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桂见薛蟠拎着棍子怒气冲冲的进来,心里早有准备,却只歪在床上冷笑。
薛蟠怒极,上去一把将金桂拖下来,用棒子指着金桂的脸怒道:“你从实说,你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香菱……”
金桂哪里受得这气,没等薛蟠说完,早跳将起来,反一把揪住薛蟠怒道:“放你娘的屁,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得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倒是你这夯货,整日家在外面撞尸游魂,捏花惹草,什么烂货臭货你不曾沾些,倒来说我,这会子你哪股馊筋折了,竟又拿我来消受,我金玉一样的人,怎么就撞上你这个没主见没头脑猪一般的蠢货。”
薛蟠一听此话,顿时没了主意,便只得怒吼道:“如何香菱前儿还好好的,我只不在家一天,便说没就没了。”
金桂顿时撒泼哭道:“你痰迷心窍,糊涂油蒙了心,香菱死了,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毒死了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过那边去了?她死了,你心疼些什么,横竖你薛家有的是银子,再花几个臭钱去买去,我夏家的人,也不是来给你做牛当马的,由不得你随意欺负,你若怀疑我恨我,真有气性,便拿刀来一刀杀了我,否则,你草包一般的人,别来这里放屁冤枉好人。”
薛蟠一时反到被金桂给问住了,只得丢了棒子,跺脚叹了口气道:“我薛蟠如何这般倒霉背时,香菱才有了我的骨肉,便不明不白的去了,若我知道是谁捣鬼时,便要了她的命,否则,再不是人养的。”
金桂冷笑道:“说你是蠢货你还真就如猪一般,香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不去问她屋子里的人,倒反来我这里发疯。”
一语提醒了薛蟠,薛蟠顿时跳将起来,又拿了地上的棍子,怒气冲冲便欲往外面去寻宝蟾,谁知宝蟾却冷笑着进来了。
薛蟠哪里见得,奔过去便打了宝蟾一棍子,那宝蟾顿时倒在地上痛哭,撒起泼来,指着薛蟠哭骂道:“好你个狠心的蠢货,也不问情由便来打我,有本事你打死了我,自有官司等着你吃,叫你家破人亡,全下十八层地狱。”
薛蟠正在气头上,抡起棒子还要打,宝钗扶着薛姨妈早过来了,忙喝住道:“你个孽障,你这是作的什么孽,打死了她,让你偿命去不成,你还嫌闹得不够,非要我们都死了你才心满意足。”
薛蟠只得丢了棍子,索性蹲在地上痛哭起来。金桂却只是在一边看着冷笑。
宝钗道:“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不说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若再闹大些,不但传出去不好,倘或惊动了官府,却不是轻易能了的。”
宝蟾听了,便爬起来骂道:“你一家子什么混账王八,不问青红皂白便来打人,如今打了我,还说什么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好没羞耻。”
宝钗顿时也怒了,冷笑道:“香菱死了,只你是她屋子里的人,不问你问谁?前儿她还好好的,咱们才不在家一晚上,便出了事了,这事岂不蹊跷?还有那炉子上的药渣子,我已经叫人收起来了,这事咱们倒要慢慢细说明白,可不要冤枉了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宝蟾冷笑道:“我是她屋子里的人不假,这又能说明什么,咱们都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呢,难不成若都死绝了,便都是我害死的不成。”
宝钗扶薛姨妈坐下,方转过身来对宝蟾道:“不用急,你且说那药是不是你煎的,香菱喝也没喝?”
宝蟾道:“是我煎的药不假,香菱是喝了,连我也喝了,只不过是伤寒感冒的药罢了,你若怀疑有毒,那药还剩些,拿了来我喝给你看,况且这药,是金桂大奶奶给的呢,不信你们看那抽屉里,还有些药渣子洒在那里呢。咱们好心好意,你们却昧着良心冤枉好人,这果真是好心没好报,好人不在世,祸害活千年。”
宝钗冷笑道:“原来是这样,事情总会弄明白的,咱们慢慢再说。”
宝钗便扶起薛姨妈,又对薛蟠道:“哥哥也别这样了,打发人料理香菱的后事要紧,有多少眼泪,等事情料理完了,你再哭不迟。”
