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真的是幻觉吗?鬼娃低低问了一句,但下一刻,他的右手却是随着他的目光,紧紧的握住了悬挂胸前的那一枚玉佩,仿佛面对着一个患难相依的老朋友,彼此的凝视!
“魂兮归来,返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归来归来,何远为些,归返故室,敬而无妨些……!”幽幽祭台,仿佛串联着生与死的边缘,那一个静静躺着的人,看上去似乎永远那么安详,胡广济口念招魂启度文,汗珠瑟瑟落下。
回魂之日,这最后的一场招魂法事,胡广济显得格外的紧张和吃力。胡广济心知过了今日,恐怕就是神仙下凡,也终究是无力回天的了!本来在他的印象里,他以为以连生锁中所摄取的本命魂为媒引,要想招回胡平阳失散的其余魂魄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这几天几次起坛作法,他不觉心中疑惑渐深,要知道灵魂乃是人的精神意识所系,彼此之间定当存在着感应,而灵魂若是不全,便无法下达地狱投胎转世。故而只要胡平阳本命魂尚在,那么他的其余魂魄定当也在人间。
只是胡广济这几天施法发现,胡平阳的本命魂尚在,但其余魂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有任何的一丝感应,仿佛挣脱了六界之外,茫茫宇宙之间,让人无从下手。
这种情况是胡广济侍业半生也都闻所未闻的,他甚至还一度以为这是一个异数,或许是胡平阳阴差阳错的下了阴间也说不定,为此他还特地撰写了一份通灵启度文烧了下去,未几,阴司传讯说阴间并无胡平阳此人记录!
这下胡广济一下子乱了分寸,只怕是这些年他为了给独子续命,做了有违天理道义之事,天理报应,终究是无力回天的!胡广济无奈的看了一眼胡平阳脖子上的连生锁,又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灰紫色的香炉,此时那香炉中只剩下当中一只龙涎香尚且还有微光,其余的香烛都已经燃烧殆尽了!
胡广济凝重的脸上眉头微皱,疾呼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下定决心做垂死挣扎一般,双手合掌头顶,磨捻成十于腹部处,疾念法咒道:“赫萌阴阳,煌煌天罡。今有未亡人胡广济,愿以残余寿元,换吾儿胡平阳魂灵归位,身得大甲……”
“呼……”声犹未止,就听得阴风骤起,瞬间将屋内香烛尽数熄灭,偌大的空间,瞬间一黯。
那一刻,胡广济以及众人都以为这是魂灵归位前的征兆。然而下一刻,当大家都满怀着期盼的看向祭台上静静躺着的那一个人时,只觉得阴风扑面而来,却是像着屋外而去。
风,竟是由屋内而起!胡广济如遭雷霆,脸色霎时铁青,表情呆滞的看向身前那灰紫香炉,就连那最后的一支龙涎香烛也都在这阵风中,陨灭了!
紧接着,原本静置在胡平阳喉结上的连生锁,似乎在风中微微动了动,一缕白烟轻飘而起,随着那阵阴风去了!不过在这样瞬间黑暗的内堂中,只怕是没有人看的见的,胡广济的身子登时晃了一晃,竟是有些立足不稳。
“天意难违啊!”惶惶夜深,胡家大宅显得格外阴森,黑暗中,突然听见一声悲嚎,正所谓十年防厄,一朝丧子,胡广济愣愣看了祭台上那人一眼,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一眼凝视,已不知人间光阴几许,当鬼娃将意识从那块玉佩上收回时,他只觉得眼前忽的一暗,原本灯火通明的胡家大宅突然伸手不见五指。身前人群中传来一阵惊慌的脚步声,疾呼阵阵。场面估计很是混乱,却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未几,似乎是有人点亮了一支蜡烛,黑暗的内堂中隐隐的照映出一个昏暗的地方,一群人围成的一个大圈,里三层外三层的,使人看不到居中究竟是什么重要事物,值得大家这样大惊小怪的?
