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亮船

1

这天晚上,天高气清,月耀清辉。

子画全副武装,沿着既定线路,在王宫内巡逻。

禁军夜巡王宫,须结伴而行。不知何故,子画这回却是孤身一人。

好在王宫虽占地阔大,建筑物数量并不多,且分布疏落有致,巡视一圈并不费力。

巡至宗庙,拐角处乍现一个人影!

子画吓一跳,定神看去,竟是早晨在黑风林中救下自己的蒙面女子。

月夜之下,女子身材益发高挑挺拔,一头乌发卷卷地披散下来,英气逼人,一双明眸更是澈似寒泉,星辉荡漾。

亲近感瞬间攫住子画。刚想迎上前去,不料女子手中多出一副弓箭,张弓搭箭,瞄准了自己。

多年练就的身手使然,子画条件反射地刹住步子。但旋即,亲近感战胜了恐惧感,迎着箭锋,他着魔般地靠了上去。

女子似有深仇大恨,毫不犹豫地松开弓弦。“嗖”地一声,利箭脱弦而出,扑面而来。

子画心中闪念,被这箭射中该是莫大的幸事!意念是要张开双臂拥抱这夺命一箭,身子却不听使唤,迅速侧避,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

王宫内禁止走马,恍惚间,子画却已坐在马背之上。马蹄踏在王宫地面的石板路上,马身上下起伏,夺命奔逃。

奔着逃着,也不知怎地就离开了王宫,置身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中。原来是宅邸林立的贵族居住区。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贵族区,此时却空无一人。

子画纵马在前,女子骑马紧随其后,不时射出响箭,从子画耳侧擦过。

子画心乱如麻,直觉告诉他要停下来,唯恐跟失了少女。手脚却根本勒不住坐骑,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颠簸奔逃……

突然,坐骑一脚踏空,人马猛地一颤……

然后就醒了,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家中,少女踪迹皆无。

月华似水,肌肤微凉,地虫吟唱,倦鸟呢喃。

翻身坐起,赤足推门而出。

但见天际线垂得极低极低,隐没在潮汐般汹涌起伏的草木丛中。

这司空见惯的蓝黑色夜幕,竟让子画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与梦魇中的夺命利箭失之交臂,竟愤懑得他浑身颤栗,又不知向谁发泄。

于是,干脆以大地为席,仰面躺在茵茵的草地上。

满天繁星俱是泪眼,无数泪眼凝视这茫茫大地,凝视大地上的这个人。

渐渐,渐渐,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满天星斗也不再光耀刺眼。

渐渐,渐渐,心神一点点入定,领悟到那一颗颗星斗,便是一枚枚巨型的蜗牛,无不沿着自身的特定轨迹,不动声色地在天穹挪动。

渐渐,渐渐,洞察到移动的不仅是群星,整个天穹都在不动声色地旋动着……

偶有流星划过天穹,留下一道浅浅的瘢痕,转瞬消逝。

是谁离开了人世,向遥远的天堂飞升?

还是有谁降临人世,肩膺着伟大天命?

渐渐,渐渐,发现璀璨群星中,有一颗星的轨迹迥异其他,光亮度每隔一段时间便成倍地增强。

渐渐,渐渐,这颗星脱离了万斛珍珠般的星群,也摆脱了广袤深沉的夜空,逐渐显露出自身的形状——竟是一轮弯月般的船型!

子画惊得从草地上站立起来,无比诧异地看着这艘通体发光的“月亮船”由远及近。

“月亮船”越来越大,最后竟有真船大小,以闻所未闻的速度,从头顶掠过,朝着大邑商南方略偏西的方向,飞旋而去。

船身后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带,令群星黯然失色。

许久,许久,光带的痕迹才逐渐淡去,天空重新恢复了亿万星辉。

此时此刻,同样目睹“月亮船”临近又远离,并为之深深惊骇的,是老井伯的掌上明珠美玉。

老井伯携一子一女入住大邑商驿站,时间还不满半天。

老井伯已多年未到大邑商。

这些年来,井方与大商总有些磕磕碰碰。再次置身大邑商,老井伯的心情自是有些复杂,却强制自己保持淡定,在房间里安坐如山。

美玉生平第一次来到大邑商,内心更是惴惴不安,却也只能学父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其弟美璋则一如既往地贪玩,早已不知出溜到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突闻通报,甘盘大人来访。

老井伯措手不及,忙带着美玉出门恭迎。

老井伯与甘盘虽然同朝为官,彼此却不十分熟悉。万料不到,素不相熟且如日中天的甘盘大人,竟然极力促成大商与井方联姻。

新王甫登大宝,后宫犹自空虚,由甘盘亲自主导,首选联姻井方,怎不叫人诧异又感激!

宾主寒喧落座,美玉奉上亲手酿制的杏花甜酒。

甘盘稳稳接过甜酒,浅啜一口,顿觉酒香馥郁、味道醇和,不由赞道:“早听说小姐文武双全,没想到手艺也这样高超。这酒初尝只是微涩,这会儿却有回甘上来了,真是妙哉!”

美玉落落大方,起身答谢道:“大邑商是天下酒都,天下至醇至美的酒品都出自这里,小女手艺粗疏,哪配得上大人的谬奖!”

“配得上,绝对配得上!”甘盘正色道,“小姐不仅制酒是一把好手,老夫祈愿小姐调教君王也是一把好手。我大商新王天资优异、性格醇厚,又熟知民风民俗,实在是难得的君王之资!但他毕竟年轻,又不谙宫廷礼仪,加上少年人遽登大位,容易犯下轻狂的毛病……若能得到良好的教导与辅佐,将来定能成为一代中兴明主啊!”

未等美玉答话,老井伯已抢先颤声答道:“甘盘大人言重了,言重了!新王一回大邑商便出手不凡,他的机智、他的胆魄,早已传遍天下。再加上有甘盘大人这样的名相辅佐,中兴大商是指日可待呐!小女生长于边鄙小邦,见识十分有限,哪有资格教导新王?!在下感念大人作媒之恩,在此向大人发下重誓,定与大商共进退!”

甘盘被老井伯的表白震撼,起身答礼道:“我大商衰弱已久,中兴大商,愿从井方开始!”