宝钗说完,扶着薛姨妈便欲出来。那金桂却突然冷笑道:“别走,大家还是当头对四面把话说明白好,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那药是宝蟾来我这里拿的不假,却说是她自己偶感风寒,正好我前儿抓的感冒药还剩下一副,深更半夜的,便叫她拿了去,谁想宝蟾大奶奶痰迷心窍,糊涂油蒙了黑心,竟给香菱服了。我这药原本是前儿爷得了重伤风,给爷自己吃的,记得那胡太医说,重症需得用猛药,破鼓需得重锤敲,原有几味虎狼药在里面,爷吃了一两副便好了,剩下这一副丢在我这里,如今竟因它冤枉起我来,你们自己难道就没一点儿错?若说人死了伤心,谁横竖早晚不是个死,早死早投胎,也不是什么坏事,只别又黑心冤枉了好人,我夏家也不是任人摆布好欺负的。”
金桂这话说得薛姨妈也气不打一处来,便道:“你好歹嘴下积德,人已经死了,你还这么冷嘲热讽的。”
宝钗见薛姨妈气得乱颤,便扶着薛姨妈出来,安慰道:“事情也大概清楚了,咱们却别和她闹,暂且回去歇歇,等忙完了香菱后事,咱们再细究不迟。”
薛蟠见宝钗和薛姨妈去了,看看金桂和宝蟾两人在那里冷笑,便哼了一声,也转身出来,自去打发人料理香菱的后事不提。
金桂只看着宝蟾冷笑道:“你想栽赃嫁祸给我,门都没有,从此我记着你了。”
宝蟾也不示弱,亦冷笑道:“你想借刀杀人,再来个金蝉脱壳,门倒是有了,只怕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咱们一根绳上的蚂蚱,你也别想逃。”
两人说着,便各自散了。这里宝蟾去后,只把金桂气了个半死,发狠乱砸东西,满屋子乒乒乓乓摔碎了一地杯盏。众人也不敢进来,只得随她。金桂精疲力竭,冷清清一人立在地上,看着窗外秋雨绵绵,心如死灰一般,眼里竟滚下几滴心酸泪来。
且说薛蟠死了香菱,虽然懊悔痛心,奈何这毕竟是家丑,况且情由又是说不得的,只得打发人把香菱一张草席裹了,悄悄抬到郊外的乱葬岗上草草埋了,自己竟在那坟上秋雨里哭了一场,方浑身泥猪一般回来。
这里宝钗安慰薛姨妈,见薛蟠浑身泥水,狼狈不堪,忙叫人伺候他过去换了衣裳,才过来说话。
薛蟠此时追悔莫及,只是哭泣。薛姨妈道:“那日你为她打死了人,花钱买了来,你又不知珍惜,如今人没了,你在这里哭有何用,不如回你那边去吧,省得我看着难受。”
薛蟠道:“这事没完,香菱死得冤枉,我要替她讨个说法,才对得起她。”
宝钗道:“你这回子发狠,就算打死了人,你又对得起谁?除了害自己,害妈妈和我担心受罪,又有何益?”
薛蟠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薛姨妈道:“你还想怎么样?难道真要折磨死我们娘儿两,你才高兴才肯罢手。”
薛蟠道:“我只不甘心,咽不下这气。”
宝钗道:“你咽不下什么气,如今事情大体也明白了,虽然她们的心歹毒了些,可咱们也拿她们没办法,横竖她不承认是故意的,你也没辙,即使官差来了,也当作一场意外罢了,你还能怎么着。再者,偷来的锣鼓敲不得,香菱原是你打死人强买来的,若细究起来,你如何说?先前我已经说过了,咱们胳膊肘折了只得往袖子里藏,你这会子再大吵大闹,有何益处?只不过从今咱们可都多长些心眼吧。”
薛蟠听了宝钗这话,顿时无可奈何,只得把一腔怒火都熄灭了,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屋子这边来。
谁知半夜,宝蟾却偷偷推门进来,和薛蟠赌咒发誓,软语温存,使尽百般手段,竟又哄得薛蟠翻转过来,把满腔的怒火仇恨都记在了金桂的头上。两人于是一夜翻云覆雨,巅鸾倒凤,好不如胶似漆,竟把昨儿的恩恩怨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从此薛蟠只在宝蟾这边来住,把金桂撂在一边,不闻不问,如同她死了一般。众人和宝钗薛姨妈等人看得纳罕,却又不好说什么,大家只暗地里提防罢了。
转眼秋尽,这一日,竟下起初冬的第一场雪来。众人都偷懒,各自猫在屋子内烤火,金桂见薛蟠出去了,家里众人也都躲着她,连小丫鬟玉儿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屋内,见窗外那雪竟越下越大,索性披了一件貂裘大氅,独自出门来看那大雪。谁想刚出得游廊,便瞅见薛蝌急匆匆从那头过来,身上满是雪花,口内吐着热气。
金桂本来秉性风流,且粗通些文墨,又见薛蝌生得齐整,且比薛蟠有学识头脑,不似薛蟠那般粗鲁夯蠢,不解风情,因此,每每悔恨月老错配了鸳鸯,只是没处说去,只把自己的一片痴心悄悄埋下了。一者木已成舟,二者也有所顾忌,没瞅着机会,故竟未发迹。如今,既然已经和薛蟠撕破了脸,想必将来定无好结果,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只可惜了自己一番情思,大好韶华即将被岁月埋没,要不了多久,必定是人老珠黄,只有任人唾弃孤苦终老的命了。想到这里,金桂埋在心里的那股子情愫如火山般迸发出来,也顾不得许多了。
金桂于是悄悄在游廊的花架下躲了,只等着薛蝌过来,心跳得如雷似的。
薛蝌本刚从南边回来,在那大观园宝钗处安置了岫烟,却想起岫烟的许多冬天衣服还在这边,便急过来拿,想着年下便要和岫烟完婚,心内喜不自胜,也没注意四周,刚来至游廊中间,突然那花架子下跳出一个美人来,倒着实吓了一跳,忙立住脚一看,却是夏金桂,只见她正含着媚眼,笑盈盈的拦在前头。
