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落的声音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周,校园里的装饰灯在暮色中闪烁,红绿相间的彩带在走廊轻轻摇曳。我独自穿过喧闹的人群,耳边充斥着同学们讨论假期计划的欢声笑语。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乔昔正忙着在音乐教室排练艺术节的节目,她总是抱怨我弹钢琴太严肃,而我则嘲笑她唱歌时太过夸张的表情。

教室门口,我停下脚步。乔昔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被值日生擦得发亮,那个刻着“Q&T”的笑脸几乎看不出来了。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片光滑的木头,仿佛能触摸到往日的温度。

“邱桐,”林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的甜腻,“一个人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圣诞集市?”

我转过身,林雅和她的两个跟班站在那里,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假笑。自从乔昔离开后,她们突然对我热情起来,仿佛乔昔的空位需要立刻被填补。

“不用了,谢谢。”我低头整理书包,避开她们探究的目光。

“还在想乔昔呢?”林雅凑近一步,香水味扑面而来,甜得发腻,“她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吧?她妈妈嫁的那个有钱人在深圳有大房子...”

我猛地拉上书包拉链,声音大得让林雅吓了一跳。“我说了,不用了。”

走出校门时,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滴。我裹紧外套,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那个雪花书签——自从乔昔离开后,它就一直跟着我,像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道经过玫瑰园小区。乔昔家的窗户黑漆漆的,阳台上不再挂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楼下的信箱塞满了广告单,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清理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急忙掏出来,却只是条垃圾短信。自从乔昔离开后,我的手机仿佛也跟着休眠了,不再有突如其来的消息和搞怪的表情包。我们约定好每周通信,但第一封信要等到她安定下来,而等待的日子比想象中难熬得多。

家里同样冷清。妈妈留了字条说加班,微波炉里放着昨晚的剩菜。我机械地加热食物,坐在餐桌前慢慢咀嚼。电视机开着,但声音调得很低,屏幕上的人们欢笑着庆祝节日,像一部默片。

吃完饭,我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天蓝色纪念册——乔昔留给我的。翻开第一页,她的字迹圆润可爱:“致我亲爱的邱桐:遇见你是我高中最美好的意外...”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写下这些字时的乔昔。

书桌抽屉深处,还藏着乔昔转学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已经有些皱褶的信纸,又一次读起那些熟悉的句子:

“亲爱的农夫: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南方了。这里没有雪,只有永远下不完的雨。妈妈说这叫'梅雨',但我看根本就是天空在哭鼻子...”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不知道是乔昔的眼泪还是南方的雨水。我翻到背面,那里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PS: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春天见。”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无声地覆盖着整个世界。我拿起笔,开始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小鸟:

今天下雪了,比去年还要大。音乐教室的钢琴换了新的,音色更亮,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笔尖在纸面上停留太久,墨水晕开成一个小小的蓝点。我叹了口气,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这样的信我已经写了七八封,每一封都躺在垃圾桶里,像一个个未能实现的心愿。

平安夜那天,妈妈难得早早回家,手里拎着一个蛋糕盒。“过节嘛,”她笑着说,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皱纹,“就我们俩也要有点仪式感。”

蛋糕是巧克力味的,上面用红色糖霜写着“圣诞快乐”。妈妈插上蜡烛,关掉灯,温暖的烛光在我们之间跳动。在许愿的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乔昔的脸——她一定会夸张地许三个愿望,然后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

“桐桐,”妈妈突然说,“要不要邀请同学来家里玩?比如...那个总给你打电话的女孩?”

“她转学了,”我盯着蛋糕上的糖霜字,“去南方了。”

妈妈的眼神柔软下来:“你们很要好吧?”

我点点头,喉咙突然发紧。妈妈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这个简单的动作差点让我溃堤。

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手机上乔昔最后发来的短信:“安顿下来就给你地址,等我。”发信日期是两周前。我点开她的头像——一片星空下的小女孩,撑着伞仰望天空。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仿佛她整个人从数字世界蒸发了。

窗外,雪依然在下,无声地覆盖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翻出那个银色哨子,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梧桐叶图案。乔昔说过,只要吹响哨子,无论多远她都能听见。但现在是深夜,而且我们约定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它。

最终,我把哨子放回枕下,关掉了台灯。黑暗中,雪花拍打窗户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密码,又像是遥远的回应。

圣诞节早晨,我被门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去开门,门外却没有人,只有一个包裹躺在门垫上,系着紫色丝带。包裹上没有署名,但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颤抖着解开丝带。

里面是一条围巾——不是普通的围巾,而是由各种颜色的毛线拼接而成,有些部分织得紧密整齐,有些则松散歪斜,甚至还有几处明显的漏针。围巾一角缝着一个小标签:“第一个编织作品,献给我的农夫。圣诞快乐。——小昔”

我紧紧攥住围巾,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虽然经过了长途运输,但上面依然残留着一丝乔昔的气息——阳光和柑橘洗发水的味道。围巾下面藏着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乔昔站在一栋陌生的公寓楼前,穿着短袖,脖子上却奇怪地围着那条红围巾。她比着胜利手势,笑容灿烂如常,但眼睛微微发红,像是刚哭过。

信很短:

“亲爱的邱桐:

对不起这么久才联系。搬家比想象中混乱,新学校也是。这里的人说话像唱歌,我总听不明白。妈妈的新丈夫有个女儿,比我大一岁,霸占了最好的房间。想念我们的天台和歪脖子树。

PS:围巾织了拆,拆了织,总算在圣诞节前完成了。技术不好,但心意满分!地址在背面,快给我写信!”