老井伯的双手,与甘盘紧紧握在一起。

二人重新坐定后,甘盘神色转为凝重说:“听说近来,西方有异动……”

见甘盘与父亲开始谈论国事,美玉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

甘盘走后,老井伯父女回到各自的房间,闭门不出。

老井伯向来话不多,喜欢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颠过来、倒过去地琢磨事情,直到琢磨得通通透透、一览无余。

美玉从小懂事,轻易不打扰父亲,遇事也学父亲爱琢磨,无事则和侍女相伴。如今大事临头,侍女识趣,不来搅扰她,留她一人在屋里想心事。

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离那个神秘、有些可怕、又有些值得期待的时刻更近了。

星斗满天,熠熠生辉,但个头普遍要比井方的小一些。大邑商坐落在低缓的平原上,是离天最远的地方。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的时候,那艘夺人魂魄的“月亮船”就不期而至了。

触觉敏锐的美玉甚至感受到了它那长长的尾翼辐射出来的寒意。

这一刻,她甚至怀疑是否置身魔境。

她感觉益发孤独无助。

她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老父亲显然不是合适的对象。

她想到了那个将要成为自己男人的“王”。

2

“月亮船”掠过大邑商上空之时,从野象獠牙之下拯救子画的那两个蒙面人,正置身于一片浩荡的湖泊岸畔。

湖对面,黑沉沉是起伏的山峦。

救下子画后,二人潜出黑风林,一路绕村穿林,于黄昏时分到达此地。

大邑商向西数十里,一路地势平坦,至此始有山形拔起。

回望大邑商,则完全掩藏于浓雾般的暮色之后,了无踪影。

“歇会吧,”大汉扯下遮面的头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

女子解下头巾,正是小好,指着对面的山峦问大汉:“那是太行山吗?”

“不是呢!”男子答道,“这只是太行的一条龙爪……”

“龙爪?”

“太行是条神龙,没人知道它的头和尾在哪里。就是它的一条爪子,也足够让人惊叹了!……太行啊,太行!为什么,你要庇护这凶残的大商,却不肯给我沚方一刻安宁!难道你是大商豢养的恶龙吗?”

大汉所言之事,小好虽不明了,却心有戚戚,不由得悲从中来。

此时天地旷渺,万物寂寥。渐浓的暮色中,传来一阵尖利的鸟叫。

抬头望去,万点星光中,一个小小的墨点,渐渐消失在大邑商方向。

夜色渐深,但二人睡意全无。与安全感亦步亦趋的,是强烈的饥饿感。这一路仓皇潜行,何曾好好用过一餐饭食!

周遭暮色中,时有窸窣声响起,草木间偶尔闪过点点绿光。二人都是捕猎高手,知道这是动物的踪迹,无奈天光太过昏暗,根本无法捕捉。

地气微寒,二人就地取材,在湖畔湿软的草地上挖出一个浅坑,又摸黑找来一堆断木、枯枝和干草,一番努力后,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火塘。

“这样不会有事吧?”小好边剥着捡拾来的野生板栗,边指着火塘问大汉。

“不会!”大汉以不容置疑的语调答道,“这荒郊野外的,哪会有人……”

板栗数量有限,饥肠依旧辘辘。大汉从火塘中抽出一截柴火,从衣角抽出一截麻线,线头缚上一片嫩树叶,身子趟进湖水之中。

小好吃惊地看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过多久,大汉回到岸边,怀里竟兜着几条小鱼!

小好“噗嗤”笑道:“这样也能钓着鱼?”

“能啊!”大汉爽朗地笑着,“这里地处偏僻,这些鱼儿从未被人钓过,傻得很,不用饵食就能上钩。”

“真是一群傻鱼啊!”小好语带落寞地说,“真是不用饵食也能上钩的一群傻鱼啊!”

说话间,大汉熟练地剖开鱼腹,掏出鱼肠,用树枝将鱼儿串起来,放在火塘上烤。很快,缕缕鱼香飘开。二人分食鱼肉,饥饿感始得缓解,便闲聊起来。

“妹子哪里人?”

“我从‘彩虹谷’而来。”

“‘彩虹谷’?”大汉问道,“没听说过呀!你们是哪个方国的?”

“从女娲娘娘时候起,我们好族就世世代代居住在彩虹谷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彩虹谷,也不属于任何方国……”

“那你们是……独立的……一个小国?”

“怎样才算是‘国’呢?”小好认真地问。

“怎么说呢?……”大汉一时有些发懵,“‘国’的话,首先要有个王,或者伯呀、侯呀,等等。总之,要有一个人,掌握最高的权力,所有人都要服从他……”

“我们好族有族长,算是你说的,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吧?但并不要求所有人都服从她……”

“不服从族长?服从谁?”

“服从道理啊!谁有理,就服从谁。”

“这样啊……”大汉有些尴尬,“‘国’的话,一般都会有一座城邑,是方国的中心。城邑里面,大城套着小城、小城套着伯府或者侯府,一切号令都要从那里发出。”

“你说的伯府、侯府,就是差点要了我们性命的那种可怕的地方吗?”

大汉点头。

“在我们好族,所有人都住在彩虹谷中,根本没有你说的城邑啊、大城小城啊,更没有发布号令、夺人性命的伯府、侯府。我们族中的大事,都在‘大房子’里商议。‘大房子’平时不住人,只在有事的时候,族人们聚一聚,你一句、我一句地商量,最后由族长定夺。族长一定是最公道的,谁有理,就听谁的……”

“这样看来,你们‘彩虹谷’,还真不是一个‘国’,只能说是一个‘族’。”

“对呀!我们一直自称‘好族’,从来没有叫过什么‘国’。”

“那怎么就自称‘好族’了呢?是因为你们这个族很好么?”

“这就不知道了。听老一辈说,我们的族名还是女娲娘娘给起的……不过,我们的族,真的很好、很好……”

小好越说,语调越低,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黯然神伤的状态。

大汉见状,连忙扯开话题道:“不谈你们好族了,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小好点头。

“告诉你,我的家,要翻过太行山,然后一路向北、再向北。顺利的话,也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走到一条叫作‘沚水’的大河边上。从河岸向河中央突出一大块平地,我们沚方的城邑,就建在这块平地上。”

“也就是说,你们沚方,是一个真正的‘国’了?”

