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让后妈给你做媒

儿子回来,周三嗲有些惊讶,愁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家里又多一张嘴,还要筹学费。对他来说,就一个字:难!

小栓被疾病折磨,营养严重不良,瘦成了皮包骨,看见哥哥突然出现在跟前,心里乐坏了,掏出几颗从后山捡来的酸枣子塞给他,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不停地打手势。

周桂欣塞进嘴里尝了一颗,又酸又甜,朝小栓竖起大拇指。

其实,他心里比酸枣子还酸,比小栓聋哑还憋屈,怎么也笑不起来。

云娘一身麻布短衫,把自己收拾很利落,抹过猪油的头发挽成烧饼,用木簪子固定在脑后,额前留一撮刘海。看见生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迎面走过来,立刻敛住笑,屏住呼息,侧身让路。

回到家里,脸上表情立刻松弛下来,走路左一扭右一扭,嘴里哼哼唧唧,抱怨这,抱怨那。

在她看来,外面那些人仗势欺人,个个都是‘化生子’,不会有好报!

周三嗲央求她:“你就不能细点声?让人听见,我又要挨斗哒。”

“斗,斗,这辈子跟着你,倒霉透顶,除了挨斗,就没得好日子过哒!”

周桂欣好不容易从学校逃回来,刚进家门,就听见争吵声,感觉胸膛上压着什么东西,让人透不气来,怀疑自己放假回家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他想起临走时孙教授的嘱咐,要帮爹干农活,挣工分。现在迫切需要通过劳动锻炼,让自己脱胎换骨。已经有过勤工俭学的体验,地里的活再重,也不怕吃不消了。

大暑天,太阳伸出火辣辣的舌头舔舐大地。

大黄狗趴在屋檐下,吐出湿答子,大口喘气。

周桂欣找爹要了一顶草帽,挽起裤脚,要跟他一起下田抢割稻子。

第一天,周桂欣的额头、脸颊、脖子和胳膊都被晒得通红。

第二天,冒出一个个通亮的水泡,蹭破以后,有些刺痛。他咬紧牙关坚持下来。

第三天,大部分水泡开始收缩,留下干瘪的表皮。有些地方被蹭破皮,刚结上痂,又被蹭开,露出鲜红的肉,痛得钻心。

三嗲说:“不碍事,等皮肉长结实就耐磨哒。”

割稻子不像打藕煤那么简单。稻谷上长满毛刺,稻叶和稗草都长得锋利,一把搂下去,不是手,就是脚,划出一道道血痕,又痛又痒。

周桂欣扔下镰刀,一屁股坐在草垛上,用口水涂抹伤痕。然后,脱下草帽,朝伤口拼命扇风,以减轻痛痒。

这时,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回头张望,周家老宅院粉墙斑驳,围墙坍塌了一半,檐角上的风铃已经锈蚀,在风中无奈地摇摆,敲击。

周桂欣心里苦笑,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尽管破败成这个样子,我依然摆脱不了它的羁绊,让人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找不到出口,抡起镰刀,左右开弓。

刷!刷!刷!

他要用手中这把雪亮的镰刀毫不留情地割断“地主阶级”这根纽带!要用自己的汗水洗刷从家族带来的污点!

可是,任他怎么发力,割完一茬,又来一茬;割掉这一陇,还有下一陇。眼前稻浪翻滚,一片连着一片,好像永远都割不完。

不料,人一走神,镰刀失手,眼前的稻子没割倒,反而把自己的虎口剌出一条口子。

“哎哟!”桂欣轻叫一声,捂着受伤的地方,手上全是血——带剥削阶级基因的血。

在旁边拾稻穗的小栓看见哥哥受伤,拔腿往家里飞跑,抓起一个纸糊的锥形筒,装上草木灰,跑回稻田,洒在哥哥伤口上,用布包上,止住了血。

周三嗲赶过来,看到他伤成这样,摇头叹息,要他别干了。

他从小栓手里一把夺过纸锥筒,倒出剩余的草木灰,拍打干净,训斥:“搞坏这个东西,下回挨斗,我戴么子?”原来那是一顶批斗地主的高帽子。

几天下来,周桂欣累惨了,腰杆都直不起来,恨不得像大黄狗一样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跟家里的男人一样,戏婆子云娘也不轻松,短布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泛起一层盐霜。头发懒得梳理,用橡皮筋胡乱捆扎起来,上面沾满草屑子。

夜里,小栓在桂哥身边睡得很香,嘴角裂开一条缝,流出一条哈喇子。

隔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云娘跟三嗲发牢骚:“你看看,把他惯成么子样哒?回来什么都不晓得搞,就晓得伸手要钱要粮,消食马桶(饭桶)!我在这个家,伺候你不算,还要伺候你的崽。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收工回来还要洗衣做饭,里里外外,连个腾手的人都没得。”停顿一下,又低声嘟哝。“都二十三哒,连媳妇也没娶……”

三嗲嘴里“吧嗒吧嗒”响,沉默两分钟,说:“欣儿一门心思要读书,不愿意成家呀。”

“那也不能事事都顺着他!他是长子,供呷供穿,还要供他念书,总该替家里想想吧!”

