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失落寸金容易找,

失去光阴无处寻。

可怜人!

陈老汉唱得苍凉,唱出了沧桑……

现在包伍明回想送陈老汉那时的心境,确有些诀别的滋味,这难道就是一种预感?陈老汉死了,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也许是因为病症,没了活下去的信心;也许是因为在城里太憋屈,感觉活得太没意思。包伍明不想再追问陈老汉的死因,在他的想象里,那个从八楼跳下去的陈老汉,一定像极了秋天那脱离了枝头的枯叶,无足轻重地在风中坠落……

瘫坐在坟前的包伍明,手中捏着陈光宗硬塞给他的五百元钱,说:“老陈哥,这钱是你儿子硬塞进我口袋里的,给你修阴宅是我应该的,不要钱!但这钱我没执意还你儿子,是我想逢年过节换点纸钱烧给你,你在阴间也不受穷,不被人欺,照样过得体体面面的。老陈哥,只要伍明在,就让你在阴间也不做可怜人。”

包伍明话音未落,觉得身后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不会是陈老汉显灵了吧?这样一想,包伍明整个脊背都硬了。“老陈哥,你的魂灵别在后面吓我。”包伍明哆嗦着边说话边转身,看到的却是陈老汉看家的黑狗小青。

“死……”包伍明本想冲小青骂一声死狗,但就要冲口而出的话又被他活生生地咽回了肚里。包伍明惊讶地看见,小青那张狗脸上有两条明显的泪痕。

包伍明不禁想起一年前陈老汉离开时的那个山雾弥漫的早晨,陈老汉把小青牵来,对包伍明说:“今后你一个人,一来让它给你做个伴,二来给你看家护院。”但包伍明才接过牵狗的绳子,小青就烦躁地拉来挣去,总往陈老汉身上蹿。当陈老汉转身离去时,它突然使劲挣脱了包伍明,发疯般追赶陈老汉。陈老汉只好又把它牵回来,对包伍明说:“把它拴在你院子里的柿树上,它这么追着我,让我心里乱。”

被拴在柿树上的小青,在主人远去后的那个上午,一直凄婉地叫个不停,连把羊赶到半山腰的包伍明,都听得到它伤痛而绝望的叫声,让他觉得不该把小青拴在柿树上,太过残忍。

傍晚放羊回家的包伍明没看见小青,却看到了那根被咬断的拴狗绳。包伍明蹿出门,在村里边走边呼唤小青。但回应他的,只有晚风摇晃枝头的声音。

咬断绳索的小青,一直追到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在那儿等候了三天。那是惊心动魄的三天,它先是被两个膀大腰圆的长途货运司机逮住,准备途中做一锅狗肉汤。如果不是其中一个疏忽大意,它已成为锅中美食。逃过一劫的小青没有因此离开长途汽车站,它依然冒着危险在站里东突西蹿,强烈的饥饿让它不得不铤而走险,它偷偷摸进了站边一家小餐馆,叼走了一根猪筒子骨。就在它以为大功告成时,恼羞成怒的女老板将一瓢滚烫的热水泼在了它的脊背上。三天后,小青带着惊恐、绝望和火辣辣地痛的烫伤,重回丫口村,包伍明帮它清理烫伤发炎的创口,涂烫伤药,面对包伍明准备的丰盛狗食,小青却又溜回到陈老汉的屋前。

陈老汉走了一年多,小青守宅一年多。

包伍明离开坟茔,准备回家做饭。忙活了一整天,又饥又累的他唤了两声小青,它好像没听见,依旧与陈老汉的新坟相向而坐。

最懂得感情的,不是人,是动物。包伍明想。

陈老汉以这种方式回村,让包伍明彻底清醒了:再没人搬回村了。蹲在火塘边了无胃口的他,一碗饭吃得好艰难。吃完了碗也懒得洗,就进了里屋,直挺挺地瘫在床上,眼睛盯着床头上空吊篓吊着的敌敌畏——那是为了胃痛得受不了时方便一把抓到的精心设计。眼盯着,人有点羞,有点臊。盼陈老汉回来做伴,盼回一盒骨灰。包伍明清醒了,再没人会回丫口村和自己做伴了。丫口村现在是他一个人的村庄了!这不仅没让他绝望,反让他无限失落的内心里生出了一份从未有过的使命感。为了丫口村,他包伍明想活得活,不想活也得活。一句话,必须活着!他第一次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的重要,只要活着,丫口村就还在。现在,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仅属于自己,而且还决定着一个村庄的存亡。他第一次有了庄严感。

这个夜晚,他竟然睡得少有的踏实。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赶忙去羊厩里,把饿得咩咩叫的羊放出来,往村口赶。昨夜睡得好,早上人也就自在精神,他忍不住扯开嗓子唱了两句酸曲。看见村口那棵八百年的银杏树下,围着一大群人,他以为是镇上林业站的人。几年前,他们就来统计过丫口村上了百年的老树。当时,林业站还陪着一个长相斯文、举止彬彬有礼的戴眼镜的老者。林业站的介绍,说老者是省林业大学的教授。教授抚摸着银杏树斑驳的树皮说,这银杏是树中活化石,这样树龄的银杏树不多了,很珍贵,要好好保护。他还说,这银杏树不是这里的土生树种,是人从外面引种来的,这又恰好证明,丫口村的历史不少于八百年。当时有村民不同意教授的说法,说这树不是人引种的。教授问村民:“你认为它是怎么来的呢?”那村民说:“我爷爷给我摆过龙门阵,说我爷爷的爷爷告诉过他,这银杏树是神仙不小心留在这里的。当时,神仙骑着一只仙鹤来到丫口,正值傍晚,丫口的红霞,美得把神仙都看呆了,仙鹤也忍不住张嘴赞叹,不小心把叼着的那枚银杏种子掉这儿了。后来仙鹤驮着神仙走了,种子后来就长成树了。”这故事把教授逗笑了,拍着手说这个好,这个好!这银杏就是神树了!

事实上,在丫口村人心里,这银杏树从来就是神树。谁家有个病痛,有小儿夜哭不止,都会来树下烧香,在树上贴符。年轻男女,还认为这古树能为他们缔结姻缘。连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每年农历六月六,都会结伴来树下对歌,在树上拴红线。久而久之,村民聚会,生产队学文件开动员会,村民搞选举都会拴住树……再后来,人们走了,就剩下包伍明。眼下他把羊赶到树下,就学当年生产队长反剪了手,神气活现地给羊群训话。

但赶着羊群迎着八百年古银杏树走拢的包伍明,没看到林业站的人,看到的是一群陌生人,他们正在挖树。树下已刨成了深坑,纠结八百年的老根都根根裸露,让包伍明的心情纠结、纠缠和复杂。什么人,连神树也敢挖?包伍明本能地大喝了一声:

“住手!”

吭哧挖树的人,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满脸不解地望着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谁叫你们挖树的?”包伍明厉声问道,见没人回答,他又提高八度说,“这树挖不得,这是丫口村的神树,你们挖了它,会遭天惩雷劈的!”

“天惩我雷劈我那也是我的事,关你屁事!”一个模样活像青蛙的矮胖子从坑里爬出,指着情绪激动的包伍明说,“识相点,别在这儿添乱,乖乖放你的羊去。”

包伍明眯眼看了一阵矮胖子,认出他就是当年镇上臭名远扬的蟊贼肖三儿,于是一脸鄙夷地说:“肖三儿出息了,由贼变盗了。光天化日之下盗树,你长了包天胆了!”

“放你妈的臭屁!”肖三儿被揭了底,恼羞成怒,疯狗一样扑向包伍明。包伍明没防着肖三儿会动粗,毫无准备的他被肖三儿一个罩篷,扑倒在新挖的坑里了。愤怒不已的肖三儿,骑在包伍明身上,劈头盖脸一顿狠打。围观的众人见肖三儿出手狠毒,怕闹出人命,忙把肖三儿拉开。包伍明灰头土脸,满嘴是血,踉跄着站起来,说:“肖三儿你太猖狂了,除非今天你打死我,否则,你休想从我眼皮底下把树盗挖走。”

肖三儿见包伍明态度坚决,知道遇着了难缠的主儿。他卷了卷衣袖说:“你这人讲不讲理?这树是我花钱买的,我把它搬走,天经地义,咋在你眼里就成盗了?”

包伍明说:“你骗人。”

旁边有人说:“我们肖总现在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犯不着骗你。这树肖总要光明正大地搬到省城去,一家高档住宅小区要靠它做风水招牌呢。”

肖三儿叫人拿过皮包,从包里拿出两张盖了章的纸说:“你知道刘安文吗?”

“当然知道,”包伍明说,“他原来是丫口村的村主任,举家搬省城打工了。”

“知道就好。”肖三儿扬扬手中的纸说,“这是他卖树时跟我签的合同。”

包伍明说:“他无权卖丫口村的神树。”

肖三儿说:“在你心目中,这是神树;在刘安文心目中,这是他的私产。”

包伍明说:“神树属于丫口村集体财产。”

“昏说乱讲了不是?”肖三儿说,“我姓肖的这几年走南闯北做古树生意,不会做那些找不着主儿的事。我在镇上查过资料,这棵树包产到户时就分给刘安文了。我今天揍你,是让你长个记性,跟刘安文学,变活络点。人家在省城都买房买车了。”

包伍明瘪瘪嘴,一脸轻蔑地说:“他就是买了飞机,我也照样看不起他。你见刘安文告诉他,他卖神树,卖的是我丫口村的根!”

肖三儿说:“你这人我真弄不明白了,一棵上点年纪的银杏树,你咋硬要说成丫口村的根?你们丫口村有根吗?有根咋一窝蜂全跑城里去了?”

肖三儿这话,比用拳头揍他还痛,包伍明脸红脖粗,说:“我也弄不明白了,这城市咋就那么霸道?有棵好树要挖走,有个好女子要哄去,你告诉我这是啥世道呀!”

肖三儿点着包伍明说:“你这人咋啦?城市跟你八辈子冤家?”

旁边有人说:“肖总,跟这样的人说不清,他一个人待久了,脑子坏了。”

包伍明样子狼狈,心里窝囊。眼见人家挖了丫口村的根,自己却无力阻止!一阵悲哀在心中涌起……

从那天开始,包伍明噩梦连连,总梦见丫口村的所有东西都长了脚,正一件件被移走,一样样在失踪。这些梦让他惊惧,让他后怕,害怕哪天连丫口村都没了。

这天他早早起了床,没像往常赶羊上山,而是披了衣反剪了手,到地里去绕了一圈。那专注模样像个恪尽职守的卫兵,神气的模样像极了巡视领地的君王。

这些年,他更多的精力都在他的羊群上。哪只瘦了,哪只胖了,他一清二楚。他很长时间没有如此认真地关注丫口村的田地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田地抛荒的程度真的让人触目惊心。过去种植玉米、大豆的良田里,长满了茅草、野蒿,那些被秋霜击倒的野蒿竟然高过了包伍明的头。田埂上,到处都是老鼠打的洞,千疮百孔,不成样子。凝视着这大片被荒芜的田地,包伍明的心情急转直下,糟糕透顶。心情下沉的时候,脑子里却浮出了一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人像。

啊!父亲,那是父亲!