“对!我们沚方是一个真正的国,一个真正的方国。我们的城邑,建在沚水中央的高地上,十分高大险峻。沿着沚水,我们还建有几座小一些的城池……”

“那谁是你们的国主?”

“我父亲就是沚方的国主!他是一位伯爷。我父亲就是沚方的伯爷——沚伯。沚方所有人都要听他老人家的命令。谁敢不听他老人家的命令,就要被关起来,严重的还要被砍头!”

“那你父亲,一定特别威严吧?”

“当然啦!我父亲可威严啦!他老人家一瞪眼,就连沚水都要吓得抖三抖……”

大汉越说越来劲,一派眉飞色舞的兴奋劲儿。不料说到此处,突然神色大变,竟毫无征兆地“哇”地哭出声来,惊得小好手忙脚乱地安抚他。

片刻之后,大汉情绪逐渐缓和下来,继续说道:“我沚方地势紧要,扼守着通往大邑商的要道。多少回,邛方、土方这些强国,派人来我沚方密谈,要与我沚方结成联盟,夺回被大商吞并的太行与吕梁之间的平原,我们都拒绝了。大商国力时强时弱,要不是我沚方顶住这几个大家伙,确保大商西北门户不失,大商的日子,哪有这么好过!……”

小好听得似懂非懂。

“可恨它大商,不仅不感恩我沚方,还对我沚方痛下杀手!两个月前,我沚方西面的强大方国甫方,突然对我沚发起进攻。我沚方虽然军力并不孱弱,可对方采用的是偷袭方式,事先派人潜入我沚方城邑,半夜悄悄把门打开。趁着黑夜,他们攻进内城,杀死我父亲,劫我为人质,还掳走我沚方数百人口,作为战俘……”

“是大商的命令?”

“是的!”大汉道,“甫方与沚方,路途虽不遥远,但一个在山里,一个在平原,几百年也不会碰一次面,哪有战争的动机?况且那甫伯也说明白了,大商指责我沚方勾结西方强国,意图动摇大商对这片平原的控制权……”

“我们也是这样,”小好悲伤道,“想打就打,然后给个荒唐的理由。”

“这都是我的罪过!”大汉一声叹息。

“怎么会是你的罪过?”小好不解地问。

“我父亲早就提醒过我,凡事不要做绝。可我年轻啊,什么都不懂,做事由着性子,从来不计算后果。天意惩罚我啊!是我,害了父亲,害了沚方百姓!”

见小好一脸迷惑,大汉解释道:“我叫沚聝。‘沚’是沚水的沚,也是我们氏族的称号。‘聝’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什么意思呢?就是割下敌人的耳朵,用绳子串起来,用来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小好心中猛地一凛,身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

“最多的一次,我一下子割了两百多只耳朵,串成一串项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得胜回朝。那一天,整个城邑都轰动了,男女老少纷纷涌上街巷,成百上千只眼睛都盯着我的脖颈瞧呐!那一天,我心里甭提多骄傲了,觉得自己是比父亲更伟大的英雄了……原本想着父亲肯定会设宴为我庆功,可那天晚上,根本没人来通知我赴宴。我等了再等,实在等不下去了,就直接跑去找父亲。父亲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满脸忧愁的样子,告诉我说,占卜的结果,由于我杀戮过重,将会给沚方带来灾祸……”

“看来,你父亲是对的!”小好说。

“是的!”沚聝道,“现在我是懂了。但那一天,我气坏了,甩手离开内城,直接回了私宅。我满脑子想的是,父亲也曾是沚方的英雄,沚方大街小巷,到处都在传诵他的赫赫战功。可他老了,无法带兵打仗了,眼看着儿子比他还厉害,杀死的敌人比他还多,他心里一定不痛快……”

“所以,你后来就没有收过手,也没有收敛过割人耳朵的欲望,是吗?”

“是的。对那时的我来说,父亲越表现出妒忌的样子,我就越感到骄傲。我很享受这一切。真的,我很享受自己一出现在战场上,敌人就捂着耳朵、一脸惊恐的样子;我很享受每次凯旋而归,脖颈上挂着沉甸甸的人耳项链,血把背上的坐垫都浸透了;我还很享受父亲渐渐疏远我,带着绝望的眼神看我的样子……我无所畏惧啊!父亲再怎么对我不满,沚伯的爵位还是得传给我。我的那些个兄弟,哪一个能镇得住邛方和土方?”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小好冷冷地道。

“是的,”沚聝的声调由高变低,“可惜我懂得太晚了。那天,在商王登基礼上,看到成排成排的奴隶被砍了脑袋,而围观的人们无不中邪似地高声喝彩,我突然感到了悲哀。不是为那些商人悲哀,也不是为那些奴隶悲哀,而是为我自己悲哀。我从商人丑陋的面貌上,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当我的敌人在我面前瑟瑟颤抖时,我不就像疯狂的商人一样,变成了丑陋的恶魔吗?……”

“你说得对,”小好说,“那些沾满人血的屠夫,哪有半点值得夸耀的英雄气概?他们自以为是英雄,其实是一群最可诅咒的恶魔。”

“那天,我是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的。也许人头落地的瞬间,才是我这个恶魔被人原谅的一刻吧?!要不是那个小伙子,我已没有了反抗的欲望……”

“可他还是死了。”

“自己杀死了自己。”

……

3

夜深了。

带着恍如隔世的飘渺感,神经迅速麻痹,沉沉睡意压倒了最后一缕意识。

天地轰塌,一片深渊般绝望的暗黑。

就着篝火,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的小好与沚聝,很快便进入无边的梦乡。

没过多久,附近的板栗树上,落下一只金雕,幽灵一般,静静看着一排黑影,迅速靠近小好与沚聝。

打量片刻后,为首者指指沚聝。

几个人立刻围拢来,踩着沚聝鼾声的节拍,轻轻搬动他的手脚,麻利地将捆缚起来。

待沚聝被轻松拿下后,另几人摸向小好。

短暂的深睡眠后,小好的意识已浮向浅表层。朦胧中,一路仓皇奔逃,耳畔隐约是追逃者的喧嚣……突然,发现追逃者中有熟悉的身影——竟是白天从象牙下救出的那个青年!

