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窗下的那棵树又绿了,新叶在朝阳下翻展,新叶的光泽一尘不染,叶片一天天变大,云飞的第二次高考一步步近了。
高三已经没有周末,她在周末那天下午走进了县一中。
这个校园,她送云飞“入学”时来过,开过一次家长会,都是来去无声。
这回走进,她要见见老师们。
走到三楼时,她看见三年八班在楼梯口第二个门,她改变了想法,悄悄走到后门。
后门有块竖长玻璃,透过玻璃,看见里面书山书海,一个个身影淹没在书堆里。
屋里静悄悄,只有窗帘卷进来时的扑打声。
她小心地往教室最后一排看去,在一座书山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头顶。
那是她的云飞。
他一直低着头,偶尔调整下姿势,才看见了他沉浸其中的眼神。
她又注意到一个现象,很多书桌上摆个笔筒,里面插了好多空笔芯。
云飞也有个笔筒,她痴痴地看着,他的笔筒空笔芯插满了,像战士用过的一把把箭羽,从战场收集回来,那是他征战的见证。
她转身刚要离开,从楼梯口对着的办公室走出来一个瘦小的女老师。
见她眼睛红红的,小声问:“你是云飞妈妈吧”?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赵老师,我来看看”。
赵老师转身往回走,她跟进了办公室。
这里又是资料如山。
她们都没落座,赵老师开门见山。
“云飞三次模拟都过了六百分,多好啊,你还不满意?”
老师见她眼睛红,以为难过。
她笑了,“没有!谢谢你们!”
她想说的是,谢谢你们拯救了一个孩子。
其他老师不在,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家,周末嘛。
“他提高幅度这么大,有几个原因,缺一不可。
他聪明,基础好,关键是内因起作用了。不是学不动,是以前没学。
训练跟上去,每科提25分,那就150了,是吧?
复读啥样都有,有的不升反降,有的提二三十分,但每年复习班那里都有提高二百来分的。
这种提高,说实在话,主要看学生本人”。
赵老师说到这里要走,“我到班里看看”,下逐客令,她赶紧告辞。
往回走那一路,她看风爱风,看云爱云,看人爱人。
但她告诫自己:别张狂!
那天晚上,云飞回家后,已经十点,他还要学习一会儿。
她坐在她床边小塑料凳子上,把床当书桌,做英语模拟题。
她做题的出发点是:孩子在学习时,妈妈玩手机,或者睡大觉,都不如学习!
几个月她就是这样陪伴云飞,不多说,行动胜于说教。
她专攻英语,估计高考能当单科状元了。
家有考生,都知道六月意味着什么,她又要刻骨铭心地体验了。
真正考试当天并没那么紧张,最紧张是头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她和每天一样,又做题,除了做题,她没有其他缓解紧张的办法。
“妈妈你来一下”,云飞在门口邀请她。
他房间没开灯,朦胧月光洒满各处。
他仰面横躺在床上,“你也躺下”。
她在床的另一边躺下来。
他鼓捣一下手机,说:“你听!这支曲子叫《夜莺》”!
她听见一缕音乐声轻飘飘响起,飘啊飘,她看见了明月,是深山幽谷上的明月。
明月的清辉洒遍遥远幽深的大森林,松尖上闪烁的月光像雪,从枝丫中飞出一只夜莺,它轻盈快乐,展开翅膀,越飞越高,到了一定高度,俯视着旷野山岗,向远方自由翱翔……!
音乐是无法言说的语言,这种语言给意会者一幅图画,在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
她想问云飞:你心中的画面是什么?
她欠起身,看见他恬淡的脸。
清晰地看见了他长长的睫毛,他睡着了。
他的梦随着夜莺在空谷山岗飞翔去了。
她不敢出声,高个子的他两腿还杵在地上。
不能这么睡一夜啊!
但动醒他,他睡不着咋办?
她轻轻搂起他的腿,往床上挪,一点,一点,可算是搬床上了。
轻轻盖好被子,刚走到门口,想起手机,这个必须拿走,否则半夜哇啦一响,他更睡不着了。
这一晚的休息太重要!