在这个时候想起父亲,他羞愧难当,视自己为不孝之子。父亲,那个容不得田里有一棵稗子、一根杂草的父亲,那个把田地看作命根子的父亲的灵魂看着这些疯狂的茅草、野蒿,看着这千疮百孔的田地,一定不会原谅他的儿子的。

立在野草丛生的田地边,包伍明的耳膜好痛。他真切地听到了那个来自苍天之上的父亲灵魂的叹息。这叹息不容他辩解,这叹息无视他的势单力薄,这叹息让他惶恐不已。他第一次对丢下土地进了城的乡亲们生出鄙夷和憎恨。包伍明的内心腾起裹挟了不满和愤怒的风暴:这是你们的土地呀!是什么让你们如此狠心地扔下它的?你们这土地的不肖子孙哟!

要真论起来,第一个走出丫口村到外面见世面的人,还是包伍明。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还是少年的包伍明已经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背井离乡。他少年时被迫像一只断线风筝,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几乎半个中国。其原因,就为不足二亩的一块山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生产队守林人的父亲,带着没有心思再在小学校里胡混下去的小儿子包伍明,住进了丫口村最偏远的一座山林。在那座山林深处,父亲发现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包伍明至今依然记得,表情向来麻木的父亲,脸上一下子生动了起来,那兴奋劲不亚于孙悟空发现了水帘洞。看到这块空地,父亲就想起了正处在青春期的三明和四明两个儿子。在父亲心目中,正在吃长饭的这两个儿子,就像两个不见底的粮仓,再多的粮食也填不满。看见这片长满杂草、开满山花的野地,父亲看到了让两个食量惊人的儿子填饱肚子的希望。看到希望的父亲,急切地想把希望快速变为现实。他悄悄回到家里,拿了开山斧、铁锹和铲子,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山林里大干一场。父亲的干劲惊人,他用了不到半个月工夫,将一块杂草丛生的野地开垦成了良田,并在上面种了玉米。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块地,他后来又套种了大豆和洋芋。几个月下来,这块地无论是玉米、大豆还是洋芋,一律长得蓬蓬勃勃。在包伍明心里,父亲简直就是丫口村点石成金的能人。他为有这样的父亲骄傲不已。

为了让家人尽早尝到自己的劳动成果,父亲掰了一背箩青玉米,让包伍明背回了丫口村。背着青玉米雄赳赳回家的包伍明,逢人就炫耀父亲能干。就在母亲将包伍明背回的青玉米去壳,准备煮一锅香甜的玉米给几个嘴馋的儿子尝鲜的时候,生产队长带着民兵排长来家里了。母亲看到丫口村两个最有权势的男人比乌云还要阴沉的脸,知道一场灾难不可避免,吓得一屁股坐在用来煮青玉米的柴火上了。

包伍明像一只蔫鸡,被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押着,带着一队号称基干民兵的乡亲,进山林去抓父亲。这些基干民兵每人腰间都别了一把比弦月还要刺眼的镰刀。他们进到山林深处那片青翠的田地边,一字排开,大义凛然地看着还在地里忙活的父亲,目光充斥了让人胆寒的敌意。生产队长大喝一声:“包崇仁,你知道你干什么了吗?”父亲抬起头来,一看是队长和乡亲们,就说:“队长,我没干什么呀,我在山林里闲得慌,就自己开了一块山地。”父亲边说边指着长满庄稼的地。这让生产队长更加愤怒:

“包崇仁呀包崇仁,你还好意思说没干什么,你干的是资本主义!”

队长说得中气十足,把林中的鸟儿都震得四处惊飞起来。

父亲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说:“队长,资本主义啥鸟样我都没见过,怎么干的会是资本主义呢?我不就娃多?生产队分的那点口粮填不饱他们的肚子,看他们一个个黄皮寡瘦,我这当爹的心痛得慌,看这山里闲着块野地,就收拾了种了庄稼。”

队长说:“包崇仁,你振振有词还有理了不是?这丫口村就你一个人当爹?就你家娃多?就你家饿肚子?我们再饥再饿,也只能干社会主义,不能干资本主义!”

看队长跟包崇仁没完没了地理论,民兵排长不耐烦了,他卷了卷衣袖,从腰间抽出了磨得亮晃晃的镰刀冲队长说:“队长你这是对牛弹琴,没用的,还不快点把这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了。”

他边说边握了镰刀往地里走,其他基干民兵也纷纷抽出镰刀。见自己辛苦一季的庄稼就要惨遭毒手,父亲又急又慌,把手中的板锄高高举起,大声喊道:“谁要敢动我的庄稼,我就跟他拼命!”

“包崇仁,你好大的胆子!”队长大喝一声,学着电影里英雄的样子朝父亲一步一步逼近。吓得浑身哆嗦的包伍明,看着父亲举着的板锄像风中的庄稼一样摇摆不定。队长走近父亲,一把夺过板锄,往天空随手一划,说:“把坏分子绑了。”

众民兵就扑将过去,将势单力薄的父亲按翻在地,来了个五花大绑。

制伏了父亲,众民兵又扑向庄稼地,割姓资的尾巴。镰刀砍在玉米秆上的声音,像是庄稼压抑的叫喊。

包伍明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父亲不忍看玉米成片倒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闭上眼睛不看的父亲,终没能抑制住那份伤心,他的嘴角像冬天寒风中的树枝,颤抖一阵后,发出了像山风拂过山梁的呜呜声。

多年以后,成了牧羊人的包伍明,每每在山岗听见风声呜呜,总觉得是父亲的悲鸣。

对于父亲来说,更伤心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

坏分子父亲被民兵押到生产队晒粮食的晒坝,民兵排长逼他跪下,在他腿弯踹了一脚。父亲咚地跪在了晒坝上。但倔强的父亲随即摇晃着又站了起来。看父亲这个倔样,民兵排长又重复踹了一遍。父亲也重复站起一遍。看着绝不跪下认罪的父亲,生产队长又摇头又叹气,冲父亲吼:“包崇仁你这茅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

比生产队长还要愤怒的,是包伍明的两个哥哥——三明和四明。兄弟俩满腔怒火地从人群中冲出,扑向父亲。三明用他回乡知青的觉悟,扬手在父亲脸上左右掴了俩耳光。继而,弟兄俩又一左一右,硬压父亲腿弯,逼跪在晒坝上。包伍明见父亲再没挣扎着站起,实实在在跪下了,跪得像一摊烂泥。

第二天一早,丫口村的人看到了他们人生最惊恐的一幕——父亲用捆自己的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村头核桃树上。也就在那天早晨,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的茅草屋腾起了冲天火光。等村人手忙脚乱地灭完火,赶来料理父亲的后事时,包伍明已远走高飞了。

纵火后的包伍明,像只惊恐的羚羊,带着失去父亲的伤痛和报复的快感,风一样赶到镇上,偷偷爬上了一辆运桐油的卡车,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流浪生涯。

十年,包伍明从县城到省城,从这个省城到那个省城,广州、武汉、北京、上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他甚至还到过新疆,帮兵团摘了一个半月棉花。十年里,他做过搬运工、叫花子、流浪艺人、小偷和骗子。有一次在武汉因为饥饿差点就做了拦路打劫的劫匪。让他得意的是,靠摆一副象棋残局,他居然在京广沿线的城镇混了三年,从没挨过饿。他在流浪岁月里,学会了吹拉弹唱,靠在垃圾堆捡到的笛子,冒充了一回下乡巡演走失的宣传队队员。十年里,他数次被送进收容所,却从没成为遣返对象。无论收容干部如何恐吓,如何诱劝,他的底线是,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说自己是哪里人。十年,他从一个孱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模样标致的青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生活,让他落下纠缠了整个人生的胃病。胃病和失去故乡的忧伤,让他显得忧郁而动人。在上海,这清瘦而忧郁的形象差点收获青春年华最美好的爱情——一个长相可人、心地善良的卖花姑娘,向他献出了少女纯洁的初吻,一个有着淡淡薄荷香味的初吻。后来他手提礼品跟随着姑娘,穿过棚户区狭窄的里弄,去见她的工人父母——内心活得无比骄傲的工人阶级父母,面对包伍明的不明身份,脸上自然比霜还冷。

那天傍晚,姑娘送他出棚户区,她忧伤地看着他说:“我父母不会允许我嫁给一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我绝不相信你没有故乡。告诉我,你是有的——”

包伍明含着泪,点点头说:“当然有。它在我心中。但我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姑娘沉默一阵后说:“那就让你的秘密陪你好了。”

包伍明的初恋,死于自己的身份不明。失恋是痛苦的,经过痛定思痛的内心挣扎,包伍明做出了青春人生最重要的决定,义无反顾地回故乡。当包伍明几经周折,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回到丫口村时,村里竟没一个人认出他来。他向乡亲们介绍自己是包家的老五,他的南腔北调,让乡亲们以为来了个骗子。幸亏陈老汉眼尖,他记起包家老五屁股上有块紫色胎记。不得已,包伍明当众露出了屁股。

陈老汉冲着屁股一巴掌,说:“回得早不如回得巧,包产到户,土地人人有份了。”

在包伍明的记忆里,那是丫口村最鲜活的时候,也是丫口人活得最光亮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浸泡在获得土地的幸福和兴奋中。那是白天充满希望夜晚弥漫梦境的好时光,几乎每家每户都相信,生活将拥有一个崭新的未来。也许正是这种朝前看的心态,让人们仿佛忘记了往昔的伤痛。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脸上,没有了原来的神气,却多了现在的和气。他们见了包伍明也像乡亲们一样,龇一口黄牙,笑容可掬地招呼,似乎记不得他十年前放的那两把火了。包伍明的两个哥哥三明和四明,也都成家且有了孩子,都搬出老屋盖了新房。让包伍明没有想到的是,在包伍明离开的十年里,他们给日渐年迈的母亲恪守着孝道,照顾得殷勤备至。包伍明见到的他们,脸上泛着油光,胸前挺着油肚。他们对小弟伍明送衣送肉送粮,两位嫂嫂还赶缝了两套衣服。但包伍明对他们的热情和关爱视而不见,总是冷若冰霜。

给包伍明分地时,他提出要父亲当年垦出的那块山林深处的土地。这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人们都认为包家小儿子脑子出了问题——那块地既偏僻,生产有诸多不便,庄稼经常会被野牲口光顾,谁都怕这块地跟自己粘包。只有负责分地的陈老汉瞄出了他的心思,他没有立马分给包伍明,让他回家好好想想。夜里,陈老汉提了瓶荞麦酒过来。包伍明见了他就说一句话:“我就要那块地。”看着态度坚决的包伍明,陈老汉点头了。那夜两人都醉了。陈老汉临走用手指了包伍明说:“你他妈有种!问题是你这样会让自己活不安生,也让别人活不安生。你以为过去的事谁都不记得了?大家只是不想像你那样活在记忆里……”