“为什么不放过我们?!”她绝望地质问青年,对方却一言不发……

正纠结间,猛一下子,人就醒了。

朦胧中,见到几个黑影正围过来。小好迅速抓过青铜匕首,从地上弹起,摆开迎敌的架式。

几枝短箭,一根绳套。小好一一躲过。

见对手是个女子,两名大汉挺身欺近,不料仅一、二回合就被小好刺倒,痛苦呻吟。

“让开!”

随着一声断喝,追奴手纷纷侧身。

出现在小好面前的,是阿虎。

黑暗中,人的面貌只能看个依稀,却抵不住阿虎阅人无数的一双辣眼。只一瞟,他的态度就变得轻佻起来。

“姑娘好身手啊!”语调是露骨的邪淫。

小好不跟他废话,手中匕首换个握式,双眼紧紧盯住阿虎,不敢有丝毫懈怠。

阿虎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围着小好兜圈子,一双邪眼上上下下,似要把小好照穿。

转有数圈,寻不着破绽,阿虎不免有些慌乱。恍惚间,小好已先出招,匕首如闪电射出,刀尖瞬间刺入阿虎肚腹部,又瞬间收回。

阿虎感觉腹部一记剧痛,旋即恢复正常,仅隐隐有些疼痛。他明白是遇到高手了,好在对方只是点到为止,手下留了情。

可当着手下人的面,被对手轻易得手,颜面上毕竟十分难堪。阿虎气急败坏地抽出木棍,棍头包着青铜,恶狠狠砸向小好。

一连串骚动中,沚聝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刚想挣扎,几柄青铜家伙已架在脖子上。

那一边,铜头棍舞得“呼呼”作响,招式虽有些混乱,但力量极大,有一股打野仗的味道。

小好不敢怠慢,闪展腾挪,避其锐气。瞅得一个空档,横肘猛地一击,砸中阿虎腹部刀伤处。阿虎一声惨叫,顿时岔气倒地。

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阿虎,不想阿虎手下把青铜刀架到沚聝的脖颈上,喝令小好放弃抵抗。

恰在此时,星空起了变化。

在迅速变亮的夜空中,硕大的“月亮船”从大邑商方向飞临头顶,又疾速向着西南方向滑去……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现场一片混乱。

忽然,背后一棍扫来,顿时将小好打晕过去……

4

子画几乎整宿未睡。

虽然身子疲惫到几近虚脱,但无可言说的烦乱感,让他丧失了放下一切思虑、倒头便睡的勇气。

内心最深处,似有无限疑虑,恐惧着,又期待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直到晨光隐现、早鸟乍啼,他才拖着麻木的身躯,移步回卧室,一头扎倒在地板上。

然而,睡意依然浮浅。耳括里灌满杂乱无章的声响——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庸常声息。

这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庸常声息,最容易滋生令人绝望的沮丧感,尤其是在千头万绪、理剪不清的境况下。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不仅丝毫感觉不到精力的恢复,整个人反倒更加辛苦。

突然,隔壁门“砰”地一声撞开,随即传来老两口低沉的对话。

“又什么事?”无尤略显紧张。

婆娘道:“好像是村子外头哎……”

“村子外头吗?”无尤问,“你能肯定吗?”

“应该没错……”婆娘道,“你老了,耳背了……肯定不是村里头……”

“噢,是村子外头啊!村子外头就好……”

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跑路声。声音不高,但频率颇快。

“什么事这么急?”无尤高声问道。

一个男孩子的童声:“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啥啦?”无尤婆娘追问。

“抓住逃奴了……”言犹未了,步幅声由近至远,以至于无了。

“哪里又跑了奴隶?”无尤自言自语道。

“你这个人,木头脑袋啊!前两天,新王登基礼上,不是跑了俩吗?”

“是这俩啊!抓回来啦?”

“谁知道!要不,去看看?”

“要不,真的去看看?……”

夫妇二人默契地嘿嘿一笑,掩上门扉,蹬上靴子,“嘀嘀答答”地走远。

老两口对话当口,子画从假寐中醒来。虚无感已大大缓解,只肌肉上有隐隐的酸疼。

从地铺上翻身而起,推门而出,晨光已是不早。侧耳倾听,远处果然有隐约的嘈杂声。

子画向来不爱凑热闹,追奴又不是禁军的本职,于是转身回屋,靠墙而坐,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过不多久,空旷寂静的村子里突然热闹起来。是那些把观看逃奴当作难得乐趣的村民们乘兴而归。

听声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数着实不少。喧嚷中一声推门,是无尤夫妇回来了。

“真够可怜的!……”婆娘的一声叹息。

“就你话多!”无尤斥责道。

“我说错了吗?”婆娘高声说,“一个女娃家,好不容易逃出一条小命,没两天,又被逮回来了。这回,怕是老天爷也救不了她了。那小模样,多俊俏啊!她娘要看见了,还不得哭死?!……”

“你又不是她娘!”无尤狠狠地咒道。

“我要是她娘,我早活不成了!”

……

待老两口拌完嘴,子画问:“哪家的逃奴?”

“王家的!”

“宫里的逃奴吗?一男一女吗?”