鬼娃疑心渐起,忍不住豁的站起身来,只是他身形未动,就只听得人群中一个哽咽的声音急道:“老胡啊,你可别吓我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鬼娃听得真切,说这话的人乃是胡广济的妻子徐文清,这眼下异象频生,胡家人的这一句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鬼娃未及多想,心下先暗叹不妙,这一段距离仅在咫尺,但鬼娃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挤了进去。
烛光下,徐文清搀扶着胡广济坐了起来,看上去脸色异常苍白,但所幸的是此时胡广济眼睛已经睁开,在环顾了四周众人一眼后,微微动了动嘴唇道:“我……没事!”。
短短几字说的极是吃力,鬼娃心中忽而一酸,忍不住询问道:“胡叔叔,你怎么……”。
话音未落,鬼娃只觉得腹中一疼,黑暗中看不清从何处踹出一脚,鬼娃片刻之间猝不及防,登时便被这一踹之力生生撂倒,在地上啷当滚了几滚之后,方才稳住身子。
待他爬起身抬头看时,只见人群中豁的走出一人,此人长的一身虎背熊腰,方脸剑眉,还有一脸煞是气派的络腮胡子,好一副威武模样,正是村中屠户吕大阎。
“好,打得好!”人群中早有人煽风点火的道:“这个扫把星最好让他长点记性!”。
吕大阎听得这一出手颇有众望所归的感觉,心中不觉有些得意起来,但鬼娃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屁孩,吕大阎深知要是与他一般见识,日后不免招人笑话,只得佯喝一声道:“你这小杂种,若不是见你牙没长齐,爷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你马上滚出去,省得在这里害人害己!”
“就是,看见这瘟神就准没好事!”人群中一个年轻妇人附和着说,鬼娃恨恨的瞪了几人一眼,刚才吕大阎那一脚恰好踢中他的腹部,此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得让他窒息的感觉,煞是难受!吕大阎言语之中虽说不屑以大欺小,但刚才这一脚之力,他哪里还有留下余力!
鬼娃暗暗呸了一声,但纵然他此时心头怒气再大,面对眼前这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物,他深知是绝讨不着好处的,而且胡广济此番晕厥,多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若不是他怂恿胡平阳夜探山坟,也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鬼娃一念及此,心中隐隐泛起一阵愧疚,但突然,他心中却莫名泛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那天跌下山崖的是我,那又会怎么样呢?
鬼娃苦笑一下,转过身向门外走了出去!
他不会想要知道答案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孤单得只有他一个人,谁还会为一个瘟神的死而流一滴眼泪呢?
夜风萧瑟,刺骨的冰凉笼罩着一颗沉沉的心,鬼娃走出了胡家的高墙大院,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独自游荡着,萧索的背影远远地看去有些孤单,在今夜凄厉的月色下,他的肩头微微耸动不止,隐隐地像在抽泣着。小孩心性,即使是倔强如他,也是受不了这些歧视与欺辱的吧!
他突然感到好冷,前所未有的冰冷,那是一颗冷冷的心即将死去的感觉。从胡家大宅出来以后,鬼娃就一直游荡在这深夜里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就好像全世界都遗弃了他,让他找不到一个容身的地方!
哎……回瓜田吧!鬼娃微微叹了一声,但当他正准备迈步时,身子却猛然一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是那句在冥冥中听得不真切的话吧?
鬼娃伸手拽紧了胸前的浅黄色玉佩,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却看到那块玉佩微微泛起一阵玄黄色萤光,在这样刺骨生疼的凛凛夜风中,鬼娃只感到一股暖流从那块玉佩中流出,瞬间传遍了他全身!
那种感觉若有若无,直叫人看不真切,但鬼娃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它,许久,只听颤巍的问了一声:“是你说,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吗?”
没有回答,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风声惊掠而过,然后几乎在鬼娃话音刚落的同时,那阵微弱的玄黄光芒也随之暗了下去。
天地,又复一片漆黑,仿佛一切都只是错觉,从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鬼娃憧憬的目光依旧这样久久的凝视着,期许着!
啊!假如真有那样一个世界,没有纷争,也没有残酷的现实逼问,那么尽管会是永无止尽的寂寞,但至少,再也不会觉得累了吧?