现在,站在杂乱苍凉的地边,想起陈老汉的话,包伍明明白了,自己错就错在一辈子活在记忆里。因为记忆,他不能原谅生产队长、民兵排长;因为记忆,他更不能原谅三明四明;因为记忆,他甚至不能原谅当年袖手旁观的乡亲们。而因为不能原谅,他不合群得有些不近人情。他知道大家讨厌自己,所以后来选择做了牧羊人,成天跟埋头啃草的羊群蹲在山上。

原本充满希望的田野,几经折腾,希望似乎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但丫口村人倔,倔得像夸父的子孙,从不会停止追求和寻找希望。最早看到希望的是丫口村的年轻姑娘。王家的小珍,经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去省城给人做了保姆。春节穿着女主人穿后下放给她的既轻便鲜艳又拢身保暖的羽绒服的小珍,在姑娘们众星捧月的眼里,王小珍哪是去做保姆,分明是女王。春节过后,一支保姆小分队,在没有任何动员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组成了。她们追寻着王小珍的足迹,义无反顾地进城了。看着过去总出现在深夜梦中的邻家女孩手都不挥一下就进了城,丫口村的小伙子们,在经历感情的巨大失落后,也吆五喝六坐上了开往城市的长途班车。这群新时代的年轻农民,离开土地轻松得就像去赶集。乡村公路上,山风一样掠过的长途班车,扬起的是做着美梦的他们左声左调的歌声和黄龙一样的尘埃。

在包伍明看来,现在的城市就是一块块巨大的磁铁,所有的乡亲都是铁钉。每一块磁铁都磁力超强,让铁钉来不及思考,来不及迟疑就被一股脑儿地吸过去。而早先,磁铁是眼前这些被荒芜的田地,乡亲们是牢牢地吸在田地上的铁钉。是什么让曾被视为命根子的土地失去了吸引力?包伍明还没想明白。他只知道,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丫口村的乡亲,抛下自己的老屋、祖坟,舍弃自己的猪、牛、羊、马、鸡、鸭、猫、狗,没有悲悲戚戚,没有呼天抢地,一个比一个走得坚决。首先走的是年轻人,继而是中年人,后来是孩子,再后来是老人。

一家一家走了,一户一户的屋空了,一块一块的田园荒芜了。原本鸡鸣犬吠、呼儿唤女的村庄,冷清死寂了。乡亲们在的时候,包伍明刻意回避他们,躲着他们,等他们都走了,包伍明却想念他们了,想着他们的脸,一张比一张活灵活现,一张比一张亲切。反差怎么如此巨大?包伍明自己也搅不清楚。现在看着这野草蓬勃茂盛的田地,包伍明有了一个想法:他要把这大片田地上的杂草、野蒿通通收拾干净,然后翻耕了种上庄稼。包伍明知道,自己就算累吐血,也无法在这么多荒芜的土地上都种上庄稼,但这疯狂的想法却又如此激动人心。

连续几天包伍明,每夜都梦见父亲,梦见父亲在林中开荒,一刻不停地开荒。而在父亲的身后新开垦的土地上,杂草盖了过来,野蒿蹿了起来。他梦见孩童时的自己站在父亲旁边,傻瓜一样大笑不止。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包伍明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就越发坚定了在丫口荒芜的土地上种庄稼的决心。包伍明知道,这都是别人的地,他真在上面种了庄稼,就是占用他人的地,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是错。为此,他跑到镇上找干部,要干部给他授权。

镇干部遇上了新问题,说:“你要在别人地上种庄稼,你就侵占了别人的利益,是百分之百不对。”包伍明说:“难道让地荒着就对了?”镇干部说当然也不对。包伍明真的为难了,他冲镇干部摊了摊手:“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政府就没个办法?”镇干部说:“土地是承包给农民的,我有办法!”包伍明说:“既然是承包的,没人种还包啥?政府理应收回来,承包给想种地的人。”镇干部白他一眼说:“轮不着你老包替政府操闲心。政府把土地收回来,那不等于说不搞包产到户了?你想回到生产队的老路?再说你一个人种一个村的地,你想蛇吞象?”

包伍明说:“我一个人是种不了那么多。我盘算了,卖上十只羊,雇人种。”

镇干部说:“老包,你狗日做梦讨媳妇,想得美!雇人?到哪雇?你们村走光了,其他村比你们好?剩下的除了残疾,就是‘386199’部队的人,你雇不雇?”

包伍明问:“什么时候镇上驻军了?”镇干部扑哧笑了:“什么驻军,我说的是妇女、儿童和老人,他们现在是村子里的主力军。老包,你又不是肚子吃不饱,承包地种庄稼,那可是又费力又不讨好,还赚不到钱。”

包伍明觉得自己被误解了,说:“我不是想赚钱,我是见地一季季荒着心痛。”镇干部不相信,瞅一眼包伍明,教训说:“你心痛啥?人家地主都不心痛,你瞎操什么心呀?还不快回家放你的羊去!我看你是孤寡久了,脑子进水了。”

本来是找镇干部解决问题的,没想到挨一顿训!走在回村路上的包伍明越想越窝囊。爬上山梁后,他再没控制住情绪,往山梁一站,大声吼喊道:

“你脑子才进水了!你们脑子才进水了!”

咆哮的山风轻易地覆盖了他无用的吼喊。

回到村里,他在荒芜的田地中点了把火。那些茅草野蒿三天三夜才烧光。包伍明不再想那些荒芜的田地,也不敢再想。他终于明白了,要让它们长出庄稼,他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权力。他越明白就越无奈,也许就像镇干部说的那样,自己真的是瞎操心了,荒的是别人的地,何苦呢?

但痛的心分明是自己的呀!

包伍明只好把精力放到羊群上,似乎这样,心痛才会少些。

秋天在丫口村的停留是短暂的,当包伍明送走最后一批雁阵,冬天就来到丫口村了。先前还只是充满凉意的风,现在硬得像刀子刮过脸庞。风一刮,包伍明就疼得打个战儿。在冬天,群山也空旷了很多,大地像失了血显出苍白。放出去的羊群,在山坡上寻寻觅觅,觅那些被霜漂白的衰草。今年,包伍明因为胃病,草料没有备充足,夜里给羊的草料不得不克扣,白天饥饿的羊群为能找到更多的枯草,要爬更陡的坡,走更远的路。包伍明辛苦一天,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做,在火塘里埋上几个洋芋当饭。今天他刚扒出烧洋芋,镇供电所的张小鱼进来了。

“老包,你又害小鱼走夜路了。我要撞了鬼,你得负责。”张小鱼马了脸说。

张小鱼是来收电费的,每季度收一次,一次收得比一次高,让包伍明很不舒坦:“谁请你摸夜路撞鬼了?谁和鬼伙起来催债?”

张小鱼说:“你骂我是催债鬼?用了电不自个儿交费,我不上门行吗?凭你这态度,我就可以断你的电!”他边说边递上计算器,“这个数,交吧。”

包伍明见电费比上季度贵了几十元,窝在心里的火就被点燃了,说:“你电费比地里的韭菜都涨得快。”

张小鱼说:“给一句话,这钱你到底交还是不交?”

包伍明脖子一梗,说:“你要说不出电费为啥涨,老子就坚决不交。”

张小鱼轻蔑一笑,关了计算器,往挎包里一塞,说:“我要是你老包,就老老实实交了,你当供电所稀罕你那点电费?为你一个人多拉多长的线,知道吗你?你享受的可是VIP服务哩。”

VIP?包伍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张小鱼:“什么叫VIP呀?”

张小鱼脸上就更轻蔑:“我说人待傻(王朵)了吧。这就是贵宾服务。”

包伍明呸一口口水说:“少拿名词日哄(糊弄)人。你把我当贵宾?当杨白劳还差不多!”

张小鱼冷冷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交!”包伍明冲张小鱼吐了两个斩钉截铁的字,“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张小鱼走得有些气急败坏:“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没后悔的包伍明,决定犒劳自己一顿:熏在火塘上的羊干巴被取下了,再加二两苞谷酒。心情太好,包伍明哼着小曲,换上了节庆才用的百瓦大灯泡。大灯泡倏忽一亮,又倏然一灭。包伍明明白了,张小鱼出村就掏手机给供电所所长打了电话,因为不交电费,输往丫口村的电路切断了。黑灯瞎火地过了一周,深刻体会到了一个人的夜晚难熬,一个人没电灯的夜晚更难熬。包伍明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张小鱼。张小鱼说:“你别找我,要找你得去找所长。”

包伍明就赔了笑脸,又是认错又是敬烟找所长。这所长耷拉着眼皮子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包伍明日气(生气)了,收敛了笑容说:“我到镇长那告你去。”

这句话起了作用,所长终开尊口说:“你狗日别瞎折腾了,断你的电本是镇长的主意。搞城镇化就是要把你这样的人逼到镇上来。”

包伍明说:“你们这不是存心让人活回去了吗?”

所长说:“你该去问镇长。”

包伍明不想问镇长,他最怕镇长惦记他。镇长去年送温暖给了他三百元钱,却带一帮镇干部吃了他一只价值两千元的肥羊。当然他最怕的还是镇长给他讲城镇化,最怕镇长要他个人服从组织、服从大局,搬镇上来。为此,包伍明放狠话说:“谁要我搬镇上,我就把两百多只羊放到街上。”

想起羊,包伍明有些着急了。他清晨赶羊上的山,现在都正午了,这段时间里,晚上冻醒的包伍明,不止一次听到狼令他胆战心惊的嗥叫声。一想到狼,包伍明忘了中午饭没吃,撒腿就出了镇子。他在山路上急急赶了一阵,遇上了一个腰粗膀圆的白胖子。白胖子山路走得很是吃力,呼哧呼哧喘粗气。包伍明揶揄道:“贵客又是为山里大树来吧?晚了!肖三儿早挖跑了!”

白胖子吃力地转过身子,眯眼打量包伍明说:“你是……包五叔?”

“你是……”包伍明见胖子浑身透着陌生,就说,“我不认得你呀?”

胖子说:“尹成友你总认得吧。”

“尹成友?他不就是丫口村原来的会计吗?前几年跟老伴去外省和儿子住,听说得病死了。”

“ 包五叔,”胖子点头说,“我就是尹成友家幺儿子,尹小贵呀。”

“你是尹小贵?”包伍明打量胖子,摇头说,“尹成友幺儿子比猴子瘦,比猴子精灵。”

胖子说:“人家发福了嘛。这些年忙生意应酬多,肉尽往身上堆。包伍叔还记得我打小的绰号吧。”

包伍明说:“当然记得,花肚皮。”

胖子将肚皮上的衣服撩起说:“正宗花肚皮。”

包伍明点头说:“我们好多年没见面了。”

尹小贵张开两个大巴掌说:“十年,整整十年了。丫口村更热闹了吧?”