“可不是!登基礼上逃脱的那对奴隶……”

不等说完,子画弹跃而起,抓起青铜剑,冲出门去。坐骑早已被父母拴在门外吃草,但腹部的伤口尚未痊愈,无法骑乘。于是,他徒步向村口奔去。

看着儿子迅速消失的背影,为娘的喃喃道:“这儿子……”

引起娄子村骚动的逃奴,果然是小好和沚聝。

为防止节外生枝,天蒙蒙亮,阿虎的追奴队伍就押着二人,从无名湖畔出发,朝大邑商方向疾进。行有一个多时辰,前面便是娄子村。

先是几个在村外无主田地上忙碌的农夫发现了他们。很快,全村爱看热闹的,就像奔突的血浆,从村子的各条毛细血管渗出,汇成溪流,涌向追奴队伍。

这是耀武扬威的表演时间。追奴的队伍放缓了前进的速度,负责牵引逃奴的故意左右扯动绳索,让两个逃奴跌跌撞撞、狼狈不堪。

围观村民的欢呼声、唾骂声,在追奴手听来,是莫大的褒奖,也是他们洗清良心责备的一剂良药。

主角理所当然是阿虎。拽着狼狈不堪的逃奴,在迷狂的村民面前显扬一番,是他乐此不疲的享受。但这一日,他居然手捂肚腹,一脸苦相,一言不发。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小好结结实实一肘子留下的痛楚,丝毫没有消散。每走一步,他的肋骨便隐隐一扯、一痛。

凭经验,他知道十有八九是伤到骨头了,没有十天半个月的静养,好不了。

这让他十分恼火。挣到钱了,却要在家静养,让他十分恼火;受伤的肋骨影响他找婆娘,更让他火冒三丈。

看着小好披散的乌发和衣服撕裂处隐现的雪白肌肤,一股邪火在他内心升腾,但草斤的威胁言犹在耳。

他深知,自己和草斤的所谓“交情”根本靠不住,一旦被触犯了利益,草斤翻脸的速度比天上打雷还快。

就这样犹豫着,憋屈地绕过娄子村,阿虎连半点炫耀的心思都没有。

等到随行的娄子村民散去,前面已是黑风林,齐腰高的蒿草是天然的屏障。过了黑风林,就是洹水渡口,在那里,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

肋骨隐隐作痛,下半身似火烧火燎,草斤冷酷的威胁声在耳畔一遍遍回响,小好凌乱的身影在眼前晃动……

犹豫再三,阿虎突然横下心来。

“打住!”随着他一声断喝,队伍随即停住。

阿虎用手捂着肋骨,边调整呼吸,边大步踏进黑风林的蒿草丛中。

“把人给我带过来!”

阿虎的心思,弟兄们都懂。几个人七手八脚,押着小好,一同进入黑风林。

踅摸一番后,阿虎找准一片柔软的蒿草,冲进去,脚板一顿狂踩,踩出一片伏草来。

手下人熟练地将小好推倒在伏草上,“嘿嘿”笑着,知趣地走开。

前前后后一番折腾,小好终于明白了阿虎的邪念。她迅速翻身坐起,警觉地盯着阿虎。无奈双手被反绑着,有力也使不上。

见小好如此架式,阿虎轻蔑地一笑,恶狠狠地道:“小娘们,你可是头一个敢伤你虎爷的女人。好,算你有种!你真有种!……你个臭娘们,今天,你虎爷是要定你了!你哭也好,闹也罢,虎爷倒要看看,是你的邪性大,还是虎爷我的邪性大!”

说罢,阿虎狠狠地抖开围裙,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脏兮兮的护裆,撇开两条黑腿,步步逼近小好。

小好大骇,拼尽全力,奋力蹬踹,却哪里阻挡得住人高马大、气势汹汹的阿虎?没蹬两下,两个脚踝都被阿虎捏住。

阿虎将小好的双腿往地上一摔,野猪般沉重的身躯便猛地压了上来。

小好上身扭动,却根本使不上劲。阿虎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接撕扯她的衣裳。不料一阵疼痛,低头看去,小好竟用牙齿死死咬住他的一只手臂。

“你个臭娘们!”阿虎暴怒,挥拳猛击小好头部,直接将她打晕过去。

趁着小好昏迷,阿虎粗暴地撕开她的衣裳,口中兀自“臭娘们”、“臭娘们”骂个不停。

眼看就要得手,忽然传来弟兄们的叫嚷声。阿虎怒不可遏,骂道:“叫什么丧?!给老子闭嘴!”

话音未落,传来金属猛烈撞击的声音。阿虎吓一跳,立刻停下。

很快,几个追奴手围着子画,步步倒退过来。

见到伏草堆上不堪的场面,子画怒不可遏,舞动青铜剑,与众追奴手战作一团。阿虎手忙脚乱地重新围上围裙,捡起铜头棍。

“别打了!”

随着他一声令下,追奴手们纷纷后撤,退出战团。

都是娄子村人,阿虎自然认得子画,知道他的身份,忍住火气,挤出一丝笑容道:“子画将军,这是咋说咧?咋把你给惊动了?”

子画不屑理他,将青铜剑归鞘后,飞奔过去,脱下外套,盖在兀自昏迷的小好身上。

与此同时,木棍的铜头冷冰冰地贴上他的后脚颈。阿虎阴冷地道:“这是咋说的?子画将军要劫望乘将军的人吗?”

子画缓缓站起,转身怒视阿虎,语调比对手还要阴冷:“就是说,你承认是望乘让你伤害新王的人了?”

“你!”阿虎一时语塞,干脆摆开干仗的架式。

子画又岂能认怂?拔剑出鞘,护住小好。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步点声,草斤出现了。

目睹这狼狈不堪、剑拔弩张的场面,草斤迅即作出判断。他一个箭步冲向阿虎,抡圆了给阿虎一个大嘴巴子,打得阿虎一个趔趄,半边脸顿时见红。

阿虎被打急,邪劲冲顶,作势要还手。待冲到草斤面前,突然泄了气,手势不由自主地垂落,语气转为嗔怪道:“干嘛打我?”

草斤二话不说,一脚猛撩阿虎裆部,阿虎瞬间瘫倒在伏草上,痛苦地打滚。

草斤扑上去,扯下阿虎的围裙和护裆,顺手拔起一团野草,往他肛门里塞。阿虎边扭动身子,边哭喊求饶。

手下人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求情。

一旁,子画轻轻摇醒小好,扶她站起来。

小好站立不稳,不得已重新坐下,倚靠在子画肩上,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草斤放开阿虎,嘴里兀自骂骂咧咧。

注意到互相倚靠着的子画与小好,草斤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冲子画哈哈腰,说道:“我当是谁呢!身手这么好!果然是子画将军!”

子画勉强点点头。

“这位姑娘是……将军您的……”

子画一阵尴尬,摇摇头。

“这么说,她不是您的人喽?”

