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所谓人穷志短
天宝十三载正月初,杨国忠进言安禄山必反,劝玄宗诏其入朝以作试探……
天宝十三载四月底,肃州大地动,诱发山崩,祁连山下驻军死伤无数……
天宝十三载六月,李宓率七万唐军攻打南诏,全军覆没……
天宝十三载九月,关中水患,河西节度使傅璟宁借机只身入长安,一路护送顾家姐弟至莱州,藏身于开往新罗的商船……
天宝十三载十一月,傅璟宁奉诏前往华清宫述职,安禄山诬其意欲行刺,乱箭射于烽火台下,卒……
顾琳琅猛然惊醒,才发现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凉州作为西北商埠重镇,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商业价值,都是大唐的重中之重,而作为安禄山安插在河西的一枚棋子,顾琳琅需要做的只有两件事,其一,在凉州城,确切来说,是在节度使府站稳脚跟,其二,严格执行每一封赤色密函之中的指令,方可确保远在长安的弟弟顾峥嵘安然无虞。
顾家姐弟……顾琳琅抚着犹在剧烈跳动的心口,所谓贵人,原来如此。
又是一年……
顾琳琅长叹一声,进了净室。
主院西厢房内,阿曳正趴在床上哼哼唧唧,重新接好的腿骨与肋骨彻底断绝了他下地撒欢的可能性。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啊!
突然,一颗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小阿曳!”
“你是谁?”见是一陌生女子突然闯进自己房间,阿曳瞬间涨红了脸,顾不得浑身疼得厉害,忙扯了被子往身上搭。
“这不穿了中衣,有什么好害羞的!”顾琳琅揉乱阿曳的头发,在床边蹲了下来,“你几岁了?”
阿曳警惕地望着顾琳琅,犹豫片刻,还是老实回答:“十五。”
“太好了,我也十五,你唤我琳琅姐姐便好!”阿曳还在思考为何两个人都十五他便要唤她姐姐的时候,顾琳琅已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来,“从今日起呢,你这个人便归我顾琳琅了……”
“什么?”阿曳一急,险些从床上掀下来。
“听姐姐把话说完,年轻人,不要太躁……”顾琳琅语重心长地拍拍阿曳的肩膀,俨然一副长辈说教的姿态,“我的意思是,你之后的吃喝拉撒便都归我了……”
“什么?”这下好了,阿曳真的从床上掀了下来。
顾琳琅一慌,下意识伸手去托,奈何阿曳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身子又使不上力气,一时卡在床沿,不上不下地僵持着。
傅璟宁进来的时候,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你要抱他去哪儿?”
“我抱他?我有病啊我抱他!”顾琳琅拼命咬着牙,本就伤着的手臂抖得不成样子,“还不快过来帮忙!”
在傅璟宁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将阿曳重新安顿在床上,顾琳琅怒从心头起:“吃喝!吃喝!没有拉撒!一定要钻这牛角尖?”
阿曳吓得往被子里面缩了缩。
傅璟宁脸沉了下来:“你这是照顾人的样子?”
想到昨夜的梦,顾琳琅已到嘴边的反驳之词,又生生咽了下去。
傅璟宁……他为何要护送他们姐弟二人出海,华清宫死于乱箭之下,可是与此有关?
“好好好。”
顾琳琅十分罕见地妥了协,打了温水拧了帕子,胡乱给阿曳擦了把脸,又端了一大早小厨房送过来的清粥小菜,不动声色地挡住阿曳投向傅璟宁求助的目光,笑得满面春风,将两人份的早膳尽数给他灌了下去。
完事儿才假模假式地对傅璟宁道:“呀,傅大人可是用了早膳?”
“你将早膳都……唔唔……”阿曳刚一开口,便被顾琳琅摁着脑袋埋在枕间,挣扎几下便认命得两腿一蹬,住了嘴。
“若是没用的话,不妨随我一同到云榭阁?傅大人初来乍到,怕是还不了解,云榭阁可是整个河西最大的歌舞坊,曲美舞美人也美,膳食菜品更是一绝,保你去过一次便……”眼看傅璟宁那张惊世骇俗的俊脸一点一点黑了下来,顾琳琅心里发虚,“不去、不去也行……就是之前在云榭阁赊了不少银子,本来倒也不打紧,可义父这突然一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琳琅以为对方决计不会搭理她的时候,傅璟宁终于开了口:“欠了多少?”
“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只要大人您随我去打个转儿……”
“欠了多少?”傅璟宁沉声又重复一边。
顾琳琅衣摆都快被自己给绞烂了:“也就……二百三十两……”
“也就?”阿曳又垂死挣扎起来,毕竟他跟在傅璟宁身边,每月例银也才只有三两。
傅璟宁抿着唇签下一纸凭据,又加盖了私人印信:“到文溪街的四海钱庄取银子,抓紧把账清了,还有,那种地方以后不要再去了。”
“真的?傅大人,您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佛祖!大罗金仙!”顾琳琅显然只听进去了前半句,一双大眼睛登时就放了光,生怕傅璟宁反悔似的去抢那凭据。
“等等!”傅璟宁突然想到什么,手臂往高处抬了抬,“你想不想拿三百两?”