她捏着手机轻轻退出去,关好门。
在门外,长舒一口气。
回到她的房间,她怎么样都无所谓了,随便一躺,闭着眼睛又浮现出密林山岗,她也睡着了。
在365天后的那个时刻,她陪他又一次走向考场。
他们从第三中央街抄近路到了四中门外,云飞在这个考场考试。
她的身后是体育场,她面对着的就是四中气派的现代化教学楼。
教学楼是在她母校中专的位置上建造的。
母校小白楼在她拜访后第二年就推倒了,拆开院墙,与邻居老四中打通。
老四中也夷为平地,变成宽阔操场。
而小白楼的旧址上矗立起现在的四中教学楼。
校门外涌动着参加高考的孩子们,
站在家长群里的人,有几个会像她一样心潮难平?
她在1986年到这里上学,2013年她把孩子送到这里参加高考。
儿子来到她灰色人生开始的地方考试。
命运如此安排,好巧!
大门敞开,放人了,她目送儿子又一次走进考场,泪目。
考试进行时她不问,考完了她没必要问。
云飞站在房门外,把笔袋往屋里一丢,“今晚我不回来了”,这句话是从楼梯传回来的。
最后一门考完,他就这样迫不及待没影了。
不用问,和朋友约好玩去了,他在三年八班结交了好几个好朋友,早都憋着等这一天后玩。
她又开始拾掇行囊,又要搬家了,往回搬,四年出征明天回师。
二姐在市里已经和租户交接完毕,她的家腾出来了。
“肯定不像自己住那么小心,我换了洗手池和马桶,抽油烟机实在擦不出来,索性给你换新的了,总体还好吧。”
二姐已经做好了迎接她回家的准备。
在她装东西时,需要一些超大结实的塑料袋,她就一身劳动状态出门。
到曾经军人招待所,现在的“峰时代购物广场”去。
这是全城最大的商业,包罗万象,一站式购物。
走进里面,感觉来到大都市。
这一年来,她没少到这里买东西,这里相对市里便宜。
她随着电梯上到生活用品区,很快找到想要的塑料袋。
在她走出货架时,从她眼前走过来一队人。
他们穿着制服,一看就是商场管理层。
最前头走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没穿制服。
他微胖,头上短寸。
圆润的脸看得出是四方脸变来的,不大的眼睛双眼皮。
他从她这个顾客面前目不斜视走过,和随行工作人员往前查看去了。
她看见旁边垂手侍立的导购,她上前问:“刚才过去的那个没穿制服的人是谁啊”?
“董事长,但我们都叫他老板”!
哦!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塑料袋,包括她以前买的东西,她一直在他的“卖店”购物。
他是谁?
他是石峰!
她一眼就认出来。
当年那个副县长公子石峰。
那个想找“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的石峰。
他们只见过两面:一次是相亲,那晚他像冷似的,端着肩膀,实则紧张,一看就没有闻立帅气,她秒否!
他很失望,22岁的她各方面都符合他的择妻标准。
另一次见面是她下火车,他送同学上火车,正好在一个车门,他追她到天桥下。
他们同行一段路,他问:“章老师你过得好吗”?
他还说:我要到工商部门上班。
她当时想问:你找到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了吗?
但没问,找没找到与她有关系吗?
走到半路她偷跑进二商店去了。
那次见面距离相亲过去了半年吧!
那时她和闻立“新婚”不久,脸上带着被闻立胖揍的青痕。
这么多年,她再没见到过他。
这次陪云飞来这里复读,她在要离开时,又见到他了,会是最后一次。
不知他的老婆是不是“农村的考上学的老师”?
是与不是,与她有关系吗?
回到有故事的地方,与历史反复重逢,她该说点啥呢?
六月十号早五点整,闻立领着几个人到,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又装到皮卡里。
她坐在他外甥的车里,他坐在副驾驶,她看见了那棵树,树叶飒飒,与她告别。
11个月复读结束,她踏上归程。
车子一拐弯,不见她住过的老楼,她又离开一处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