“谁说不是?!”子画着急,改口道,“这是新王要的人,我要把她带回去!”

草斤闻言变色道:“大将军,您这话就不对了吧?都知道是新王的人,都想把人带回去,但也得有个规矩吧?人是我替望乘将军逮回来的,当然得交给望乘将军,由他交给新王呐!”

“望乘将军?”子画反问道,“望乘将军知道你们这样子逮人吗?”

草斤一时气短,指指阿虎道:“我不是在收拾这小子吗?您说怎么办?要不要当着您的面,我宰了他?”

阿虎蜷在地上,身子一颤,口中嘟哝着,也不知说些什么。

子画无语,扭过头去。

草斤道:“话说回来,是谁要的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您也知道,草斤我,就是狗一样的一个家伙,有肉骨头就行,至于是谁赏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什么意思?”

“简单啊!您赏的肉骨头比望乘将军的多,我就把人交给您处置啊!”

“大哥!”阿虎嚷道,“这可是望乘将军要的人呐!”

“你也知道是望乘将军要的人?!”草斤恨恨地啐阿虎一口,“告诉你,我草斤只认钱,不认人。你阿虎要能给我两朋贝,这两个家伙我就交给你了,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你要想白玩,那就……”

阿虎一惊,没敢接话。

“两朋贝,我给!”子画说道。

“好!我就喜欢将军这样的爽快人。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草斤绝不食言!”

“钱没问题,但人,我今天就要带走。”

“带不走!”草斤脖子一梗道,“草斤我只认钱,不认人,见不到两朋贝,人不能带走!”

子画手按剑柄,显然还在犹豫。

阿虎手下聚拢到草斤身边,虎视眈眈。

草斤哈哈一笑道:“将军这是何苦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您不吃亏呀!……噢,我明白了,您是担心这两人的安全呐?这个放心,从现在起,由我亲自看管这两个逃奴,谁也动不了他们一根寒毛……”

5

要不是在王宫大殿内,大商重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讨论着奇异的天象,子画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他脑子里,全都是父母那近乎失控的激烈情绪。

“两朋贝?!”无尤几乎要将两根布满青筋的手指戳进儿子眼睛里,“我和你娘卖了一辈子酒,不要说两朋贝,四朋贝、五朋贝也拿得出,你要不要都拿走?干脆,连我们两条老命都拿走吧!”

“儿啊!你糊涂啊!”为娘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买奴隶!而且要买个年轻的女奴隶!你这里想干啥呀?论劳力,你爹娘可不比奴隶差!你就把爹娘当奴隶,行不行?”

“娘!”子画已深深后悔向父母提这个要求,却根本关不上这道已经打开的闸门。

“这事要传到甘盘大人耳中,那还得了?!”为娘愈加忧心忡忡。

“跟甘盘有什么关系?!”无尤嚷道,“这是祭献给天乙爷的血食!从天乙爷口中夺血食?你小子到底在想啥?”

“爹!”子画辩解道,“天乙爷没那么贪血!想当年,天降七年大旱,天乙爷宁愿在桑林自焚,也不愿拿人牲献祭,他哪里是要喝人血的人!”

无尤怒不可遏,从灶间取来一把砍肉刀,硬塞进子画手中道:“赶紧地,把你爹娘都宰了!然后,你就是爷了,你说啥,就是啥!”

……

“大伙儿先别吵吵,”大殿上,宰丰对史官韦、卜人宾道,“你二位倒是先告诉大伙儿,这大流星也好,月亮船也罢,它究竟是好兆头呢,还是坏兆头?”

卜人宾为难道:“真不好说……”

甘盘怪道:“占卜‘通天’,只需按照兆纹解读即可,何来不好说之说?”

卜人宾道:“大人说得没错。只是几次占卜,不是凿痕处莫名其妙地崩裂,就是出现兆纹过多且不规则,无法准确判断吉凶……”

“该不会是这批龟甲有问题吧?”甘盘问道。

“怎么会!”卜人宾叫道,“这可是太史寮最好的一批龟甲,是极南之地进贡大商王室的上好海龟甲。新王登基礼用的就是这批龟甲,灵验得很的!”

“就是嘛!”田梁怪声道,“龟甲乃是灵物,哪有不准之理?总不能龟兆不如人意,就说龟甲有问题吧?照我说呀,怕是先公、先王、先妣们,对咱大商有想法了……”

“什么想法?”甘盘追问。

田梁道:“盘庚爷在世时,一再强调,要用老人、旧人。如今倒好,老人、旧人还都被晾着呢,那些新来的、低贱的,纷纷得到重用……”

“谁低贱了?”甘盘严肃地追问道。

田梁低下头,没有吱声。宰丰派系的莫不会意、暗笑。

商王昭居高临下,俯瞰一切,不由得双眉紧蹙,神情益发阴翳。

史官韦道:“天大的事,只要龟甲是好的,都没有出现过龟甲崩裂之兆。用不用旧家、老人,还没有严重到,上帝要降下这么个征兆来!依我愚见,龟甲崩裂、兆纹杂乱,未必就是坏兆头……”

“你敢肯定吗?”宰丰冷冷地问道。

“不敢肯定……”

宰丰怪怪地道:“一个是‘不好说’,另一个是‘不敢肯定’。真不知道,你们太史寮,是干什么来的?!看来,王上不出来主持祭事,这天还真通不了了!”

宰丰话音未落,在场之人无不震悚,就连商王昭都遭雷击般呆住。

通天之事向来是太史寮专职。大商王命尚可更改,太史寮贞卜的天意不可改。商王是最大的祭司——谁都这么说,但谁又当过真?宰丰所言,实属头号骇世惊俗之事,葫芦里所卖之药,怎不令人惶惑?

冷不丁,从宰丰身边闪出一人,解释道:“宰丰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太史寮祭祀更勤快些,祭品更丰富些……”

正是年轻的内臣告!

