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骨科出来,春来到四楼外科,将点心带给了姑姑,她最爱榴莲。姑父却最是讨厌,一张干瘦白净的脸,远远的背了过去,两个浓重的眉角,堆成了山。
姑姑和春来到病房外坐着。
“你也吃。”
“我不爱吃榴莲,有点受不了这个味。”
“榴莲这么好吃,怎么会有人不爱吃榴莲呢。有时候其实就是那一口的事,鼓足劲咬下第一口,你就欲罢不能。试一下。”姑姑将手里的榴莲直往春的嘴边送。
春紧抿着嘴连连朝后躲。
“我以姑姑的身份命令你,必须吃。”
话刚落,春拼命后躲的头咚的一声撞在了墙上。
“不疼吧?”姑姑像摸小狗似的给她揉了揉。
“疼。”春的眼里快冒出泪花来,“我可以以疼代罚,不吃这个臭东西么?”
姑姑将点心放在鼻下使劲闻了闻道:“很香啊,不过看你这么可怜,就赦免你。”
看着一个榴莲点心就让一向严肃冷静的姑姑变成了小孩模样,春觉得食物真是个充满魔力的东西,能让人在重压之下缓冲哪怕一口气,也算是救命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淡绿色的礼物盒每天准时出现,里面也依旧会装上榴莲口味的点心,唯一不同的就是,点心每天一种,从没重样。
春也依旧每天都将点心带给姑姑。
姑姑不让再买,春就实话告之是别人给的,姑姑以为是春的追求者,问她没告诉他自己不爱这榴莲口味,春道:他没有问,我也就没说。
就这样,这种独特的夹杂着一点点臭味的香甜味道伴随了姑姑一个星期,直到李安硕和刘家旭出院。
出院前的那天晚上,天空从水洗似的透明蓝慢慢变成了晕染着金红色的墨水蓝。那是大风刮过之后的杰作。
李安硕将自己的手机塞在刘家旭的手里,然后麻溜的跑到窗户前漏出八颗大白牙,举起了剪刀手。
“干嘛?”
“照相啊!这么美的天空,留个纪念。”
“无聊。”
刘家旭看也没看他,举起手机,随手胡乱点了一下,然后将手机扔给了他。
李安硕看着手机上半闭着眼,漏出大半眼白的自己,丑到真想给自己一拳。“你就不能好好拍吗?”他冲刘家旭抱怨。
刘家旭只顾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提前将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收在入院时春帮忙拉过来的那只黑色行李箱里。
李安硕盯着他手上每一个动作:“你又不理我?”
刘家旭停了手上动作道:“我想好了,既然你不能去找她,那我就自己找,至于我们,先回到当初吧!”
李安硕愣住了:“哪个当初?”
有一个当初,是他们活在那只黑色垃圾袋里的照片上的时候。那时的他们笑的明亮,哭的灿烂。就像窗外的天,蓝的透亮,黑的绚烂。
可以念着bpmf冲进李安硕的家里,吃着李妈妈准备的水果,再比赛做1+2=3的数学题;
可以为了帮她躲过父母的责骂,而躲在田野里玩上一天,被不知谁家的狗撵着跑,摔倒在池塘的淤泥里;
可以在小湖边那颗歪脖子野梨树上坐成一排,让包围着他们仨的洁白如玉的梨花在春风中飘到头发上、脸颊上,六只小脚在空中荡来荡去,蓝莹莹的湖水里也有六只小脚在荡来荡去,
也可以为了抢零食打到互相抓头发;
也可以做游戏翻了脸就赌咒发誓再也不互相玩耍;
也可以一个人手里扎了根小刺,其他俩人陪着他一起哭成一片。
可还有一个当初,那天的天空跟今天的一样蓝,野草早早的褪去了葱绿,干黄的在风中摆向一侧,不断有飞机喷着白烟,从他们俩身后的飞机场里飞向不同的远方。
就在两个小时前,暴雨突袭了东部,恶劣的天气导致所有的飞机都不能起飞,可刘家旭乘坐的飞机还在天上。
当机场大厅的电视上实时播放着天气状况的时候,坐在屏幕下方的李安硕,发现自己在抖,腿抖的不停,就用手按着膝盖,可手也抖的不停,只好站起来不停的走,从大厅左边到大厅的右边,从大厅的前面到大厅的后面,来来回回不停地走,直到电视里播报刘家旭的飞机安全降落,李安硕早已出了一身的汗,使劲抹了一把脸,热乎乎的水珠挂了一脸。
再次重逢,却是兴师问罪,两年不见,刘家旭的脸黑的就像他脚边那只黑色旅行箱。走时稚嫩帅气的小伙,归来已套上了笔挺西装,不过架在他明显瘦削的身架上,却显得肥大不少,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衣裳。
“她呢?”