“热闹个,人都走光了,跟鬼热闹去了。”

尹小贵说:“走光了?都去哪了?”

包伍明说:“丫口村就剩你包五叔了。他们能去哪?都像你进城了呗。”

尹小贵哦了一声,摸出个夹子,夹出一张纸片递上:“我的名片。”

包伍明看名片上的宇通物流公司和尹泽宇董事长两行字,惊讶说:“都混成长字号了。名字咋改了呢?这董事长比镇长大吧?”

尹小贵说:“这没法比的。我这名字是香港起名大师给改的,人家说了,我的物流公司要做成国际知名企业,名字非改不可。你还想叫我小贵,就小贵好了。”

“国际知名?那不就是地球人都知道吗?”包伍明伸舌头说,“我只听说过人流,这物流什么东西呀?”

尹小贵被逗笑了,说:“包五叔在山里待闭塞了,物流嘛,顾名思义,就是货物流通,我们边走边说好了。”

两个人一起上山下山,轻松了。

尹小贵是冲着他家老屋回来的。

站在人去楼空的老屋前,他见识了什么是衰败。多年失去维护的土坯老屋,像极了久病缠身的老者,整个人佝偻着,好像随时会瘫痪。一面院墙已经坍塌,没塌的长满了蓑草,满院子的被霜打倒的野蒿。正门的对联贴得很是牢实,只是再无一点血色,惨白衬得黑字越发沉重,猛一看更像挽联。门上的大铁锁,锈得像是一碰就会碎成一地铁锈。尤令人惊讶的是,屋檐上吊一条蛇蜕的皮,在风中游弋。内里该成了耗子的天堂吧。许是为了证实尹小贵的猜测,檐上传来两只耗子撕咬嬉戏的叫声,随着落下一串黑色尘埃。

这是真正的老屋了!尹小贵感叹。事实上,面前的土屋十年前离开就是老屋了。尹小贵当时离村去深圳打工的主要动力,就是想挣钱回来盖新房。当时尹小贵的哥哥已经到了婚配年龄,媒婆前前后后十几拨,看看老屋摇摇头就离开了。为了挣到盖新房讨媳妇的钱,哥哥一咬牙去深圳做了码头搬运工。第二年,哥哥给家里寄了一张戴着安全帽站在远洋货轮旁咧嘴傻笑的照片。尹小贵觉得哥哥神气得不行,第二天就瞒着父母,坐了汽车坐火车,到深圳找哥哥。

回忆充满了伤痛和辛酸。如果不是面对这幢老屋,尹小贵是不会碰触那脆弱的记忆的。包伍明发现,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表情凝重而伤感。他整个形象太像一个巨大的坛子,装满了发酵的心事。包伍明拉了拉尹小贵的衣角说:“小贵吧去我家,咱叔侄俩来个一醉方休。”

这个夜晚,尹小贵一直都在说话。他充满强烈的倾诉欲望,仿佛第二天就要成为哑巴似的。包伍明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听人倾诉也是一种幸福。这些年来,第一次觉得夜短。尹小贵说那码头真大,大得人像蚂蚁。哥哥就是蚂蚁中的一只。哥哥一刻不停地装卸货物,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尹小贵要不是亲眼看见哥哥,永远不会相信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汗水。他至今还记得,见面时哥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找死呀?还不快滚回家去!”但尹小贵对哥哥说:“我也想挣钱盖新房讨媳妇。”

但工头没看上尹小贵,嫌他身子单薄。哥哥不得不买了两条中华烟塞给工头。后来在尹小贵的梦里,地狱就是码头的模样。每天都是背上被压着,面前被烘着,随时都像会被烘熟烘焦。尹小贵很多时候都有一个冲动:扔了背上的货物,纵身跳入海里。哥哥总担心尹小贵撑不下去,但没有能撑住的是哥哥。这个体壮如牛的汉子,终于在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连同身上的货物一起重重地摔在了货轮的甲板上,再也没站起来。医院开出的死亡证明,说哥哥死于中暑。尹小贵将哥哥的骨灰盒偷偷放在一艘远洋货轮的货舱里,让只见过轮船却没坐过轮船的哥哥做一次免费远航。看着载了哥哥骨灰盒的轮船鸣笛驶离码头,尹小贵在心里哼起了歌——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这样过!

尹小贵邀了两个平日处得好的工友,掏出平日的积蓄和哥哥的抚恤金,注册了物流公司,印了名片,买了名牌西装,理了分头,将自己包装得派头十足,就去刚落成的一个新码头,谈承包物流的生意。在两个合作伙伴等着看他笑话的时候,尹小贵带回了合同。不到一年买了豪车别墅,结识了一个手模,相处半年就结了婚。

尹小贵的经历,让作为听众的包伍明啧啧称奇。但包伍明还是不明白,都住上别墅了的尹小贵,还惦记这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老屋干什么呢?尹小贵似乎窥见了包伍明的心思,他说做了几年物流,一直顺风顺水。但今年自打开年,生意突然不顺了。物流太多,竞争压力越来越大,我就请香港风水大师来家看,他在海边别墅转了一圈后说:“你是不是还有房子?院门是朝西开的。”他这话一出口,我老婆就拉长了脸,以为我隐瞒了房产。风水先生说:“你再想想。”我使劲想呀想,就想到了老屋。我虽离家多年,但还是能清楚记得,我家老屋的院门确实是朝西开的。

包伍明更是觉得神奇。这香港风水先生长通天眼了?看到尹小贵远在万水千山外的丫口村的老屋的院门,需要何等眼力和神力!包伍明说:“小贵,他给你整治的方法了吗?”

尹小贵说:“当然给了,要不我千里之外跑回来干啥?大师说了,把院门改东开,紫气东来,不发都难。包伍叔,我好多年不干体力活了,这改门朝向的活,还得劳你了。工钱上我不会亏待的。”

说到钱上,话就不亲热了。包伍明打个哈欠说:“天不早了,睡吧。”

尹小贵说:“包五叔,你不答应帮我,我睡不着。”

包伍明说:“废话,我不帮你谁帮你?工钱我不要,只拜托你再见了香港风水大师,也请他帮我改改门向,说不定这断的电又能通上了。”

第二天一早,包伍明把羊赶上山,就折回帮尹小贵改门向。忙活了一整天,改了门向,又砌好了因年久失修坍塌的部分院墙。包伍明的工作效率和认真劲,得到了尹小贵高度的褒扬。习惯用钱解决问题的尹小贵,又掏出了钱夹。但他看包伍明阴沉下来的脸,就想了想,打开背包取出一个三星手机说:“这是我的备用手机,送你了。”包伍明吓得连连摆摆手:“这么贵重,使不得,使不得。再说,我拿手机打给谁?”

“给我打呀!”尹小贵说,“有空给我打个电话,我就知道老屋和你的情况了不是?”

这么说包伍明就不好推辞了。他接过手机说:“我随时给你汇报老屋的情况的。”

尹小贵走后,包伍明把手机当宝贝。有手机怎么找个人打?这手机能不能打出去?越怀疑,试一试的欲望越强烈。他想起尹小贵送他的名片。于是他从枕头下翻出名片,念着名片上的号码,拨电话了。也许是第一次打手机,拨号的手显得机械且颤抖不止。手机嘟——嘟——随即他听到了尹小贵的声音:“喂,你找谁呀?”

包伍明的嘴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就找你,小贵,我……我……我是你包五叔呀,你到深圳了吗?”

尹小贵说:“我这记性也真是的,连自己的备用号码都记不得了。哪有那么快?我还在镇上等班车哩。”

包伍明说:“是没那么快,怎么会那么快呢?深圳那么远。小贵,是不是坐了班车还要乘火车?”

“不了,”电话里传来尹小贵的声音,“我坐班车到省城,然后坐飞机回去。包五叔,手机你要省着打,话费很贵的。”

包伍明就鸡啄米似的连说了几个好,但还没等把好说完,尹小贵就挂了电话。包伍明看着手机,又兴奋又后悔,兴奋的是这手机灵,一拨就通了;后悔的是不该尹小贵才离开就给人家打电话,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

自从得知手机的好,包伍明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尹小贵家的老屋巡视一番,然后再赶羊上山。下午把羊关进羊厩,再巡视一番尹小贵家的老屋。内心巴望着看出老屋一点新的蛛丝马迹。但老屋似乎再没什么变化,总那样立着。看不出蛛丝马迹,包伍明心中就会失望一阵,就生不出理由给尹小贵打手机。每每带着失落感回到家里,晚饭也懒得做,呆坐在越来越深的夜幕里,双手把手机抚摸不停。

这个手机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孤独。孤独的包伍明,找不到打发寂寞时光的好方法。四个人可以打拖拉机,三个人可以斗地主,陈老汉健在时可以下象棋,而今一个人的日子干什么呢?包伍明想到了黑狗小青。他试着跟小青套近乎,有时倒碗剩饭,有时扔根猪骨头、羊骨头。但小青对他的小恩小惠满不在乎,对他一点不亲近,成天伸着舌头,目光呆滞地蹲在陈老汉的院门前。包伍明走近陈老汉家那道院门,它甚至还会发出愤怒的汪汪声。乡亲们还在丫口村的时候,包伍明喜欢躲着他们,见了他们不理不睬,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有些讨厌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飞短流长。但现在孤独的他,在经历了过多的寂寞时光后,内心对他们的思念越来越强烈,有时夜里醒来,感觉他们就在村子里游荡,等他披衣起床拉开门,除了扑进来一阵冷风,眼前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冬天空旷的山里,包伍明追随着饥饿的羊群,心中惶恐不已。他害怕长此以往,他的记忆会把丫口村的乡亲丢失掉。

为此,他用乡亲们的名字给羊命名。那头膘肥体壮、毛色亮丽的公羊,自然就叫了尹小贵。看着两头长相秀气的母羊,他就想到了丫口村长得最标致的年轻姑娘杨小丫和漂亮少妇唐榴花。而羊群中又老又丑的两头公羊,就被他叫成了生产队长和民兵排长……他在山上这样管理他的羊群:“排长,你狗日的就爱冒险,崖边的草也敢去吃,就不怕一腿踩滑摔死?队长,谁都晓得你这毛病,总往唐榴花身边凑什么?想偷腥,人家男人回来,不怕揍死你?”

包伍明后来又多了一个习惯:放羊回来,巡视一遍尹小贵的老屋后,他就叼一支烟,出村到丫口去坐一会。丫口的风景很好,坐在丫口,能看见一轮夕阳,在晚霞中一点一点掉到山那边去。但包伍明不是来看风景的,他是坐在那里等待的。他眯着眼,看着丫口外蜿蜒通向镇上的山道,祈求着奇迹出现——丫口村的某个乡亲,会像从前的尹小贵一样,出现在山道上……

终于有一天,包伍明的等待有了收获。

从山道走来的这个人肯定是女人。她身上的颜色鲜艳得有些夸张了,扎得包伍明的眼皮子像是进了沙子。她一定在身上抹了太多的香水,女人离着包伍明还有好几十步,山风就把浓烈的香气送进了包伍明的鼻孔。香气熏得包伍明有些犯迷糊。他想,不会是山妖吧?这样一想,他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了。

包伍明又眨了几下眼睛,女人就近到面前了。女人用一块粉红手帕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立住,打量了一下神色慌乱的包伍明,兴奋地叫起来:

“这不是五叔吗?”