告侃侃谈道:“如今,我大商在天的先公、先王、先妣,加起来得有几十多位之多了吧?为了能让上帝庇佑我大商,他们日夜侍奉,何等辛苦!而咱们的太史寮呢?祭祀不勤、祭品不丰,如何对得起先祖们的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够让他们满意?他们不满意的话,上帝又怎么会满意大商、庇佑大商呢?宰丰大人的意思呐,这祭祀仪式要日日搞、事事搞;牛啊、羊啊、猪啊、狗啊,要日日献、事事献;人牲也要日日杀、事事杀!先祖们最中意血食,只有用血食把他们侍奉高兴了,王上才会继续信任太史寮……”

内臣告说完,现场一片沉寂。

告的一番话,虽未打消众人的疑虑,总算给了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说法。

稍顷,场面重新活跃起来。

“王上!”甘盘禀告道,“老臣近日得到消息,北边不太平。”

“怎么说?”商王昭问道。

“就在刚才,老臣得到箕方急报,说有一股土方军队突然南下,直接威胁箕方。箕侯紧张得不行,派人来我大邑商求援。”

“箕方?”商王昭念叨着,内臣丑迅速递上大商疆域图。

这是一幅绘制在绢帛之上、稍嫌简略的地形图。山脉只是简单的几个山头,河流只是一条或两条平行线,方国、部族也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即便如此,大商的山川形势已能看出个大概,因而是秘而不宣的机密。

商王昭展图端详半日,喃喃自语道:“箕方旁边不是有个沚方吗?沚方不是我大商外服的方国吗?让沚方协防箕方,是否就能化解土方的攻击呢?”

满朝大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应答。

商王昭见状,不觉有些奇怪。

宰丰道:“沚方这会儿,怕是无力帮助箕方……”

“什么意思?”

“数月前,我大商西部方国甫方,兴兵伐了沚方……”

“沚方犯了什么罪,甫方要伐他们?”

“那沚方名为大商方国,却全不把我大商放在眼里,已经几年不来朝觐了。老臣多次派人催问,沚伯老家伙总是推托,要么是身体不适,要么是军情紧急,就连王上的登基礼也没有来!上王在位时,早就想治一治那沚伯的骄傲病了。”

“攻打沚方,难道是上王的意思吗?”

“正是!”

“为何上王从未说起此事?”

“王家父子的事,老臣不敢乱猜。”

“那你就说一说,你们是怎么治那沚方的?”

“沚方是强方,强攻的话,没有十分胜算;输掉的话,大商更丢不起这个人。唯一可行之策,是以夷制夷。”

“什么是以夷制夷?”

“这是前朝大夏的发明……”

“说来听听?”

“大夏圣王大禹与天下诸侯会盟于涂山,被公认为‘天下共主’。但天下之大,岂是大禹王一人、大夏一族管得完的?最终,大夏只能守住天下之中的阳城,监视天下四方,镇压各方叛逆。至于治理天下四方,只能因地制宜、灵活应对……”

“怎么个因地制宜、灵活应对?”

“大夏根基在西方、兴起在西方、重心在西方,兼之大夏亲任西方首领,西方强敌不敢有非分之想。”

“有道理!”

望乘补充道:“据说,西方还有个叫作‘鬼’的部族,也很可怕。”

“‘鬼’部族?”商王昭奇道,“怎会有如此不祥之名?”

宰丰轻蔑地道:“蛮荒部族,文明未开,哪懂什么吉凶?!”又道,“大夏疆域,最北不过燕山脚下、最南不过江水北岸。燕山以北乃是极寒无人之地、江水以南乃是酷热瘟疫之所,生存环境过于严酷,不易形成强大势力。所以,只消派兵守住燕山山口、江水北岸,便可保南北无虞。”

“原来如此!”

“大夏东方边界,在于河水。河水以东,便是夷地。夷地沃野万里、物产丰富,极易积聚财富,形成强权、强族。夷地水网密布,东端更是靠近大海,风浪中觅食,最是凶险难测,也最易养成强悍之气。故东方夷人,多剽悍之士,重死轻生;夷人部队,多骁勇善战,令人头疼。夷人在侧,大夏日夜难安呐!”

“于是,便要以夷制夷?”

“王上英明!能治夷人者,夷人也。”

“夷人中,谁是能制夷人者?”

“王上猜!”

“我猜不出……”

“商族!”宰丰道,“我商族,即是那制夷者。”

“我只知道,我商族起于夷地,却不知道,我商族,居然是制服夷人者!大夏为何要让我商族,而非其他部族,成为制夷者?”

宰丰答道:“夷地广大、族群极多。我商族发源之地,乃在夷地最北面,燕山脚下、大海之滨,与那中原夷人,族系非亲,故够秉公不偏、惩恶不怠……”

“原来如此!”商王昭道,“自盘庚爷迁殷,我大商子民只知是中原主人,怕是早忘了出自夷人。若是能让我大商子民,时时记得是夷人后裔,恐怕我大商,也不会如此柔弱了吧!”

“说得好!”甘盘不禁喝彩。

商王昭面露喜悦之色,又问:“这以夷制夷,讲的是夷人夷地,怎么又与那沚方扯上关系了?”

宰丰道:“老臣只是打了个比方。沚方强势,很难制服,故而采用昔日大夏‘以夷制夷’之法,动用大商西部方国,就近攻打沚方,以收奇效。”

“如何个奇效法?”

“那甫方派出间谍,混入沚方城邑,摸清沚方政情和军队部署,半夜打开沚方城门,放进甫方军队。王上您说,这样还有不成功的吗?”

“那沚伯,你们是怎么处置的?”

宰丰不语,看看望乘。

望乘会意,代答道:“沚伯嘴硬,不肯服软,被甫族军士给杀了。”

“杀死一位伯爷吗?”甘盘质问望乘,“为何不押回大邑商,由王上当面问罪?”

“都是些武夫,谁管束得了?”望乘大声辩解。

甘盘长叹一声,半晌方道:“其他人呢?”

“沚伯的儿子,已押回大邑商。”

“人呢?”

“就是登基礼上逃跑的那个男奴隶……”

“是他呀!找回来了吗?”

“逮住了!”

“赶紧带回来,千万别生枝节。”

“是是!……那个女酋长,也逮回来了,如何处置?”

“杀了!”宰丰没好气地道,“说好了是献给先祖的血食,还要耍赖吗?”

