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女娲娘娘……各路神仙显显灵,最好马上能有坨鸟屎从天而降,正糊那人脸上……”顾琳琅一边有气无力地挥着扫帚,一边小声嘀咕,脑袋里有了画面,越想越好笑,两只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的,从后面望过去,十分楚楚可怜。
阿曳到底有些于心不忍:“大人,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你去?”傅璟宁斜他一眼,“反正是她主动要求替你受的罚。”
感念顾琳琅“千里走单骑”的情分,傅璟宁忍气吞声了这些天,总算摸清了她的脾气秉性,典型的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型,只能有难同当,没法有福同享,安生日子过不了几天,非得整点幺蛾子出来调剂调剂不可,越惯着越来劲,收拾一顿立马就老实了。
去就去!
阿曳心一横,刚费劲巴力地站起来,那厢顾琳琅终于憋不住了,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阿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顾琳琅撑着扫帚转过身来,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在看到傅璟宁那张脸的一瞬间又喷了出来。
“快扫,别磨磨蹭蹭的!”傅璟宁也不恼,命人搬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坐在廊下当起了“监扫官”,“偏院扫完了,还有主院,前院扫完了,还有后院,今年扫不完,那就明年继续扫。”
顾琳琅登时便笑不出来了:“方才你叫阿曳‘去把院子扫了’,指的可是我这个院子!”
“我就随手那么一指——”傅璟宁挑眉,“府里这么多院子,难不成还要跑前跑后都给你指一遍?”
意识到今日的傅璟宁俨然已经不是几日前的傅璟宁了,顾琳琅强迫自己暂且咽下这口恶气,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算你狠”,将一把扫帚舞得虎虎生风。
奈何她实在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性子,加之又想起之前与二百三十两银子有关的二三事,一时怒从心头起,将那把可怜的扫帚呼出几丈远:“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玩体罚这一套便也罢了,还老翻脸不认账是怎么回事?”
“要不你打我一顿吧,噼里啪啦一咬牙就过去了,你省事,我也痛快,打完好过年!”顾琳琅说着,竟自己搬了条长板凳过来放在院子当中,认命地往上一趴,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傅璟宁:“……”
伴着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烟花撕裂夜幕,绽开一片耀眼的绚烂,终于意识到在拼脸皮这一方面,自己与顾琳琅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傅璟宁大手一挥,在天宝十二载的最后这一日,十分大度得将顾琳琅当作一串聒噪的爆竹,给放了。
三日休沐期过,傅璟宁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年前推行下去的新政虽尚未见成效,整个河西地区的百姓与途径河西走廊的商旅却皆开始真心实意敬服起这位上任不久的节度使大人来。
改革税法,王公贵族,官员僧尼不再特殊化,按照比例与百姓共同承担赋税。
大力发展农业的同时鼓励工商业,将宵禁时间整整向后延了一个时辰。
进一步开放与西域、吐蕃乃至突厥的边境贸易,对于来往商旅更是减免税费,保障其财产与人身安全。
……
玄宗果然听信杨国忠劝说,诏安禄山进宫,有了顾琳琅的书信在前,安禄山欣然前往,陛下因此对他更加亲密宽厚,加官进爵,又同时兼任三镇节度使,一时在朝堂上风头无两。
没过多久,顾琳琅便到云榭阁,从司音手中拿到了来自长安的信函。
十三岁的顾峥嵘笔锋已初见凌厉,寥寥数语,夹在安禄山的手书之中,并勾勒不出太多的思念。
安禄山难得费了些纸墨,扯了几句吃喝拉撒的闲话,陡然态度一转,开始质问顾琳琅为何还不开始动手。
只是这次的人选,换成了闵敏与闵欢姐妹二人。
还好,并未提及阿乞儿部落的事……顾琳琅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琳琅,你与傅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敛去眸中的风尘,司音的性子其实很沉稳,尤其两个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顾琳琅有时会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司音。
顾琳琅将顾峥嵘的手书捡出来,仔细折好揣进袖中,将那信函毫不犹豫地丢进一旁的炭盆里,答得风马牛不相及:“他与之前的两任节度使都不一样。”
说完,顾琳琅却突然静默下来,眸中一片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司音也不急,就耐心等着。
傅璟宁无疑是一个好官,眼底存山河,胸中有沟壑,在自身处境尚且艰难的情况下,仍不忘为百姓谋福祉——既是好官,便不该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可王忠嗣大人也好,安思顺大人也罢,他们又何尝不是好官?
半晌,顾琳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司音,我可以信你么?”
司音心中一凛:“你要背叛安大人?”
