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上元日(3)
闵卓在房内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子。
安禄山不止一次在信中提过,事成之后将会把他调至平卢任节度使,虽规模小了不少,却是真真的大权在握。
倘若闵欢足够有本事,能将那傅璟宁彻底笼过来,又有安禄山做靠山,那整个河西,乃至哥舒翰盘踞的陇右、朔方,真正成为他闵卓的地盘,还不是早晚的事……
闵卓白日梦做到一半,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只见闵欢双手鲜血淋漓,一双骇人的眼睛瞪得老大,踉踉跄跄连滚带爬跪到了他脚下。
闵卓本能退了几步,稳了稳心神,试着去扶闵欢。
“欢儿!这是怎么了欢儿?”
窗外山崩地裂的声响犹在持续,闵欢一张嘴张张合合,闵卓却听不到半个字,只觉闵欢一张惨白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渗人。
“别放了!都他娘的不许放了!”闵卓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声嘶力竭地吼道。
石羊河畔的凉州百姓言笑晏晏,孩童们或坐在父亲的肩上,或偎在母亲怀里,双手捂着耳朵,兴奋地大喊大叫。
闵卓冲出房门,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当下一惊,他明明安排了不少侍卫与下人在外面把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闵卓绝望地环视一周,只见方才傅璟宁与顾琳琅进的那间屋子房门大开,两道血迹从房内延伸出来,一道进了自己的房间,明显是闵欢带出来的,另一道则一路淋漓到通往后门的楼梯口,顺着台阶下了楼,方才他查看过闵欢,只手上沾满了血,那受伤的是何人?顾琳琅?还是傅璟宁?
那伤人的……难道是闵欢?
外面的爆竹声终于停了下来,闵卓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之前的房间,方才闭紧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只地上几个被蹭到变了形的血手印,以及仍弥漫在房内的血腥气,提示着他之前闵欢确实来过。
凉州城外。
闵欢坐在疾驰的马车中,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远,方才几乎快要跳出心口的一颗心终于慢慢平复了下来。
“淮生,淮生,停一下!”
“吁——”唤作淮生的小厮勒住了马,扭头道,“二小姐,有什么吩咐?”
闵欢跳下了车,戒备地盯着那个方才突然破窗而入、揽着她从三楼一跃而下,此时正坐在淮生身边、一身夜行衣的蒙面男子:“我爹究竟要你将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何这样急,连回府与姨娘支会一声都不行?还有,这个人是谁?”
“这都什么时候了,二小姐!现在回府,不是等着被抓么?老爷叫二小姐先回隶阳老家避避风头,待这边的事了了,再接二小姐回凉州。”淮生看了一眼黑衣男子,道,“此人是老爷雇来护送二小姐出城的,待到前面驿站彻底安全了便会离开。”
闵欢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快速在脑子里将此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自己那一刀是用了全力的,顾琳琅不死也得丢大半条命,她说的没错,当日傅璟宁既能为她闯刺史府,救容似,今日便同样能为了她置自己于死地,况且范阳还有个咄咄逼人的安禄山……
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今后进不了节度使府,天大地大,总还有活路,实在犯不着因为顾琳琅那个贱人丢了性命,至于凉州这烂摊子,便留给她那个所谓的爹好了!
想到闵卓,闵欢内心冷笑,你不是只想着叫我给你的嫡女做陪嫁么?就因为我是庶女,这辈子便只是做妾的下贱命?那就守着你的宝贝嫡女,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好!”闵欢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又回到车上,对淮生身边的黑衣男子道:“已经出了城,不用送了,你去刺史府给我姨娘带个话,顺便瞧一瞧顾琳琅那个贱人死了没有,尽快捎个信到隶阳闵宅。”
“什么?”黑衣男子身子瞬间紧绷起来,他声音异常沙哑,听起来颇为怪异,“你不是捅了个胡人?”
“什么胡人?我爹怎么跟你说的?既是拿钱办事的,叫你做什么就去做,哪儿那么多废话!”闵欢不耐烦地落下帷裳,“淮生,快走!”
淮生黑衣男子跳下车的一瞬间死死拉住他的衣摆,用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后者顿了顿,微微弯下腰,贴在淮生耳边,用气息道:“明日,此时,此地,来取解药。”
月光下,疾驰的马车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黑衣男子缓缓拉下蒙面的黑巾,露出容似那张祸国妖民却气到变形的脸,握紧的手上青筋暴起,用尽气力大吼一声——
“顾琳琅,你这个王八蛋!”