这是一处坐落在凉州下属古水县远郊的寨子,名曰“行营寨”,北接突厥,可谓凉州边防的重中之重。
寨子占地颇广,少说也有五六百户人家,来来往往皆为妇孺。
一条蜿蜒的无名小河穿寨而过,一路向东汇入石羊河。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没来过?”不远处的密林之内,顾琳琅骑在树杈上,远眺着行营寨。
“边防要塞,军队驻地。”树下的傅璟宁站得笔直,即便身处此等荒郊野外,依然一丝不苟。
“军队驻地?”顾琳琅一跃而下,奈何之前骑马颠簸了半日,浑身的骨头几乎散了架,落地的姿势着实不怎么优雅,“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事先声明,我顾琳琅可是有底线的,作奸不犯科,卖艺不卖身!”
傅璟宁望着顾琳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担心失了风度梗着脖子与自己谈条件的模样,唇角难得带了些笑意:“放心,烧杀抢夺用不着你动手,至于卖身……”傅璟宁将顾琳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看起来也卖不出几两银子。”
“士可杀不可辱!好了傅大人,你我的交易到此为止,回见!”顾琳琅潇洒转身挥了挥手,没走出几步,又一脸便秘地回过头来,“我那二百三十两银子……”
“什么银子?”
顾琳琅:“……”
人穷志短!
顾琳琅如同吃了败仗的斗鸡,耷拉着脑袋又回到傅璟宁身边。
“此地方圆二十里驻军逾三万,而这行营寨中,住的便是随军的家眷。”傅璟宁倒不计较顾琳琅的反复无常,“河西多胡人,只是经过多年的汉化、通婚,从外貌上已很难分辩,不过按照胡人习俗,将士的内眷皆会在脚踝处烙下一枚狼烟图案,一来宣示主权,二来彰显其特殊的身份,五日之内,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前提下,摸清住在南岸的数十名大小将官中,有哪些是胡人。”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顾琳琅扯着嗓子道,“谁不知道胡人善战,女子更是彪悍,一言不合那是要玩命的!区区七十两银子……”
“之前那二百三十两不是你花的?”傅璟宁幽幽地道。
“可你本来都已经答应给我了……”
“谁能证明?”
“阿……”顾琳琅刚想说阿曳,转念一想,那厮不反咬一口已经算仁义了,还指望他帮着自己坑他主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比一个没道德!
傅璟宁似是也觉得良心上有些过不去:“这样,除了之前答应你的三百两,之后每月再给你十两例银,且事成之后可以考虑买个丫鬟进府照料阿曳,待他痊愈之后,拨给你用。”
“成交!”顾琳琅应得实在太快,快到傅璟宁莫名怀疑自己底牌是不是亮早了,“我得预备些东西,还要寻个恰当的时机,这附近可是有什么安全的地方能住下?”
“住在古水县内便好,来回不过半个时辰,足够了……”傅璟宁方此时方回过味儿来,双眸微眯,“你是不是早有了主意?”
“我有那么聪明?”顾琳琅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树干,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笑得春风得意,让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在反问,还是只不过陈述一个事实。
两日后,行营寨里出了大事。
行军打仗之人最信神明,是以行营寨无论迁至何处,总会供奉着能保佑人逢凶化吉、免受血光刀兵之灾的大势至菩萨。
这日一大早,住在南岸的夫人们到寨子西头的菩萨庙例行参拜的时候,突然发现那菩萨像的眼中竟渗出两行血淋淋的泪,一阵骚乱过后,几名妇人大着胆子上前查看,更是发现那菩萨像底下的莲座上莫名多出两行字来。
都指挥使夫人廖氏应是读过几日书,小声念道:“‘女子足底七星现,男子马革裹尸还’,这是何意?”
另一名上了年纪的夫人一拍大腿:“我听我家老头子说过,那些战死沙场的男人们,尸体都是裹在马革里送回来,所以叫‘马革裹尸’!”
“那不就是说,若是哪个女人脚底出现了七星,她家男人便要战死沙场了!”廖氏尖叫一声,率先一屁股坐到地上,脱了鞋袜,见两个足底皆白白净净,方才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河西节度使更替,吐蕃趁机大规模北上骚扰,边防军近日同时派了三支军队讨伐,这个关键当口,可是马虎不得,余下众妇人如梦初醒,皆纷纷效仿廖氏脱下鞋袜当场查验。
“啊——”
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的心也随着颤了一颤,齐齐望过去,一位巡官夫人脚底赫然现出七枚朱色斑点,张牙舞爪,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