包伍明显然没有认出她是谁来。在包伍明眼里,这女人的衣服不仅太鲜艳,而且太小了,小得她丰满的身体仿佛马上就要从衣服里跳出来。

包伍明说:“我不认识你呀。”

女人说:“五叔,我是阿莲,钟贵家的阿莲呀。”

一听说是阿莲,包伍明的脸,就像这暮色黯淡下来了。这阿莲让包伍明一改内心的激动为厌恶和羞辱。不仅是包伍明,就是在过去丫口村人的心中,阿莲都是让丫口村蒙羞的坏女人。

包伍明冷冷地说:“你回来干什么?”

阿莲说:“我回来找镇上派出所迁户口,顺便回村来看看。”

阿莲说是回丫口村没说回家,这让包伍明内心很是不满,但转念一想:这阿莲哪还有家?自从钟贵死后,她家那间破草屋没撑住两年光阴,就被雨淋垮了。

包伍明背了手,不说话,径直往村里走,阿莲紧紧跟在后面。在包伍明身后左顾右盼的阿莲,进村后没有寻见自家的茅屋,就问:“五叔,我的家呢?”

包伍明头也不回说垮了。

阿莲叹息一声,尾了几步又问:“村子里咋没见个人呢?”

“都走了。”包伍明答得漠然。

阿莲又尾了几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往包伍明反背着的手心。包伍明转身厉声道:“你这是干啥?”

阿莲看着脚尖说:“五叔,麻烦你带我去我爹坟头上看看,行吗?”

包伍明皱眉,想了一阵说:“我也记不清你爹的坟埋哪了。”

阿莲突然抬起头,拉了包伍明的手说:“五叔,你一定要带我去爹的坟上看看,我相信你记得我爹的坟埋在哪里。我知道你们厌恶我、恨我,但我看看我爹的坟没什么错吧?这世上的男人,我对不起的就只有我爹。五叔,难道我求你还不行吗?”

阿莲满脸泪水地看着包伍明,扑通一声跪在了包伍明面前。

包伍明赶紧俯身扶阿莲说:“阿莲你不能这样,我包伍明真的不知你爹的坟埋哪里了。你爹死的时候,我的两只羊丢失了。有人说是坡头村的手脚不干净的肖安儿偷的,我就往坡头村追;到村里有人告我说羊被肖安儿拉镇上了,我就往镇上追;到了镇上,又有人说羊被肖安儿雇车拉县城了,我于是又坐了班车去县城。我这样折腾了三天,羊追回了,你爹也下葬了。葬哪里我也没问,我当时的心思都在羊上。”

看包伍明一脸的真诚,阿莲知道他没说谎。找不到爹的坟,阿莲是又悲痛又沮丧,她说:“五叔,我原本是想借这次回来,给我爹修一座气气派派的墓的,他生前的脸被我阿莲丢尽了,他死了,在阴间要有个体面。”

包伍明安慰阿莲说:“你有这心,九泉之下的你爹也就知足了。修墓那是大工程,丫口村人都走光了,你找谁修?再说,就算你有法子修,修得再气派,给谁看?跟我回家去吧,走了那么多路,我想你一定饿了。”

这次包伍明让阿莲走在了前面。看着阿莲的背影,包伍明的心情复杂了起来。

包伍明记得,当年阿莲跟随第一批保姆小分队离村时,还是个黄毛丫头。她是瞒着父亲钟贵走的,她从钟贵藏在墙缝的积蓄中偷了一百元钱。等钟贵知道女儿要跟随小分队去省城做小保姆,追到镇上阻拦时,阿莲已经和姐妹们坐着长途班车,离开镇上几十里地了。没有追上女儿的钟贵,是流着泪回村的。乡亲们都理解钟贵的脆弱,自从他的女人生下阿莲不足一年就被人贩子拐卖后,阿莲是他唯一的亲人。但半年后,钟贵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原因是清清秀秀的阿莲被有钱人家相中了。阿莲做保姆的收入,居然比丫口村同做保姆的其他女孩子多一倍还多。阿莲每个月都把做保姆的钱寄回来,钟贵每个月去镇上邮电所取一次钱,内心就会添一分骄傲。这个从前穷得一上街就有人追债的男人,自从女儿进城做了保姆,就神气了许多。他总在赶集的日子,就买上几斤苞谷酒,用胶壶装了,逢人就用胶壶盖子当酒杯,跟人喝上几盖子,随口拉拉家常,话题都是围绕阿莲的。当别人吞下几盖子苞谷酒,红着脖子夸他养了个好女儿时,钟贵的脸就会笑成一个烂柿子。

但后来街上就有了流言,说阿莲做了不到一年的保姆,就嫌做保姆累,去夜总会干见不得人的事了。流言传得乡亲们都知道了,唯独钟贵蒙在鼓里,还像从前见人就用胶壶盖子倒酒给人喝。但人们都躲他了,他就大声抱怨:“这是又纯又正的上好苞谷酒,你们咋像见了敌敌畏似的?”直到那年春节前,丫口村做保姆的女孩都回家过年了,唯独阿莲没回。钟贵就跑去找那些女孩问,女孩们都说省城大,没见过阿莲。看着她们躲闪的目光,钟贵心里有了担心,就跑到镇上长途车站等候。只要有客车开来,他就凑上去问见过他家阿莲没有。有一天,坡头村一个打工的男青年下车来,钟贵又像往常一样上前打探。那男青年把双肩背包往身上一背说:“你是问丫口村的阿莲吗?她在省城做‘鸡’哩。”

问到女儿的下落,钟贵心里踏实了很多,他又打了酒,提着在街上晃悠,遇了熟人就说:“这城里跟乡下不一样,乡下的鸡是鸡蛋孵的,城里的‘鸡’是人做的。”听的人说:“钟贵,你酒喝多了,日白(瞎说)啥?鸡就是鸡蛋孵的嘛。”钟贵就争辩说:“谁日白了,我家阿莲就在城里做‘鸡’嘛。”

他的话让一条街的人都笑爆了。陈老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进人群,将钟贵拉回了村。陈老汉气得龇牙咧嘴,用手戳了钟贵的额头说:“你丢人现眼哩。”钟贵不服陈老汉的责备,说:“我丢啥人现啥眼了?我家阿莲就是在城里做‘鸡’嘛。”

陈老者跺脚说:“你家阿莲是在城里做小姐。”

钟贵说:“陈老汉,你日哄我,做小姐,我家阿莲没那个命。”

“我说的小姐不是你想象的小姐。”陈老汉说,“你家阿莲做的,是陪人困觉的小姐。”

陈老者的话激怒了钟贵。钟贵扬了一下手,眼鼓得像牛卵,他说陈老汉,你说:“啥子?我姑娘陪人困觉?我要不看你年长我的话,我就抽你两耳刮子!”

陈老汉叹息一声,回自己家了。

钟贵抱头想了想,就蹲地上哭了。

第二天,丫口村的人看见,钟贵吊死在了屋前的柿树上了……

有了这样的记忆,阿莲在包伍明的印象里那是糟糕透了,但现在阿莲这个样子又让包伍明心生同情和怜悯。原本包伍明是不打算让阿莲跨进自家门的,可同情和怜悯还是让包伍明心软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就算是个陌生人,包伍明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她还是自己的乡亲。

包伍明把阿莲领进屋,点了煤油灯,就忙活晚饭。因为没有电灯,又加上柴火燃烧后产生的浓烟,阿莲觉得连睁眼都有些困难。很不习惯的她,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包伍明:“伍叔就这样过日子?”包伍明说:“还能咋过?”阿莲就有些同情包伍明了:“你去城里过,会比这强。”包伍明说:“都去城里了,这丫口村不就没了?再说我这把年纪进城打工,谁还要?”阿莲想想说:“也是的。”

晚饭潦草而简单,阿莲却吃得香甜。也许是饿了的缘故,她贪婪的吃相还是像个山里姑娘。这,让包伍明感到了一丝儿亲切。吃完晚饭,包伍明就忙着给阿莲收拾住的房间。这时阿莲进来说:“五叔,我能烧锅水擦一下身子吗?”

包伍明有些不高兴,想这城里待久了,人就活得讲究了。但他又想女人家一个,上上下下走那么长的山路,累一身汗,擦擦身子也在情理之中,就又去烧洗澡水。

整个屋子里都是阿莲洗澡弄出的水声。

包伍明坐在火塘边,感觉到有女人的屋子跟从前有了区别,那是一种说不出却又能真切感受到的区别,他感觉到整个屋子被一种气息充盈着、笼罩着、弥漫着,夜变得温、暖踏实了许多。

女人洗澡真是一件既烦琐又耗时的事情,包伍明烤了一下火,就去自己的房间睡觉了。好久没有做过梦的他,这个夜晚被梦境包围了,他梦见了卖花的上海姑娘,梦到了那刻进了骨头的唇齿之间淡淡的薄荷香。事实上,当年从上海回到丫口村的包伍明,原本是有机会恋爱结婚成家的。在他年轻时的生活里也不乏女孩子暗送的秋波,他也曾在别人的撮合中跟两个女孩有过短暂的交往,但他没相中她们,因为他从她们身上找不到那种淡淡的薄荷香味。在烟云一样的梦境中,包伍明追逐着卖花姑娘,他听到她银铃一样的笑声,他闻到了那销魂蚀骨的薄荷香,但他就是追不上她,他想跑得快些,但脚像被什么缠住了,这可把他急死了,他重重地摔了下去,摔倒在了一张床上。他试图着从床上爬起来,但床像一块磁铁,将他紧紧吸附住,让他动不得。这时卖花姑娘回来了,她轻轻地敲门,轻轻地唤他,他张了嘴,却说不出任何话。这时,卖花姑娘捂着脸哭了,她哭得好伤心。哭着哭着,卖花姑娘猛一抬头,变成了阿莲。

这下,包伍明醒了。醒了的包伍明,真的听到了敲门声。包伍明吓了一跳,他有些迷糊,搞不清楚为什么卖花姑娘会变成阿莲。他披衣起床,点了马灯,提着去开门。门外真真切切站着的是阿莲,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胆怯得像一只兔子。她说她听见好多人在哭,吓死我了。包伍明说:“那是夜风的声音。”阿莲说:“不是风,是人在哭,真的是人在哭。”就在这时,一股香气钻进了包伍明的鼻孔,薄荷香。他看着阿莲,看着看着,她就变成了卖花姑娘,包伍明一扔马灯,就紧紧地抱住了阿莲。他把她抱得太紧了,紧得他都感觉到她的心跳了。她没有挣扎,但他感觉到有冰凉的水一样的东西掉在了他肩膀上。随即,在他的耳边,他听到了阿莲同样冰冷的声音。

“五叔,他们欺负我,你也想欺负我呀?”