我翻到信封背面,那里用荧光笔写着一行地址:“GD省SZ市南山区...”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典型的乔昔风格。

顾不上换睡衣,我冲到书桌前,翻出最好的信纸和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千言万语突然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写起。最终,我决定从最简单的事实开始:

“亲爱的小昔:

收到你的包裹了,就在圣诞节早晨。围巾很漂亮(虽然有几个洞),我已经围上了。这里下了很大的雪,整个城市都变白了...”

写着写着,我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几乎赶上了乔昔的水平。我告诉她班级里的变化,林雅假惺惺的关心,音乐教室的新钢琴,还有我如何每天路过玫瑰园,看着她的旧居一点点被雪覆盖。

“...对了,我找到了《银河系边缘的小异常》的续集,等你回来一起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相遇吗?你当时说我的名字像童话...”

信越写越长,最后足足用了五张纸。我小心地折好信纸,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在信封背面,我画了一棵梧桐树,树下站着两个简笔小人,就像乔昔曾经画的那样。

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戴上乔昔织的围巾——尽管室内很暖和——走向最近的邮筒。围巾确实织得很糟糕,有的地方太紧勒脖子,有的地方又太松透风,但这是我收过最好的圣诞礼物。

邮筒立在街角,红色的金属表面结了一层薄霜。我深吸一口气,将信塞进投递口,听到它轻轻落在底部的声音。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农夫,收到我的求救信号了吗?深圳热死了,圣诞节穿短袖!想念我们的雪天。——你的小鸟”

我站在原地,傻傻地笑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像无数个小小的星星落在人间。乔昔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仿佛她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感知到我的心情。

回信在一周后到达。那天我刚放学回家,就看到门厅地板上躺着一个淡紫色的信封,上面贴满了卡通贴纸。乔昔的字迹从信封里溢出来,每个字都像是在跳舞:

“邱桐!你的信让我哭了一整晚(高兴的眼泪!)。新同学看到我读信时哭鼻子,还以为我失恋了...”

信纸是淡紫色的,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乔昔用了整整三页纸描述她的新生活——南方的食物太清淡,学校大得像个迷宫,继姐偷偷用了她的洗发水却死不承认。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她的孤独和倔强,就像初遇时那个在天台上强颜欢笑的女孩。

“...最糟糕的是,这里没人懂科幻!我提到《银河系漫游指南》,他们居然以为是旅游节目!天啊,我多想和你一起去图书馆,就像从前那样...”

信的最后,她画了一幅漫画:一个小女孩站在雨中撑伞,仰望星空。画面一角写着:“农夫,这里的星空和北方不一样,但当我们看着同一片天空时,距离是不是就缩短了一点?”

从那天起,写信成了我生活中最期待的事。每周五放学,我都会绕道去邮局,寄出厚厚的信,然后期待下周收到乔昔的回信。她的信总是色彩斑斓,贴着各种贴纸,有时还会夹带一些小礼物——一片南方的树叶,一张她画的漫画,或者一颗造型奇特的糖果。

一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收到了一个特殊的包裹。里面是一盒录音带和一个小录音机,还有乔昔简短的字条:“科技倒退二十年!但妈妈说录音带比MP3更有'温度'。按下播放键,我有惊喜给你。”

我翻出爸爸留下的老式录音机,小心翼翼地把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后,先是几秒沙沙的空白,然后乔昔的声音突然响起:

“嘿,农夫!猜猜我在哪?没错,音乐教室!不过是新学校的,比我们的小多了...”

背景音里能听到钢琴声,乔昔似乎在边走边录音。她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那种熟悉的活力透过磁带传来,让我不自觉地微笑。

“...我决定参加学校的歌唱比赛,就像艺术节那样。但这次没有你弹钢琴,我好紧张...”

钢琴声突然变大,乔昔清了清嗓子:“咳咳,下面请欣赏乔昔独唱,《You Are My Sunshine》...”

音乐响起,是简单的钢琴伴奏,然后乔昔的歌声加入进来。她的声音比在学校时更加成熟,但依然清澈动人。唱到一半时,她突然停下,笑着说:“糟糕,忘词了!重来重来...”

磁带记录了多次尝试和笑场,最后才有一个完整的版本。歌声结束时,乔昔轻声说:“这首歌献给我北方的农夫,你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阳光。PS:哨子还在吗?”

我按下停止键,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无声地覆盖着一切。我掏出那个银色哨子,轻轻放在唇边,但没有吹响。它只属于紧急时刻,而我相信,无论相隔多远,我和乔昔终会再见。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录制回信。录音机的红灯亮起时,我突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清了清嗓子,我按下琴键——那架乔昔曾经弹过的钢琴。

“亲爱的小鸟,”我一边弹奏一边说,“这是给你的回信。没有你的歌声动听,但心意满分...”

琴声在房间里回荡,窗外的雪依然在下,但春天已经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