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精灵猫眼草
沙尘漫漫一茎黄,绿睛猫儿不自藏。
暌隔频年思异秉,故人风度自难忘。
——《四时草木杂咏·猫眼草》
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写一写猫眼草了。
我与猫眼草的关系由来已久。我们虽然中间失散多年,总也算得上老交情。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早饭之后,独自一个人,或者三两结伴,在料峭的春风里,臂挎篮筐,手提镰刀,走出村庄,远远近近地寻觅昏黄田野上的点滴绿色。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遭遇并认识了猫眼草。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北方原野,春风是难得止息的,没遮拦地挟着黄尘,在空荡荡的田野上撒野。我们在田野上逡巡,从清晨到日中,从午后到日暮。在那段日子里,我逐渐认识了肥硕而笨拙的刺儿菜、谦逊而秀气的小旋花、奇特有趣的地梢瓜、寂寞低调的羊角棵,以及苣荬菜、蒲公英、野豌豆、鸡眼草、牛舌头棵、米布袋等等。那是些多么有趣的植物啊!
我感激这些黄土地上的野花野草,因为它们应时现身,才会填满我们的篮筐。退一万步说,这点可怜巴巴的绿色,较之苍黄干燥、死气沉沉的原野,也已有意思多了。
故乡的好多野生植物曾经出现在我的短文里。我喜欢它们,觉得我与它们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唯独猫眼草是个例外。这当然抱歉得很。然而我不得不说,这可不能全然怪我。蒲公英啦,苣荬菜啦,甚至刺儿菜啦,这些东西跟我们相亲,在我的心中,不是亲戚也是朋友了。我们平时也挖取它们,也玩弄它们,也吃它们。这有点像非洲某些部落的猎人,虽然捕获猎物,内心深处却将猎物看作自己的兄弟。猫眼草就不一样了。平心而论,猫眼草也许算不上敌人,它还不至于那么凶险。不过,从我们的感觉上,至少它不像一般野菜野草那么易与。

猫眼草
我这样想当然不无缘由。事后想想,怪异之感可能首先来自它的长相。它叶子呈黄绿色,这倒没什么,谁知它花也是黄绿色,并因此有一个别名,叫作“绿叶绿花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它“叶圆而黄绿,颇似猫睛,故名‘猫儿眼’”。与狗的忠诚不同,猫可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动物。与猫相关的故事和传说多与巫术、魔法有关。猫眼草绿黄色的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叫人未免心里发怵。猫眼草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乳浆大戟”。扯断它的茎叶,白色的乳液便汹涌而出,像是抗议,又像是怨毒的诅咒。更何况,当时我已经听说,猫眼草是有毒的。所以,当小伙伴们成群结队看到风沙中的猫眼草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收入筐中,将它与刺儿菜和小旋花放在一起,背回去饲鸡饲鸭、喂羊喂猪。设若我独自一人,站立在广袤的原野上,踯躅于粗粝的土块间,猫眼草蓦然出现在那里,瞪着浑圆的眼睛,我手中虽有镰刀,也不能不略有踌躇。我总觉得它是一种灵异之草,不知道在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田野上看不见猫眼草了呢?我也记不确切了。
猫眼草当然是一种闲草。它既不可以果腹,也不足以御寒,即使对于“土里刨食”的父老乡亲也是可有可无。因此,对于它的消失,大家好像浑然不觉。那时,我也正在为了生计而日日忙碌,当然无暇顾及这些。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某一天,偶然走到空旷的原野上,忽然想到:其他的许多野菜野草大都还在,猫眼草这家伙独自跑到哪里去了?
猫眼草在吾乡的田野上消失之后,我曾有意无意地找寻过它,结果一无所获。到了此刻,猫眼草已经失去了当年徘徊不去的妖气,而是变成一种濒临灭绝的物种。回忆中的猫眼草如此柔弱可爱,其形又如此精美绝伦,那绿色的花萼、瞳孔一般的绿色种子是怎样地巧夺天工。有多少次,我对着书本上猫眼草的图片发呆,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如此决绝,在这片土地上绝迹了呢。
我深知现代农业精耕细作的密集程度,也知道化学除草剂的巨大威力。但是,我同样相信各类杂草的生存智慧。它们可是自然之子,既然能在严酷的竞争中存活下来,将自己的基因历千百万年而传递到今天,怎么会因为人类的一时犯浑而灭群绝种呢?