阿莲的话说得很轻,但在包五明的耳畔却像一声惊雷。他身子抖了一下,松开了阿莲。他像此时才从梦中惊醒,尴尬和羞愧让他无地自容。他突然扬手扇了自己一记脆脆的耳光。

阿莲似乎并没生气,语气平静地说:“五叔如果你真需要,我可以陪你。”

就在阿莲抬脚要跨进包伍明卧室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阿莲。他说:“阿莲,你把你五叔当畜生了。你既然不敢一个人睡,五叔就生起火塘,陪你说话。”

那夜他俩后来都没说话,彼此低头坐在火塘边,直到天亮。

清晨,阿莲要走了,包伍明送她出村。也许因为昨夜的事,包伍明始终低着头。出村的时候,阿莲停顿了一下,她回转身来,看着一身被羞愧包围着的包伍明,脸上顿时爬满了泪水。

“五叔,你是一个好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哽咽了。

“昨晚的事……”包伍明红了脸才说出这几个字,就被阿莲阻止了。她说:“五叔别说了,昨晚你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把我当人。”

包伍明说:“阿莲,户口迁城里了,你还是丫口村人,有空就回来看看。”

阿莲含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阳还在山的那一边,阿莲眼前的世界,却跟昨天来时完全不同了,整个丫口村都被霜覆盖了,看上去白茫茫的好干净,空气依然有些凉,但吸进肺里,有一种清清冽冽的爽,跟着这爽,心田里泛起的是一丝儿淡淡的甜。她怎么也没想到,跟丫口村的诀别,会是如此美丽,这美丽太残酷。她知道,自己未来的生命中,这种美丽,会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

“不了,”阿莲说,“五叔,我一直都以为,我拼命挣钱、存钱,就是为了逃离丫口村。我原以为,我之所以被人糟蹋,被人损害,都是因为我生错了地方,现在我才明白,是自己不配活在这地方,不配有这样的故乡。”

包伍明说:“阿莲,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阿莲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五叔你们把我忘了,丫口村也就把我忘了。五叔,我在你床头放了一万块钱。”

包伍明伸手拉阿莲回去,说:“你留钱给我干啥?你觉得我穷,还是觉得我可怜?告诉你,阿莲,我不要人同情,我当年要想进城打工,我比任何人都有条件。我毕竟闯荡过半个中国。但我不想,也不情愿,我知道我这样的人离开了土地,跟秋天的树叶离开枝头差不离。还有,我背弃了这丫口村,我爹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我承认我在丫口村活得孤独,活得寂寞,活得空虚,活得无聊,但这是我的选择。不要人可怜、同情,你跟我回去,拿了你的钱再走。”

阿莲用力挣脱了包伍明的手说:“五叔,同情你、可怜你,我阿莲还没这资格。那钱我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爹的,那是我给我爹买火纸的钱。”

包伍明叹了口气说:“阿莲你这是成心为难我呀?我早给你说过,你爹的坟我不知在哪,这火纸我在哪烧去?”

阿莲看着包伍明,一脸认真地说:“五叔,我昨夜坐在火塘边想好了,逢年过节的,你替我给丫口村所有坟头上都烧两刀纸,我爹的坟头不就烧到了吗?”

听了阿莲的话,包伍明笑了,阿莲也笑了。但他们从彼此的笑中,都看到了凄然。

夜风掀翻了尹小贵家老屋一角的盖瓦。那些青灰色的瓦片落下来碎了一地。看着那些碎瓦,包伍明心中涌起了莫名的兴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羊厩开厩门放羊出来,而是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屋里,把尹小贵送他的手机拿出来,给尹小贵拨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阵嗡嗡声,包伍明知道,村子里手机信号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他给尹小贵打电话打出经验了,人站在山岗上,手机信号就好,话就能听得明白也传得明白。于是他就又奔羊厩,开了厩门,急急地把羊赶上山岗。站在山岗上,他又拨通了尹小贵的电话。

“小贵,你家老屋的盖瓦……”包伍明才说了半句话,电话就断了。包伍明把手机从耳边移开,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字——电池电量低——就自动关机了。

看着没电的手机,包伍明真是愁死了。他怕听了半句话的尹小贵,在电话那一端不知怎么着急呢。这一想,包伍明更急了,他不顾满山遍野寻草吃的羊群,一溜烟下了山,回村拿了充电器,奔镇上去。

这样来来回回几十里地,就为给手机充个电,换了别人,肯定觉得亏。但包伍明却觉得值。他只是有些心虚,为了充电,他不得不到街口那家馆子,要二两老烧、一盘花生米、三两卤猪头,坐下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等手机充饱电。但即便这样,老板娘还是脸拉得比马脸长,认为他借吃饭给手机充电是占她的小便宜。他想今天得多点一个菜,免得看老板娘的马脸。

包伍明无限煎熬地在小饭馆等了两个小时,给手机充饱了电。虽然多点了份小炒肉,结账时老板娘还是给了他马脸。包伍明走出饭馆,又火急火燎地给尹小贵打手机:

“小贵,你家老屋的……”

话马上被手机里的一个女声打断了:

“您的电话话费余额不足,请及时续费。”

包伍明于是又到处打听,终于找到了移动公司在镇上的营业室,交了一百元话费。

这次电话接通得很顺利,但还没等包伍明开口,尹小贵先说话了:“我在开会,会后给你电话。”

随即,尹小贵就挂了电话。

包伍明就手握了电话,奔出镇子,往丫口村赶。一路上,他的心仿佛掰成了两瓣,一瓣惦记着羊群,一瓣盼着尹小贵的电话。

包伍明直至赶到丫口村旁的山坡上,也没等到尹小贵的回话。更糟的是,包伍明伸长脖子张望了半天,也没见到一只羊,心中一紧,脑子里随即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忙站在山岗上,学着头羊的叫声:

“咩——咩——咩——”

回应他的只有山风的呜呜声。

包伍明越发慌乱了,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奔跑,嘴里不停地学着羊叫。那叫声撕心裂肺般悲凉,连原本明丽的天空,也在这叫声中变得忧郁了。山上长刺的灌木,把他身上的棉衣划破了,手上脸上都划出了血痕。但他全都顾不上了,此时的他,心中只有丢失的羊群。

他喊得口干舌燥了,跑得精疲力竭了,还是没见羊群。这时面前横亘着的是一条深箐,太阳沉到山那边了,光线晦暗起来,从深箐中鼓起来的风,又阴又硬。他目光凶狠地看着深箐想:天黑前找不到丢失的羊群,他就纵身跳进箐里去。而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羊叫声随风从箐里浮了上来。

他的内心绝望,被这声羊叫叫醒了。他顾不得脚下的陡坡,三步并作两步就朝箐里奔去。

在箐底,他找到了丢失的羊群。它们惊魂未定,像一群受了惊吓的孩子。当羊群看见包伍明时,竟都咩咩叫唤起来。那叫声,像是抗议,又像是倾诉。

包伍明用手清点了三遍,还是少一只羊。在傍晚朦胧的暮色中,他看不清楚每张羊脸,弄不清丢失的是哪一只,只好赶了失而复得的羊群回村。

羊群赶进羊厩,回屋点了马灯,在羊厩一张一张羊脸地认真看,最后发现,丢失的是那只他用丫口村长相俊秀的媳妇唐榴花命名的母羊。那是只毛色亮丽的漂亮母羊,它的丢失让他好不心痛,他怎么也得找回来。他表情凝重地回到院落,索性把身上破绽百出的棉衣脱了,将夹层里的棉花掏出,又找来一截竹竿,做成火把。火把做好了胃却痛了起来,提醒他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但他哪有做晚饭的心思,满脑子都是那只叫唐榴花的漂亮母羊。他把火把浇上煤油,点燃了就又上了山。山上的夜风比白日紧多了,从光秃的树枝上掠过,发出肆无忌惮的叫声,让人一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焦急和恐惧,让他不停地呼唤:

“唐榴花——唐榴花——”

“唐榴花,你在哪里?——”

包伍明不知自己这样喊了多少遍,也不知自己爬了多少坡,他举着快要燃尽的火把来到了一个窝荡里,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天哪!三只,不!是四只,是四只眼睛里放着绿光的狼!它们正在撕扯着什么。也许它们太饥饿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的猎物上。包伍明被吓成了一截木桩,举着火把僵硬地立着。他看清楚了,它们残忍地撕咬的是一只羊,他顿时明白了,遭此厄运的就是那只叫唐榴花的母羊了。

当他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他心中强烈的恐惧一下就不在了。他看着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母羊,竟然举了火把大放悲声朝着它走过去:

“唐榴花,可怜的唐榴花呀!狼来了,你为什么不跑呀?难道你没长脚吗?”

他哭着,喊着,走着,他眼里似乎只有血肉模糊的漂亮母羊唐榴花。他的举动惊得那四头专注猎物的狼抬起头来,伸长了舌头,张着满是血腥的嘴看着他。其中的一头,把脑袋甩得呼呼响,像是警告包伍明不要破坏它们难得的晚餐。但包伍明依旧叫着唐榴花的名字迎着它们走。包伍明的无所畏惧让它们畏惧了,刚才甩头的那头狼,发出一声无奈的嗥叫,领着另外三头狼风一样逃进了茫茫夜色里。

包伍明将差不多只剩下骨架的死羊扛在肩上,忍着剧烈的胃痛下山回家。

把只剩下骨架的死羊放在了石桌上,包伍明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悲伤得像是死的不是羊而是人。他坐着,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依旧完整的羊头,他想就这样点一支烟,安静地陪它坐一会儿,于是他从羊头上把手移开,伸到口袋里掏烟,掏出的却是手机。

看着手机,他就又想起了尹小贵家被风掀掉的盖瓦,他想,自己光顾着找羊了,会不会错过了尹小贵打来的电话呢?但当他端详手机屏幕,却没任何未接电话。这尹小贵开什么重要的会,需要白日黑天地开?肯定是他忘了自己说的话了。

这样一想,包伍明就不自觉地拨了尹小贵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嗲里嗲气的女人的声音,问:“你找谁?”包伍明说:“我找尹小贵。”女人说:“你打错电话了。”说完就挂了电话。包伍明看了看手机屏,号码没错呀,就又拨了一遍。电话里依旧是一个嗲里嗲气的女人的声音,依旧问:“你找谁?”包伍明说:“找尹小……不,我找尹泽宇尹总。”女人说:“尹总累了,休息了。”包伍明说:“找他有急事。”女人说:“什么急事跟我说好了。”包伍明说:“他家老屋的盖瓦被风吹掉了,碎了一地。”女人说:“掉就掉了呗。”包伍明对女人不以为然的回应很不满意,就用强调的口气说:“盖瓦掉了,要遇上下雨,会把墙淋垮掉的。”女人对包伍明的强调口气依旧不以为然,又说:“垮掉就垮掉了呗。”

女人的不以为然让包伍明火了,他大声冲着手机说:“你知道吗?就为给你们尹总打电话,我的一只羊被狼吃了!”