“好吧,赶明儿我找他说说。早点睡吧。”

又一阵絮絮叨叨,听不清在说什么……

周桂欣心里明白,照这样下去,自己不是饿死,就是累死。家里不能久留,唯有读书才有出路。

他实在太累了,懒得理会隔壁人说话,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紧贴着小栓睡了。

第二天出工,周三嗲走过来,用试探性的口吻说:“欣儿,爹思前想后,咱家如今光景不太好,但怎么说,也不能断了香火。你弟弟身子弱,还有毛病,怕是指望不上,往后这个家全靠你哒。”

“爹,你想说啥,照直说,我听着。”

“咳咳,爹的意思是说,你年龄不小哒,该娶房媳妇哒。当然喽,书,你可以念下去,爹不拦你。你娶哒媳妇,周家才后续有望啊。”

“嗯。”

“怎么?你答应哒?”

周三嗲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桂欣,等着回话。

周桂欣抬起头,望着爹,说“爹,你说咋办都行,我听你的,娶媳妇。”

周三嗲这回听清楚了,桂欣这次回家,确实变了个人,变得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听话了。看来,这书没白念,知道替家里分忧了。

他直起腰杆,从衣兜里摸出旱烟袋和火柴,填满烟丝,点燃,深吸一口,对桂欣说:“欣儿,爹跟你二叔公和云娘都商量过哒,想趁你这次放假回来,寻一个合适的姑娘,把终身大事给办好。”

“啊?!”周桂欣想不到爹说到做到,自己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

“云娘唱戏的时候认识河对岸杨家湾一户人家,听说他家有个姑娘,比你小两个月,叫么子杨凤至,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个妹妹。人长得俊秀,对长辈孝顺,能识几个字,一手女红,是把持家务的好手。杨家原来富足,土改以后剩下几块薄田,一头牲口,勉强维持生计。因为成分不好,没人敢娶她。要是你愿意,跟她八字又合得来,让云娘出面说媒,这事一准能成。”

“她家是什么成分?”

“富农。”

“好啊,地主娶富农,门当户对,谁也莫嫌弃谁。”周桂欣苦笑一声,当即表态,既是跟爹赌气,也是在跟自己赌气。“行,我听爹的,就娶她!”

云娘怕周桂欣变卦,当天下午过河,屁颠屁颠地跑去杨家湾说媒。

晚上回来,她进门就大声嚷起来:“啊呀,我腿都快跑断哒。”

周三嗲急切地问:“事情办得怎么样?杨家同意吗?”

云娘先不回答,推开丈夫,径直去厨房舀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喝个畅快。

周桂欣希望云娘没有把事说成,还有回旋的余地,跟爹一先一后走进厨房,等待下文。

云娘放下水瓢,细眉上挑,略带一点神秘的口气说:“晓得不?龙配龙,凤配凤,我今天好说歹说,总算——”话说到这,两手合掌,表示事情办妥了。

原来,杨家答应了,明天等周桂欣上门相亲。如果双方看中了,就留下来吃午饭。没看中,什么都不用说,喝杯茶就走人。

这事听起来,神秘兮兮的,像特务接头一样。

没有办法,周桂欣按照这个约定,第二天,从供销社买两包点心拎在手上,硬着头皮去杨家湾相亲。

临走前,周三嗲从灶膛里掏出一个烤红薯,塞到他手里,怕他万一没相中,回来的路上饿肚皮,用这个垫巴垫巴。

周桂欣从家里出来,爬上滔水堤坝,心里翻江倒海,无法平静。

等待他的是怎样一个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些他都不用担心,云娘见过世面,不会看走眼。最要紧的是脾气好不好?性格合得来不?单是见一面,又怎能了解得透?她家是富农,成分也不好,跟我一样受歧视,难有出头之日。唉,一个弱女子,困在家里,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流多少泪。如果她心地善良,我们结合在一起,不会沤一辈子气,好歹算都是一种安慰吧。

想到这里,惺惺相惜,周桂欣心里又产生一种莫明的冲动,急切地想见到她,接近她,了解她。

当杨家湾村出现在视线里时,鬼使神差,他感觉到有个影子不声不响跟着自己,忽左忽右,忽远忽近。

“桂哥……”

啊,好熟悉的声音!

周桂欣心里一怔,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长堤上,除了几个打鱼的,没有别人。

他内心又是一阵酸楚,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