事实也确是如此。杂草总是聪明得很,把敌进我退、乘虚而入的游击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好多杂草采用了这一策略:既然乡间的田野上无法立足,那么对不起,我们就到城市里看看。城市的绿地、草坪便成了它们的栖身之所。萝藦是这样做的,猫眼草也这样做了。
那一天,与朋友到南园看草木,偶然于一条小径两侧厚积着败叶的松软土地上看到了久违的猫眼草。
我首先发现的是一片温柔的黄绿色,是那么似曾相识,定睛看时,果然是它,真是大喜过望。这些猫眼草还不太大,而一个个圆盘已经擎了出来,像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在做顶盘儿表演。我屏着呼吸,小心翼翼为它们拍照。这时我发现,就在这片被大树遮掩的空地上,零零落落地还有十几株猫眼草呢。
几十年后重逢,我发现它们虽然通体黄绿,不同的部位颜色还是有所区别。我当时就想:否则的话,不也过于单调了吗?它们的下部茎似乎泛着一点紫晕,上部细茎黄绿,颜色最浅;叶片的颜色就稍稍重了些;那些花蕊和种子,更是闪烁着嫩黄的光亮。
到了次年,在运河叠山南坡的荒草丛中,再次发现了猫眼草的群落。
我知道,荒园中与叠山上的猫眼草,植物学上的名字应该叫作“泽漆”(Euphorbia helioscopia Linn.),大戟科(Euphorbiaceae)大戟属植物,别名叫作“五凤草”或者“五朵云”。《本草纲目》卷十七有云:“江湖原泽平陆多有之。春生苗,一科分枝成丛,柔茎如马齿苋,绿叶如苜蓿叶,叶圆而黄绿,颇似猫睛,故名‘猫儿眼’。茎头凡五叶中分,中抽小茎五枝,每枝开细花青绿色,复有小叶承之,齐整如一,故又名‘五凤草’。”植物志书的描述更为科学严谨:“总花序多歧聚伞状,顶生,有5伞梗,每伞梗生3个小伞梗,每小伞梗又第三回分为两叉;杯状聚伞花序钟形。”这都没有什么,它的另一个别名就叫“猫儿眼睛草”。
让我稍稍放心的是,假山这边较少有人过来锄草,更没人喷洒除草剂,它们或者能够终其天年,让种子老熟,将基因平安传递下去。知道这个世界上仍有猫眼草在生长、开花、结籽,虽然它们无关痛痒,我还是觉得挺好。保留住一个物种,就多了一分丰富性,这个世界有时候可真是太单调了啊。
今天我当然已经知道,猫眼草给人的诡异感觉,皆源自人的内心,而与猫眼草毫无关系。猫眼草只是被子植物门的一种双子叶植物,与其他几十万种植物一样,长成这样而不是那样,都是自然造化的手笔,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猫眼草的花序很特别,植物分类学上将其叫作“杯状聚伞花序”,其结构为一朵雌花居中,周围环绕数朵雄花,整个花序被杯状的总苞围住,看起来像一朵花的样子。这种花序是大戟属植物特有的花序结构,所以又称“大戟花序”。让植物分类学家一解说,猫眼睛的诡异之气马上就烟消云散,猫眼草也就只剩下可爱和好玩儿了。
有人说猫眼草有败毒抗癌的功效,我觉得这挺好。又有人说猫眼草植株含毒,这可能也是真的。“是药三分毒”,能干事儿的人往往有脾气。贸然将其吃进肚里,固然不可,据说其汁液即使沾到皮肤和黏膜上也会带来损害。然而有毒也好,无毒也罢,都无法构成此草好与坏的理由。如若它的白色乳液确实有某种毒性,那它也不是故意的。它就是一种草,生生不息,不失自性。《植物名实图考》卷二十四“毒草类”有“乳浆草”“大戟”“泽漆”3种,吴其濬在按语中说得好:“泽漆、大戟,汉以来皆以为一物,李时珍据《土宿本草》,以为(泽漆)即猫儿眼睛草。此草于端午熬膏,敷百疾皆效,非碌碌无短长者。谚曰:‘误食猫眼,活不能晚。’殊不然。然亦无入饮剂者。观其花叶俱绿,不处污秽,生先众草,收共来牟,虽赋性非纯,而饰貌殊雅。夫伯赵(鸟名,即伯劳)以知时而司至,桑扈(鸟名,即小桑鹰)以驱雀而正农,非美鸟也。迎猫为其食田鼠,迎虎为其食田豕,非仁兽也。有益于民,则纪之耳。圣人论人之功无贬词,论人之过无恕词,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持论多么宽和透彻,我很喜欢。
乳浆大戟(Euphorbia esula Linn.)、猫眼草与泽漆均为大戟科大戟属植物。三种植物的花形及颜色均相同。较之前面两种,泽漆的叶子较宽,“倒卵形或匙形”,花序有些特别,已如前述。《中国植物志》将乳浆大戟与猫眼草合为一种,《山东植物志》则析为两种。《北京植物志》给猫眼草拟出另一个名字——华北大戟,真够磅礴大气的。猫眼草与乳浆大戟花形相同,花序相同,区别在于叶子:猫眼草“叶互生,披针形或狭卵形,先端圆或尖,全缘,基部渐狭”,乳浆大戟长枝与花枝上的叶子与猫眼草无异,唯“短枝或不育枝上的叶较密,条形”。以个别地方叶子的多与少、稀与密来区分乳浆大戟和猫眼草,是最为简单的办法。不过,此事在我还只是书本上的知识。如今此二物尚不多见,要辨识自如,想观察实物,还真得多费些心思。
2015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