“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顾琳琅将视线重新聚焦在司音脸上,变脸似的,又笑得没心没肺,“当朝能与安大人相抗衡的,非哥舒翰莫属,我们无需投靠哥舒翰,却可以利用他救出长安的家人,而傅大人——”
顾琳琅没有继续说下去,司音却听懂了,傅大人,就是那个切入点。
“明日上元节,你差人给刺史府送个信,就说傅大人明晚戌时会去城东逛灯会,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顾琳琅站起身来,唇角带了一丝戏谑,“哦对了,闵卓既已启用,安大人已将你我的身份告诉了他,不必藏着掖着。”
傅璟宁这个人,滴酒不沾,美色不近,饭不过七分饱,寝只需一张塌,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头发一剃当场就可以出家,好是好,就是中看不中用,尤其在这个关键当口,想要从内部腐蚀他,还着实需要费些心思。
但是——
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总想给其添些烟火气似的,古往今来,但凡傅璟宁这种飘在半空中的神人,身边总少不了一些猪队友,用他们异禀的天赋,彻底将其打回肉体凡胎。
“小阿曳!”
阿曳一个激灵,猛地一睁眼,顾琳琅一张脸正凑在自己面前三寸不到的距离,显得硕大无比,顿时头重脚轻,堪堪向后仰了下去。
“说了八百遍了,我打坐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阿曳涨红着一张脸爬起来,吼了一嗓子。
到底是年轻,不过才一个多月,阿曳的身体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顾琳琅敲他脑门:“小小年纪,打什么坐!是叶子牌不好玩还是杂技不好看?”
“你懂什么?大人说我不够稳重,没事看看书,打打坐,修身养性。”阿曳横她一眼,又老神在在地入了定。
顾琳琅翻了个白眼,总感觉他话还没说完。
果然,又过了半晌,阿曳才慢条斯理接下最后几个字:“你也一样。”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你家大人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
“行了,就此别过吧,晚上的灯会小爷一个人带锦心去了……”顾琳琅遗憾地耸耸肩,作势要走。
“灯会?”阿曳敏感地嗅到一丝了不得的气息,“什么灯会?”
“今儿个上元日,不用宵禁,凉州城里的灯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还有各种杂耍、歌舞、猜灯谜……”顾琳琅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总之,比起长安城来也不遑多让!”
“真的?”阿曳整个人都发了光,“琳琅姐姐,我也想去!”
顾琳琅内心对这个有事“琳琅姐姐”、没事“顾琳琅”的小混蛋十分鄙夷:“你跟我说没用,我带你出去算怎么一回事啊?你得跟你家大人说!”
阿曳想了想,为难道:“大人最不爱凑热闹了,往年这种场合他从来不去的。”
“你也说了那是往年,今年这不是碰上姐姐我了么……”顾琳琅笑得愈发和蔼,看起来活像个平易近人的教唆犯。
傅璟宁傍晚回府的时候,主院一片静寂,偏院却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隔了老远还是隐约能听得见,他自幼喜静,可此时独自坐在院子里,嬉闹声时断时续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鬼使神差的,傅璟宁循声去了偏院。
顾琳琅一身白底蓝边、撒大朵鹅黄色团花的对襟窄袖胡服,腰间束以蹀躞带,周遭几条长短不一的子带垂下来,勾勒出纤细婀娜的腰身,精心绾了俏皮的双丫髻,姿貌端华,眉目如画,无需多余的配饰,只鬓间一朵简单的垂丝海棠,便足够惊艳——如果不是正一脚蹬着石凳,一脚踩上石桌,一副睥睨众生,天下唯老子独尊的德性的话。
“林!林啊!笨死了!‘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字上面出了头不就是一个‘木’字,左右各一个‘木’字,合起来就是‘林’字啊!就你们几个这水平,出去了别说认识小爷,丢不起的人——哎,大人回来了!”顾琳琅冲傅璟宁挥挥手里的《灯谜大全》,“要不要猜灯谜?”
“哦,”傅璟宁此时才想起来,“今日上元节,东城有灯会,你们可以出去逛一逛。”
阿曳过来,拉着傅璟宁的袖子摇了摇:“大人,您也一起去嘛!听说凉州城的灯会热闹得很!”
傅璟宁望了一眼顾琳琅,不用猜,也知道他是听谁说的。
“我就不去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公务这东西天天有,它就没有处理完的时候!”顾琳琅矫健地跳了下来,“再说,把大人一个人丢在府里,我们逛得也不踏实不是——还是大人不擅灯谜,怕丢了面子?”
阿曳恰到好处地捧高踩低:“笑话!当年我们大人在长安城的灯会上博了头彩的时候,你怕是还没断奶呢!”
“说得就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当时你断了奶了?”顾琳琅说罢又挑衅地望向傅璟宁,“怎么,傅大人,要不要比划比划,你若输了,便随我们一道去?”
“我们大人会怕你?”阿曳义愤填膺,完全不给傅璟宁拒绝的机会。
玩一玩……也不是不行……
傅璟宁没应声,算是默许了。
“这是今日锦心买回来的几册《灯谜集锦》,还没拆封,来,阿曳,你随便选一本。”顾琳琅眉眼间带了些古怪的笑意,与阿曳交换了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