薛蝌忙拱手躬身行礼道:“原来是嫂嫂,一向少见,兄弟这厢有礼了。”
金桂见薛蝌这般言谈举止,相貌堂堂,心内早欢喜得如同吃了蜜一般,便媚笑着骚姿弄首的上前来,拉住薛蝌道:“好兄弟,一向少见,这些天你都到哪儿去了,我可想你呢。”
薛蝌唬得连忙退步,几乎不曾摔倒,一时竟面红筋胀,哑口无言,只低头不语。
金桂见薛蝌这般,以为他害羞,便花枝乱颤迎了上来,索性将薛蝌的脖子一把勒住,口内娇喘微微,笑嗔道:“你这色大胆小的,怕些什么,这里又没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看你竟还是雏儿,让我好好教教你,保准有了这次,你便忘不了,只要你愿意,咱们将来还多着呢。”
薛蝌惊得魂飞天外,忙把金桂推开,谁知金桂竟死抱住不放,如同发了花痴一般,口里只是浪笑。
薛蝌只得怒道:“嫂嫂一般也是人,如何做这猪狗般没人伦的勾当,若让人知道了,你活也不活。”
金桂听了这话,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立马撒了手,呆立在地,眼里泪水如黄河水般淌了下来。
薛蝌也自惊了,忙又退步,拱手躬身施礼道:“嫂嫂自重,薛蝌无意得罪嫂嫂,今日之事,权当没发生过。”
薛蝌说完,起身便走。谁知那金桂突然发作,趁着薛蝌经过身边时,又一把将薛蝌当胸抓住,夜叉一般怒目瞪着薛蝌,只是眼泪禁不住的流。薛蝌被这一惊,竟呆住了。
金桂一字一句的道:“我杀了你。”
薛蝌回过神来,便欲挣脱。金桂狠命的照着薛蝌脸上啐了一口,抬手搧了薛蝌一耳光,又一把将薛蝌推开。
薛蝌愕然,急忙爬起来抽身走了。
金桂向前走去,出得游廊,独自站在雪地里,漫天飞雪如乱絮般裹着她,须臾便将他吞没了。
这场初冬的大雪一连下了三日,京城外许多树木房屋被压倒,那些猝不及防的鸟儿也冻死了许多,雪地里时不时可见死了的鸟雀尸体,还有那些衣不果腹的,哪里经得住这突来的寒冷,一时京都内竟有饿殍横尸街头。幸好当今圣皇仁德,急拨粮拔款赈灾,一时真又是天下齐颂,万民高歌,感恩戴德。
且说薛蟠回来,一连三四日躲在自己屋子内和宝蟾腻歪,轻易不出来,连日偷欢饮酒,竟把那边金桂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大雪初晴,那太阳出来,薛蟠方搂着宝蟾出来晒太阳,却有夏金桂的小丫鬟玉儿急匆匆过来道:“金桂大奶奶不在屋里,我里里外外都寻遍了也没影。”
宝蟾冷笑道:“不见便不见了吧,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薛蟠也道:“不见了好,省得聒噪,我该放炮仗才是,你急些什么,莫非她是你娘。”
玉儿被两人训斥了一番,只得垂头丧气闭了嘴,转身回来。
恰巧宝钗看见,便叫住道:“她几时不见的?”
玉儿便道:“我今儿才从干娘家回来,到处寻不见大奶奶,这才急了,来回大爷。”
宝钗道:“你去了几日?几时去的?这家里谁人知道?”
玉儿立时红了脸,急道:“下雪那日早晨出的门。我干娘托人说,天冷没衣服穿,要我把月钱送去给她做件衣裳,我见屋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一会儿便回的,干娘那边又等着,便悄悄出去了。谁知这雪竟越下越大,把路堵了,我今儿见雪化了些,方赶着回来。却没了大奶奶,家里家外都寻遍了,也没影,问了人,也没人知道。”
宝钗听了这话,立时警觉起来,便来问薛蟠道:“这几日我在那边府里,家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薛蟠笑道:“妹妹不必急,这几日难得的安静,哪里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不见便不见了,何必大惊小怪。许是她觉着在这里当孤家寡人没意思,索性悄悄回娘家去了。她去了倒好,索性永远别回来。”
宝钗冷笑道:“你两倒是只顾高乐,把心都放得好好的,且不说她这么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若她家里人将来问起来,你如何回答,就是她无故出走了,你也得问声情由,方是你当家人的本分。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下这么大雪,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代?你竟还一味高乐,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却让我和妈妈为你操心,你这算什么!”
薛蟠连忙命宝蟾回去,转身对宝钗赔笑道:“妹妹教训的是,我这就命小厮往她娘家打听去。”
宝钗叹了口气,便转身走了。薛蟠忙叫人找了李富来,吩咐了他事情,便又回去和宝蟾高乐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