“傅大人,这一刀虽未伤及内脏,却刺破了动脉,又立即拔了刀,失血太多了,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许是傅璟宁此时的表情太过可怖,大夫身上冷汗涔涔。
“我及时封住她的穴道,也止了血,虽然止得不够彻底,可确实止了血!你不是凉州城里最好的大夫么?嗯?”
傅璟宁赤着一双眼,声音冷得能瞬间冰冻三尺,也难怪被都虞侯沈晏初从灯会上拎过来、本就险些吓破了胆的大夫此时腿软得站都站不住。
“大人,容公子闯……”
上官炽话音未落,容似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左一右撞开那大夫与傅璟宁。
床上的顾琳琅双目紧闭,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小兽此时安静得像一只小猫,被血浸透的衣摆掀起一角,左腹的伤口仍在孜孜地渗着血。
傅璟宁使个眼色,上官炽会意,将那大夫送了出去。
容似铁青着一张脸探了一会儿顾琳琅的脉搏,先撬开她的嘴,塞了一颗硕大的药丸进去,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一言不发地一一刺进顾琳琅周身的穴道,眼瞧着那血渗得越来越少,方才抽出空来回头吼了一嗓子:“热水!”
“哦哦!”锦心无主的六神终于归了位,忙去灶上端了开水,浸了帕子,递给容似。
拭净顾琳琅腰腹上的血迹,整个伤口才清晰地暴露在众人视野之内,伤口不大,却极深,皮肉向外翻着,看得人心惊胆战。
顾琳琅全程一动不动,眉头都不皱分毫,容似一边快速上了药,一边频频去探她的脉搏与鼻息,直到包扎完毕,最后将绷带打了结,一双手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倒是说句话啊!平时不是撕个倒刺都鬼哭狼嚎的!”容似声音打着颤,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顾琳琅必死无疑了。
“锦心,倒一碗温开水,用小汤匙给她喂了,尽快把嘴里的药化下去,再替她把衣服给换了,她不喜欢血腥味,仔细着些,别弄疼了她,晚些我再开方子。”容似有气无力地站起身来,因方才服了变声的药物,声音未完全恢复,还带了些嘶哑。
“她怎么样?”傅璟宁此时方恢复了些人气,挡在容似面前。
“去外面说。”容似收着银针,头也不抬地绕过他,出了房间。
傅璟宁望了一眼仍旧人事不省的顾琳琅,默不作声地跟在容似身后去到院子里。
“她到底怎么样?”
容似突然顿住脚步,猛地转身,挥拳便向傅璟宁打了过去。
傅璟宁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子,踉跄几步,伸手拦住了一旁打算上前的上官炽与沈晏初。
似是还不解气,容似上前揪起傅璟宁的脖领子,咬牙切齿道:“行营寨那次我忍了,是我们先对不住你,阿乞儿部落那次我也忍了,是那个蠢丫头自讨苦吃,今天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她在凉州七年了,虽说事故不断,却没有一次是真正要命的!什么狗屁贵人?我呸!”
又是用尽全力的一拳,傅璟宁狠狠地撞到石桌上,一丝血迹溢出唇角。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傅璟宁稳住了身形,“我还想问你,她为何要除掉闵卓?她凭什么认定这出假戏真做的苦肉计,能除掉闵卓?”
她要除掉闵卓?她明明知道闵卓是……容似突然愣在原地——顾琳琅,她怕是疯了!
难怪她要哄着自己将闵欢送往鄯州!不管她最后是死是活,闵欢明知她的身份却还要杀她,又事后逃到哥舒翰的地盘,看在安禄山眼里,都是闵卓见哥舒翰势力越来越大,要择良木而栖了……
她定是又收到了新的任务,而这个任务多半与刺史府有关,更与傅璟宁有关,此一石三鸟之计,不仅除了闵卓,保全了傅璟宁,甚至还能将她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只是……值得么?她就没想过万一?还是已经将顾峥嵘托付给了可以信赖之人?
容似神色复杂地望着傅璟宁,他隐姓埋名,守了顾琳琅整整七年,却抵不过这个她才认识一两个月的男人。
贵人,不过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贵人,便是那梦再真实,再灵验,她凭什么就因为这一个贵人搭上一条命,还有那个比她眼珠子还宝贝的顾峥嵘?
还是说……她已经隐隐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暂且吊住了命,什么时候能醒,我也说不准。”强烈的挫败感令容似看起来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我需要回去想一想,明日来给她换药,你想知道什么,只要能说的,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