“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你们怎么了?”
“分开了。”
“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
一只冰冷的拳头落在了李安硕的脸上,他的嘴角瞬间沁出了血丝。
李安硕顿时觉得眼冒金星,二十年了,他第一次体会到这只为自己打了无数次架的拳头,原来如此的沉重。
“除非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或者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否则我们一刀两断。”
拉着黑色行李箱的背影使劲的坚挺着,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作为成年人的坚强,可从18岁就辍学步入社会的李安硕明白,大家都是在被生活揠苗助长,就像一个小厨师还未弄明白各种调料的酸甜苦辣,就被逼着炒出一盘大菜,这菜的滋味,不言而喻。现在还非得说出将菜炒成这样的理由,那又让人从何说起。
夜晚病房里的空气异常冰冷。
背向而卧的两人各怀心思。
这几天的同病相怜也没能缓和一点儿他们的关系?又要回到一刀两断的当初么?
李安硕不是没有去找过她——孟祥云,那是在耳闻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安硕不相信,她会舍了自己十二岁时就梦想的职业。犹记得那天她站在摞在一起的高高的预制板上笑着冲自己和刘家旭宣布:我以后的职业就是医生啦,我要手拿手术刀,披荆斩棘,救死扶伤,成为一个斩妖除病的圣斗士。
那天是什么时候呢?
同样在回忆当初的刘家旭还记得,那天他又把班里最调皮的那个男生给打了,
因为什么呢?
是祥云凳子上的那滩血。鲜红的血液,吓着了向来胆大的她,也吓住了李安硕,却没能吓住班里那个调皮的男生,他带头冲着祥云裙子上的鲜血嘲笑不已。那怪异的笑声,让家旭不得不动了拳头。安硕将自己的衣服脱掉系在了祥云的腰间,也来帮忙擒住那个男生,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一把就被那男生打倒在地,当他憋红着脸艰难的喘着粗气,马上就要晕厥过去的时候,祥云吓得哇哇大哭。
李安硕还记得,得知祥云从医院辞职后,他就找去了医院旁边的那栋房子,那是位于幸福花园小区9号楼5单元3楼东的一室一厅,当他拿着钥匙打开那扇崭新的铁门时,满地的玻璃碎片折射出的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片片的玻璃片,一个一个地扎在自己的眼里,心里。
那天老师问刘家旭打架的理由,大家都闭口不言,老师就罚他在办公室外站了一下午,祥云和安硕也就陪他站了一下午。为什么闭口不言呢?现在想来,有些理由虽然心里清楚,可嘴上却无法言说。是不是就像现在的李安硕,明知却不得说?
所以那天,祥云决定成为一个医生。
所以那天,祥云不再做一个医生。
从房子离开以后,李安硕开始按照家里的意愿按部就班的相亲。
从机场离开之后,刘家旭留在医院,开始了自己的医生生涯。
三个人的青春,破碎成那只黑色垃圾袋的一把零碎,没人再去拼接。
不过,没人想到,十年之后,有个叫做春的姑娘,拼出了那一墙的美丽过往。
但这个过往,放到现在,是有人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