女人说:“吃了就吃了呗,关我什么事呀?”

包伍明被女人的冷漠充分激怒了,他冲着手机咆哮道:

“不关你事,但关尹小贵事!你知道那是多么好的一只羊吗?”

“我不想知道!”女人也被激怒了,手机里传来她的骂声,“神经病!”

当三个字尖锐地撞击包伍明的耳膜时,电话就断了。包伍明恶狠狠地盯着电话看了一下,又恶狠狠地拨了过去。但尹小贵的电话关机了。包伍明捂着疼痛的肚子,吃力地站起身,叫声去你妈的,就把手机扔到院墙外的黑夜里了。

年关将至。镇长带着镇政府的一行人,来丫口村给包伍明送温暖了。看着这一行人,包伍明想,又要损失两只羊了,心里就心疼得不行,但脸上还是使劲挤出了笑纹,又是端茶又是敬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镇长接了包伍明递上的烟,又接了包伍明捧上的茶,往火塘边一坐,哈一口热气说:“这丫口村的冬天咋这么贼冷呢?老包,你是咋熬的呢?”包伍明就说:“镇长,不是有你送温暖吗?一看着红包,我就不冷了。”镇长呷一口茶说:“包伍明,你别给我贫嘴,我今天一见你那哆嗦样,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你不就怕我们吃你两头羊吗?实话给你说,今天即使吃了你两头羊,你也不吃亏。”听镇长这么说,王贵就帮腔说:“老包,这回你赚大了!镇长这次送的可是大红包——两床被子,十件衣服。”

包伍明想:王贵你就吹吧,骗我羊吃,也别吹牛来日哄我。我刚才出门迎接你们这一行人,全都是空脚空手的。于是包伍明就摆手,说:“不要不要,两床被子、十件衣服,我包伍明受用不起,我包伍明只盖一床被子。”

镇长说:“包伍明,被子也不是你说的被子,衣服也不是你想的衣服,那是省里的政策。准确地说,我今天是给你送好政策来了。”

包伍明笑嘻嘻地说:“什么好政策,好得要劳你镇长大人亲自送?”

镇长吸一口烟,吐出后又喝了一大口茶,说:“就是关于农转城的两床被子、十件衣服的政策,老包你这次赚大了,说你是农民吧,享受着城里人的好处;说你是城里人吧,又拥有农民的实惠。你这是两头占,两头逮。我要是能这样,睡着了都要笑醒。”镇长话说到这里,笑眯眯地看了一下包伍明,就偏了头说,“王贵,你具体给老包介绍一下,什么是两床被子,十件衣服。”

做文书的王贵,称得上是政策通。他讲起政策来,可谓是头头是道:

“老包,省里下发的农转城政策规定,农村居民转变为城镇居民以后,在一定时期内可兼有城乡两种身份,就是既是城里人,也是农民。这就是俗称的‘盖上两床被子’,同时有了城里人身份的农民,仍然保留承包地、宅基地、林地、计划生育、集体经济资产分红等五项基本权益,并同时享有城镇居民所享有的就业、社保、住房、教育、医疗等五项保障权益,这就是俗称的‘穿上十件衣服’。”

包伍明盯着头头是道的王贵说:“你咋说的比唱的好听呢?”

还陶醉在政策通里的王贵,被包伍明这一说,就一脸尴尬了。他红着脸用求援的目光看着镇长说:“镇长你说这老包也真是的,什么态度呀?”

还没等镇长说话,包伍明就接了王贵的话,说:“你问我什么态度?我明白地告诉你,要骗我农转城,门都没有!这就是我的态度!”

包伍明把话一扔,不顾家里坐的一行镇干部,就反剪了手,气呼呼地进了里屋。

镇长把烟头往火塘里一扔,铁青了脸站了起来。看着镇长站起来,其他镇干部也纷纷站了起来。镇长伸手,做了一个让他们坐下去的手势,就端了茶杯,进里屋去找包伍明。

包伍明不想理镇长,蜷缩了身子脸朝墙躺在床上。镇长在床沿坐下,用手拍了拍包伍明的肩说:“你老包怎么就一根筋呢?要你农转城,又不是要你下地狱,犯得着发火生气?实话给你说,这次农转城,省里给市里下了指标,市里给县里也下了指标,县里又给我们镇上下了指标,你这次想转得转,不想转也得转,由不得你的性子。”

包伍明脸也不回地说:“我只想问镇长一声,我包伍明农转城了,这丫口村还存在吗?”镇长没想到包伍明会问这么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下,说:“当然存在。”包伍明又说:“一个人都没有的村子还叫村子吗?”镇长又迟疑了一下,说:“老包,这村子还有你嘛。”包伍明说:“那我还转它做甚?”包伍明这下难住了镇长,镇长站起身,头被吊着的敌敌畏碰得生痛。他抬起头来,一边摸着被撞痛的头一边看着敌敌畏,一脸惊讶地问:“老包你在床头上挂瓶敌敌畏干吗呀?”

这下包伍明转过了身,冲镇长说:“不干啥,不想活了,这样死得快。”包伍明的话吓了镇长一跳:“老包你可别想不通,你不想农转城,也用不着拿这架势吓我。你要真把它喝了,人家会说是我逼死你的。”

包伍明认真地对镇长说:“你们要再逼我,我真的会喝的。”

镇长又在床头坐下来,从口袋里抽出香烟,递一支给包伍明,自己燃上一支喷口烟雾,沮丧地说:“老包,我是真弄不懂你了,这政府的话,你为啥都不听呢?这农转城的两床被子、十件衣服,哪不好?哪不暖人心?”

包伍明说:“你们说话不算数,说一套做一套。我前不久去镇上,人们还议论,说你们搞户户通,市面上一百元一个的电视接收锅盖,你们硬要收老百姓二百八。二百八也就罢了,还不如市面上的一百元好使,放出的图像就像病了打摆子!你说你们坑人不坑人!”

包伍明的话,深深刺痛了镇长。镇长猛吸一口烟,吐一大团烟雾后说:“这基层干部难当呀,都差不多成老百姓的出气筒了。你说的电视接收器的事确实是事实,昨天还有两个农民背了两个扔在了镇政府院子里。还在院子里说什么中央是亲人,省上是恩人,市里是好人,坏就坏在县上和镇里。眼下在老百姓眼里,县里是仇人,镇里我们这样的就是坏事干绝的恶人。老包,我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锅盖哪是镇上的主意?那是上边压下来的,户户通只能用指定的那家公司的接收器,我们有啥法子能不听上面的招呼?”

镇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包伍明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镇长,我要听你的话农转城了,我农不农城不城的,要两头都不管,我咋办?这城里人多得像蚂蚁,不缺我包伍明一个。我不想做什么城里人,我只做我丫口村的农民。你别担心我,为了这个村子,我包伍明也会努力好好活着。”

镇长见包伍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不再多说,带着镇干部去其他村了。

镇长一行走了,村子又重归于死寂。年关将至的丫口村,一点年味都没有。要是时光倒退十年,年关是丫口村既热闹又忙碌的时候,忙着置办年货的人们,盼着过年的孩子们,还有大老远赶来卖春联、年画和鞭炮的小商小贩,杀年猪的,宰羊的,把一个山村闹腾得像锅烧开的水。人在村子里兜一圈,满鼻孔都是好闻的腊味。包伍明想着这些,竟恍若梦中。

包伍明下了决心,为了自己,为了丫口村,一定要好好过个年。他首先收拾凌乱不堪的院子,然后打理屋子,把灰尘清扫,把家什放规整,硬是把一个乱得像狗窝的家收拾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收拾完家,他又准备收拾自己。把平日里穿的破衣烂衫清洗了,搭了竹竿,晒在院子里。再烧了一大锅水,把整个人赤条条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但头上长得犹如一蓬乱草的头发让他犯了愁,他拿了镜子和剪刀,试图自己给自己理一个发。他尝试着剪下几束头发后,就放弃了努力。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样子像极了一个落魄的乞丐。他决定去镇上集市上转一遭,一方面把惨不忍睹的自己整清爽了;另一方面,也随便买上几捆火纸,置办一些年货回来。

有了上次的教训,包伍明不敢把羊放在山上了。他给羊厩投了草料,然后背一大背篓,就奔镇上去了。镇上赶集的人也不多,没有从前那闹热劲。前些年,每逢年关,这镇上就是欢声笑语的海洋,四面山上的村民,都往镇上来凑热闹,特别是那些打工回家过春节的年轻人,把集市当成了炫耀自己的舞台,赛谁时尚,赛谁大胆,那份趾高气扬的派头,像是要把在城里丢失的尊严全找回来。但今天的包伍明没有看到这每年年关都要上演的场面。他在理发店里,一边让理发师傅给打理头发,一边聆听理发师傅无休无止地抱怨生意难做。看得出来,这理发师傅是想借年关发笔小财的,但事与愿违了——他抱怨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要理发的人更少了。他说,放在往年,理发的、烫头的和染发的,年关会排成长龙,赚钱就像捡树叶一样。回忆完理发店曾有过的辉煌,面对时下的冷清,理发师傅问包伍明:“你说这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包伍明说:“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进城了。”理发师傅说:“我知道进城了,但这逢年过节总该回来看看嘛。这年不在家乡过,有意思嘛。”

把自己整爽到了,心情却被理发师傅破坏了。出了理发店,走在集市上采购年货的包伍明,有些无精打采,心不在焉。

春节尾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到丫口村了。

包伍明早起推开门,就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和地上泛着银光刺得他眼生疼的积雪。

“好大的雪!”包伍明发出感慨。

被白雪覆盖的丫口村仿佛变了样,变得更空旷,更沉寂,更孤单了。包伍明呆站在门口,看雪花旋转着、舞蹈着,无声地落在雪地上,那么轻,那么静,轻得静得让他终于忍禁不住,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啊——”

但声音马上就被这片白雪吞没了。

静得无可救药的世界,让包伍明咬牙切齿。

“咩——咩——”

终于有了声音,那是从羊厩里传来的羊的叫声。这原本是羊提醒包伍明它们是如何又饥又饿又寒又冻的叫声,竟然被包伍明听出了亲切和温暖。包伍明没有急着去给羊投放草料,而是关了屋门,回里屋给自己换了一身新。穿着特意为过年在镇上买的新衣服,包伍明别扭得像个新姑爷。他挑了最好的草料,投放进羊厩后,就站在羊厩边,把那些羊的名字全叫了一遍。那些名字都是原来丫口村乡亲们的名字,叫着这些名字,他就想,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在的城市是不是也在下纷纷扬扬的雪?他们会不会像他想起他们那样想起他?这样一想,孤单的他又多了份伤感了。

才想了生者,又记起了死者。包伍明离开羊厩,回屋背上火纸,踏着积雪,往坟山上去。他面对这些因无人祭奠显得冷清寂寥的坟茔,又一次为那些抛下故土进了城的生者感到愧疚。他在每一个坟头跪下,虔诚得就像是他们请求宽恕的儿子。他在每一个坟头上点燃纸钱,看它们化成缕缕青烟。他突然生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没有了丫口村,这坟里的亡灵,会不会在阴间成了来历不明的孤魂野鬼?