鬼娃自嘲的笑了一笑,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受人唾弃的瘟神,就那般死皮赖脸的活着的吧?
“不!”他疯狂的怒吼了一声:“我不是瘟神,我不属于这个世界,对,我要去另一个世界……哈哈……啊哈哈……!”
鬼娃像疯了一般狂笑着,在天地一片肃杀的黑夜,看不见一个人街道上,这个世界似乎都是属于他的,而他也正在享受着一个人的世界,那种把愤恨淋漓尽致宣泄后的畅快!
只是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空洞的眼睛突然凝聚而来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煞气,冷冷的咬牙切齿道:“不行……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的!吕大阎,我要杀了你,哈哈……我要杀了你啊……啊哈哈哈……”。
夜色深沉,咆哮的狂风中那一个被仇恨控制的人,宛如炼狱重生的杀神白起,在凄厉的月色下,那人凶残的脸上疮痍斑斑,让人看不出这还是一张人脸。或许更确切的说,那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深夜游荡在幽静栈道上的鬼煞,他就那样沉沉的拖着脚步,那样的孤单而不可逼视!狂风驰过,吹落了一地的孤独,带走了满腔的愤恨,和藐视天地的阵阵狂笑声……!
盘龙山谷,金井结界之中,这是一个超乎六界之外的时空。没有一丝一毫的岁月痕迹,甚至你看不到花开,日落,草长,莺飞。只有那两个在浩瀚银海中沉沉睡去的人!这一瞬息,人间只不过是一场梦的时间,但那个世界,早已过了六十年之久!
胡平阳缓缓地睁开双眼,这一场梦,漫长得让他已经忘了人间今昔何年。而如今当他再次睁眼看见这墓冢中的天地时,虽然他尚且还在这镇魂结界中,但在这一个界中界,做了一场六十年的梦中梦,让他如何不感叹这造化神奇,光阴如梭。
“怎么?是不是舍不得那个地方啦?哈哈……”一声朗笑,胡平阳循声看去,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旁。
胡平阳耸一耸肩,故作轻松道:“呔……那个鬼地方我早就呆腻了。你别想诓我,男子汉可要言出必行,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嘿嘿……!”。
老人闻言抚掌而笑:“好好好,老夫欣赏的就是这种脾性,不过这回去嘛……”
“呀!”胡平阳心头一急:“你,你不会是想反悔吧?”
老人怡然摆手道:“不急,不急,你魂灵未齐,不可擅自出谷,否则必危其身啊!”言毕看了胡平阳一眼,嗔问道:“你不会是这么着急着想离开吧?”
“不……不是的!”胡平阳急忙摆手摇头,似乎是被那一句话触动了什么,呐呐道:“你说……今日一别,我们还能不能再见呢?”。
在他心里,那个老人待他如师如父,虽然这些年来,他每日与这为老不尊的老人整天斗嘴,但如今真正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感觉这一场离别会是永远!
毕竟镇魂结界并不是随便的便能进出的,若不是那天误打误撞,借下坠之力冲破结界外围禁锢,只怕他今生也无缘入此结界,更别说是劫后余生了,所以眼前这个老人,对他可谓有再造之恩,这离别之际,怎不叫他心中百味陈杂!
很静,似乎没人愿意打扰这一份离别前的安静,胡平阳微微叹了一声,场面一时变得有点沉重起来。
老人背过身去,拂袖道:“天意早已既定,今日一别,你还会回来寻老夫的!只是……”老人说着突然滞了一下,叹道:“只是你出去后总要受一些苦的,老夫身在此结界之中,无法现身见你,下次你若是想见老夫,可将老夫灵柩掘出,墓井风水一破,结界也就破了!”
“这……这……”胡平阳身子大震,急退一步急道:“若是没有这结界镇护,以你千年寿魂之躯,只怕会遭九天雷劫,以惩你逃避六道轮回千年之过,那你岂不是魂飞魄散了?”胡平阳木木摇头:“不……不行的!若是见你一面便要你魂飞魄散,那还不如不见了!”
“嘿嘿,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嗯……”那老人佯意思忖一会,佯言道:“那不如这样吧,下回你再回来时,再从那山顶跳下,看能不能又落到老夫坟上!哈哈哈……”。
胡平阳怒哼一声,反讥问道:“你又知道我这一去还会再回来找你?你可不要忘了我们是打了赌的!你难道还指望我会帮你吗?啊哈哈哈……”似乎是受刚才一气之怒,胡平阳这一傲笑可比刚才那老人的声音要响亮上十倍不止!
老人充耳不闻,似乎另有所觉,缓缓抬头道:“来得好快啊!”。
胡平阳心头普一惊颤,循指望去,只见头顶苍穹空明如镜,若不是这一眼看得真切,只怕会将那一缕虚渺的白雾当作一朵云来。此时那一缕半透明的白色烟雾,就在上方巡游不休,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它竟然就是呈人形状态。
似乎是发现了底下有什么宝物似的,那一缕人形烟雾不时会试图向着两人飘来,但当它普一触碰到顶上的结界时,护障处便会泛起淡淡的水纹一般,像一个透明隔膜,生生的把它隔绝在外!
胡平阳惊异道:“那就是我的本命魂了吗?”
“嗯,有了你的本命魂在结界之外牵引于你,你自然是能够逃出去的!”老人说着长叹一声道:“哎……日后又剩下老不死一个人喽!”。
这一句话,似在无谓调傥,但胡平阳听在耳边,不觉一阵忧伤泛起。片刻,在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正色看着老人,怯问道:“呃……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师傅?”。
老人身子微颤,似乎被触动了什么,苦笑一声道:“不必了,你只需记住老夫乃是南武国大祭司,名唤靖渊便是了!”。
胡平阳哦了一声,还待说什么,靖渊抢先道:“命里一切早已注定,他日你重返此地时,就把老夫的尸骨带走吧,千百年了,是时候回去看望一下他们了!”
“可是……”胡平阳心下疑惑,正要发问,就见老人拂袖一挥,原本僻静的山谷霎时风起云涌,伴随着那老人一声低吟的咒语梵唱:“天道毕,三五成,气布道,入冥冥,祭风息神祗,与我神方,度厄生人,身脱困境……疾!”一个疾字方出,头顶结界急速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胡平阳只感觉那一瞬间,他的身体似乎脱离了地心引力,整个人如轻盈的蒲公英随风而起,意识也开始变得恍惚,似乎疲倦得想要晕厥过去的感觉,但下一刻,他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一般,整个人身子忽的一震,他知道应该就是那结界的禁制了。
所谓的禁制,即是稳固与隔绝空间界的一层绝缘膜,一般是施加于结界与阵法之中的,以达到禁锢界中事物的一种法术!
本来的,若是镇魂界中的人想冲破结界禁制的束缚,除非拥有凌驾于禁制之力的精神毅力,或是有人从界外破解了结界的阵眼,否则是绝对不可能从结界中逃脱出去的,但胡平阳却是其中一个大大的异数,要知道结界禁锢的并不是他的全部魂魄,而本命魂恰恰是对其余魂魄牵引力最大的魂灵。只要在界中借大自然之力,再加上界外魂力牵引,应该就能冲破这一层禁制的!
胡平阳心存一念,强自镇住心神,双手结印身前疾念道:“延真降圣,赐我神方,兹我名姓,入吾身形,魂灵出窍,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令!!摄!!”!这一刻,他置身半空,像一缕轻盈的云朵,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从身体急速分离而出的魂魄如离弦之箭,急速向那巨大漩涡冲撞而去!
没有预想中因碰撞而爆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响,那离弦之箭似乎是一叶轻盈的小扁舟,渐渐的没入那个漩涡深处,胡平阳突然感到一阵头昏脑胀,灵魂的分离似乎也是意识的分离,他渐渐的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似乎就要陷入恒古以来,最原始的黑暗!
“嘿嘿……好小子倒是机灵,看来这一场赌注老夫是赢定了!嘿嘿……两千年了啊……终于要结束了吗……!”这一句话,是胡平阳意识弥留之际最后听到的声音!然后他侧过头,望了那里一眼,无力笑了一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