一个人的春节,越忙活越寂寞,越忙活越孤单。

在坟山上烧了纸钱回来的包伍明,放下背篓就将火塘的火生旺了。他拿一个大大的口缸,放在火边熬糨糊。糨糊熬好,他把从镇上买来的春联贴了院门又贴屋门。贴完春联,他又贴门神,最后,他把买来的两个红灯笼一左一右挂在了院门上。

冷冷清清的院子,顿时有了喜气。包伍明站在院门前的雪地里,眯了眼看了一下自己的精心设计,心里有了分得意。贴完春联门神,包伍明就忙活着准备年夜饭。他把从镇上采购的东西从背篓里一样一样拿将出来,摆在厨房的台面上,鸡、鸭、鱼,一样不少,粉条、萝卜、青菜,一样不缺,他要做一个丰盛的年夜饭。看着一应俱全的食材,他想起他特意买来的猪头,那是他买了来作为祭祖供香案的,但他把猪头提出来后有了新的打算。他要把这猪头煮了,供到村头去,他要替丫口村人祭所有的祖。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

包伍明煮好了猪头,端到村口。村口的村门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当时,生产队逢年过节就在村门楣上拉红布标,在门两边刷口号。包伍明有点后悔在镇上没买红布,他立在雪地里,看着腐朽不堪的斑驳村门,没有一点儿生气。他想了想,将用盆盛着的猪头往雪地上一放,就踏着积雪往山上去。不一会儿,他从山上弄来了一大捆松枝,把它们扎在了村门上,这些青翠的松枝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青更翠。装点好村门,他又回自家屋里,把香案扛来了。他把香案端端正正地放在村门前,把一个整猪头供在香案上,燃了蜡,点了香,烧了纸钱,就重重地跪在了雪地上,他冲着寨门连磕了三个响头。他是那么虔诚,磕头的时候,整个脸都埋到了雪里。他边磕头边大声说:“祖啊,把你们的儿孙们召回来吧,让他们种好自己的田地,放好自己的牛羊,看好自己的山林,教好自己的儿女,建好自己的家园。祖啊,包伍明求你们了,没有了丫口村,谁给你们上香,谁给你们点亮?谁给你们烧纸,谁给你们添供?”

包伍明跪在那里,先是大声说,后来就变成声嘶力竭地喊了。他说着,他喊着,竟然一脸的泪水了。

包伍明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做过如此丰盛的年夜饭。事实上,自从他在外漂泊十年后回到丫口村,他就没有认真过个年,而且他也害怕过年。陈老汉在的时候,除夕就把包伍明叫过去,那个时候,包伍明总是努力把自己喝醉。只有这样,除夕才不会让他感到漫长。陈老汉理解包伍明内心的伤痛,总是尽量找乐子让他高兴。过年时在包伍明记忆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除夕陈老汉借着酒兴,唱《莲花落》。在流浪的十年时间里,包伍明没少跟流浪艺人混,混的时间久了,包伍明吹拉弹唱也混出了门道。陈老汉特别喜欢包伍明拉的二胡,夸他拉的二胡调调里有沧桑感。包伍明边做菜边想跟陈三爷唱《莲花落》时的情境,心里是既温暖又伤感了。做好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他把装酒的土坛抱出来,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接着又倒了一碗,放在他的对面。他看看酒碗说:“老汉,以前过年是你请我酒,今年我请你,咱们一醉方休。”

吃年夜饭之前,要放炮仗。在过去,哪家腾起一阵鞭炮声,其他人家就会说,某某家开始吃年夜饭了。包伍明前几天上街,是特意买了鞭炮的。只是,这鞭炮是放给自己听的,他要告诉自己,我包伍明过年吃年夜饭了,我没有马虎。我在认认真真过一个春节,我要把一个人的春节过出节日的样子来。雪还在下,落在鼻尖上,有一丝刻骨的凉。他掏出火机,点燃了香烟,猛吸一口后,就用香烟点燃了鞭炮。鞭炮响得热闹,鞭炮声此起彼伏,山鸣谷应。包伍明看着一个个爆竹粉身碎骨,散落在雪地上,像极了凋落的花瓣。放完鞭炮,包伍明回到桌前,开始吃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饭——年夜饭。菜做得丰盛,人却吃得潦草,酒也喝得沉闷,一个人的年夜饭,无论包伍明怎么努力,还是没有让他咀嚼出年味。包伍明现在明白了,年不是为自己而过的,年是要过给人看的。人要过得欢欢喜喜,首先要热热闹闹。包伍明坐在桌前,实在不太甘心把一个除夕过得越来越冷清。

他想,这该是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时间了。想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包伍明,习惯性地伸手去开身后的旧电视机,手摸到电视机才想起,连电都没有,还看什么电视?当包伍明意识到看《春节联欢晚会》已成为一种奢望时,整个人就沮丧到了极点。这时,他听到了羊的叫声,才猛然想起,下午忘记给羊添草料了。他赶紧站起身来,去给羊添草料。饥饿的羊,拥挤着抢吃草料。他看见那只被他命名为排长的老羊,把旁边那只叫杨小丫的母羊,狠狠地顶了一羊角。原因是那只叫杨小丫的母羊凑过来抢吃它面前的草料。包伍明就冲过去,在叫排长的羊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说:“排长,你咋一点风度都没有呢?”他伸手摸了一下杨小丫的羊头,说:“杨小丫,你是美人,美人要斯文,咋跟人抢食呢?”

叫着这些羊的人名,包伍明想,这羊不是一般的羊,是有着乡亲人名的羊。自己过年了,它们也要过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我们自个儿就一起办个联欢晚会。这个想法的种子一落到他寂寞的心的田野,疯长得比夏天的野草还要蓬勃。

他打开了羊厩门,把羊赶进了自家铺满积雪的院子。

他从屋里抱出一大袋玉米,将玉米粒撒满了整个院子,羊就在院子里吃得欢实。他折回屋,趴在床脚,将积满灰尘的二胡、笛子拿将出来,用布擦干净,他拉一下二胡,调了一下音准,吹了两声笛,笛子响得清越。要搞晚会,光有这两个乐器不行,他想到了锣、鼓等响器。锣鼓在他印象里,存在村保管室里,已经好多年没人动过。于是,他慌张地跑出院门,去村保管室找锣寻鼓。他慌张而急促的步履,竟然把积雪都踩得嘎嘎叫了起来。保管室的大门是紧锁着的,大门上的大铁锁锈迹斑斑,但锁的功能依旧完好。他试着用力摇晃了一阵,放弃了从门进去的想法。他认真看了一下保管室四周,觉得最简捷的办法是破窗而入。但他的手还没完全用力推,窗门就掉下来了。他从窗口爬进保管室,轻车熟路找到了锣鼓。鼓实在太旧了,但擂着还响;锣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依然泛着黄灿灿的光。

他肩扛鼓手提锣回到院子里,将马灯调到最亮,挂在院子中央那棵柿树上。又搬来桌椅,总算一切准备就绪。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门,准备宣布联欢晚会开始,黑狗小青不知什么时候也摸进院子来了。他赶忙跑到厨房,拿了两截没剔干净肉的猪骨头,扔给了小青。这时雪停了,风也安静了下来,包伍明就又跑到放在正屋门前的桌前,咚咚咚敲了几下鼓,又哐哐哐打了一阵锣,声音洪亮地宣布:

丫口村春节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他环视了一下只顾在地上觅食玉米粒的羊,大声说:“大家鼓掌!”羊不会鼓掌,锣声鼓声吓得它们在院子里到处乱窜。

他拼命鼓掌,巴掌拍了个生疼。

这时他看到了蹲在院角认真啃着猪骨头的小青,又大声说:“出席今天晚会的除了众乡亲,还有我们不请自来的朋友小青。欢迎我们的嘉宾小青!”

他又是一阵鼓掌。

他又环视了一下院子。羊们依旧躁动不安。他说:“安静,安静,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只叫队长的老羊身上。在包伍明儿时记忆里,生产队长当年喜欢在女社员面前炫,出工中间休息,他总在田边地角扯了嗓子唱样板戏。想到这,包伍明就又大声说:“队长,这晚会你得带头,来个《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如何?”包伍明边说边忙着去拿二胡。拿着二胡拉了一段过门后,包伍明学着队长那沙哑的嗓音唱: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扎呀扎起来。

包伍明改成自己的腔调说:“队长唱得好不好?”包伍明连说了几个“好”,目光落在了那只叫杨小丫的漂亮母羊身上。他把手握成话筒状,凑到嘴边说:“下面,我们隆重请出我们村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杨小丫,给乡亲们演唱她的成名歌曲。”包伍明边说边做了几个扭捏的动作,伸手抓了桌上的笛子,吹了一段过门,就尖了嗓门,唱出了又高又尖的女声。

包伍明又改回自己的嗓门,大声说:“杨小丫唱得好不好?”包伍明用童音说了几个“好”,又用老腔叫了几个“好”,又男声女声倒换着唤了几个“好”,然后又抬起头,看着那些羊,眼花得羊都成了乡亲们的模样,他问:“杨小丫唱的是不是咱丫口村人的心声?”包伍明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多个“是是是”,又接着问:“大家想不想把丫口村建成歌中唱的那样?”包伍明张嘴,想替乡亲们说许多个“想”的,但嘴未张,泪却下来了。他哽咽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晚会继续!”

包伍明正襟危坐,将手上的二胡调了一下弦。羊们在院子里吃饱了肚子,注意力集中到身体的寒冷上了,对艺术没兴趣了,一点也不理会对羊弹琴的包伍明,它们中的几只已经蠢蠢欲动,试图回到比院子温暖的羊厩里去。包伍明没发现羊群的异动,仍沉醉在他的晚会里。他拉了一下过门,才意识到忘了报幕,于是放下二胡站起来,假咳一声,算是清理嗓子,然后字正腔圆地说:

“下面,请丫口村最忠实的村民包伍明,为大家演唱乡谣《莲花落》。”

包伍明报完幕,又回凳上坐定,操了二胡,扯了嗓子,闭了眼睛唱起来。院子里琴声悠扬,唱腔浑厚苍凉:

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失落寸金容易找,

失落光阴无处寻。

——可怜人!

包伍明唱得投入,唱得沉醉,唱完的他睁开眼睛,院子里空空荡荡,作为观众的羊们溜走了,就像离开丫口村的乡亲,无声无息就离开了。院子里全是它们让人伤心的零乱的蹄印。包伍明继续唱,他拉着二胡唱,他敲着铜锣唱,他擂着大鼓唱,扯开了嗓门唱,拼了性命唱。歌声嘶哑,含混不清,像没有归宿的风。歌声招来了雪花,好大好大的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