6

返回太史寮的路上,卜人宾在头里,卜人午、卜人师紧随其后。三个人都绷着脸,一言不发。

回到寮中,坐定,卜人宾忍不住抱怨道:“让王上亲自主持祭祀?宰丰大人打的什么主意?!”

“还能是什么呢?”卜人午幽幽地道,“对太史寮不满意呗!”

卜人师道:“按说,王上确实是我大商的大祭司。由大王主持祭祀仪式,道理上也还说得通!”

“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卜人午埋怨道,“想当初,极力反对按照‘兄终弟及’传统,立阳甲王之子子量为小王,非要把上王的王子们作为小王的,不正是宰丰大人吗?后来,多次表态支持小王起事的,不也是他宰丰大人吗?到最后,受伤最重的,不是他宰丰大人,反倒是小王和老太史。我真怀疑,是不是他宰丰大人设的局?”

“可不敢乱说!”卜人宾威严道,“别忘了,你可是个卜人!”

散朝后,内臣丑跟着宰丰,出了王宫。

内臣丑道:“小人有一事,请示大人。”

“什么事?”

“大人刚才所言,请王上主持祭祀之事……”

“怎么啦?”

“小人不懂,大人为什么这么说?”

“有问题吗?”宰丰反问。

“问题倒是谈不上。可为何要在此时提出此事,小人搞不明白。”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内臣丑一时语塞,又不敢深究。

“呵!”宰丰一声干笑,步伐愈发轻快。

目送朝臣散尽,商王昭从王座上站起。腿脚有些麻木,心情愈加烦闷。

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子画。

“去哪里吧?!”商王昭道。

子画一惊,脑中一片混沌。

商王昭并不介意,略一沉吟道:“去戈一家看看吧!”

很快,君臣二人换上便服,徒步前往王宫以南、洹水北岸的戈氏族居地。戈族族长戈一的青铜作坊,就在族居地范围内,也是戈氏氏族聚集之地。

戈氏一族以擅长铸铜闻名大邑商,犹以青铜兵器制作独步大邑商,常年为大商禁军铸造青铜武器。其族徽便是一枚令人生畏的戈。族长戈一更是百年一遇的铸铜天才,存世的三把黑金剑便是他的杰作。

商王昭甫一登基,首次找禁军统领子雀谈话,关心的便是天下利器。子雀告诉他,天下利器,一半在大邑商,一半在西北荒漠、高原。西北荒漠、高原之事不可知,大邑商利器则尽在戈一的作坊。

商王昭由此记住了戈一,委托子雀知会戈一,自己随时会去拜访他。

在前往戈一作坊的路上,商王昭突然问道:“宰丰所讲之事,你怎么看?”

“宰丰大人说什么了?”子画有些魂不守舍。

好在商王昭并未在意,又道:“刚才宰丰提出,太史寮的祭祀仪式,应由我来主持。你觉得好吗?”

“好啊!”子画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商王昭的关切上来,“先公、先王、先妣,都是王上的祖先,他们的旨意,难道不应该直接传达到王上吗?”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宰丰那家伙,为什么要提这茬?不符合他一贯的做法呐!”

说话间,远处出现戈氏族旗。再靠近些,耳畔隐约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待到走近青铜作坊,一股热浪拂面而来——那是炉火的炽热。

一个瘦小的身影,背负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从君臣二人眼前晃过。

“戈一!”商王昭记得子雀对戈一长相的描述,猜是他,便唤了一声。

那人顿时立住,回过头来,一脸茫然。旋即想起子雀的知会,猜到来人身份,小心翼翼放下麻袋,转身伏地叩头。

商王昭见他如此,内心欢喜,忙一把拉起戈一,埋怨道:“你身为一族之长,怎么干起背麻袋的事来了?!万一闪了腰,不要误了我的大事嘛!”

戈一见商王昭如此随意,也便不再拘谨,憨厚笑答:“王上至尊之躯,不也在乡间干过重活吗?小人做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商王昭道:“我当年只是一个没正经事的毛头小子。而你戈一,既是族长,又肩负着为大商打造一支青铜大军的重任,怎么比?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不会的!”戈一内心感动,“小人很少干重活。只不过,这一袋矿石太过重要,我怕伙计们没轻重,才亲自处理的。”

“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如此重视?”

“戈氏族名声在外,常有人送来矿石,请小人鉴定。只要入得了小人之眼,便意味着身价翻番。前些日,有位陌生客商,送来一袋矿石,说是请微臣看看质地。微臣随手抓起一块矿石,立刻就被惊呆了……”

“怎么说?”

“如此高品质的铜矿石,小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不夸张地说,小人自继承父业,从事这行以来,还从未见过质地如此精良的矿石。”

“真有如此神奇吗?”

“真有!小人岂敢对王上撒谎?”

“太好啦!赶紧跟那人说,他的矿石,我大商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

“小人领命,定将这批矿石全数吃下,还要问明来源。只是……自古商道不厌诈。越宝贵的东西,越要显得满不在。”

“想不到你戈一,不仅精于制器,而且擅于交易。我与你,真是相见恨晚呐!”

“王上屈尊来见小人,真是亘古未有的浩荡天恩呐!小人敢不豁出性命,为大商效命吗?”

商王昭轻拍戈一肩膀,推心置腹道:“我游荡四方,亲眼目睹天下人是何等轻视我大商。回到大邑商,更是亲眼见到,以我大哥为代表的一批重臣,对外敌忌惮到何等程度,竟会主动提出,分一半江山给羌人,求得他们对我大商的保护。我大商号称‘天下共主’,为何竟衰弱到如此程度?!”

戈一感慨道:“小人虽然只是一介匠人,但对于王上所言,也是颇有同感。小人从小就在这青铜作坊长大,那时候,天下四方进贡来的矿石,送进大邑商交易的矿石,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是现在可以比拟的。那时候是盘庚爷当政,天下人畏服我大商,谁敢轻慢我大商?如今,大商虽然仍是‘天下共主’,大邑商虽然仍是天下都邑,但从矿石一事便可看出,大商已经不复盘庚爷时的盛况了!”

“你说得对!”商王昭心情沉重地道,“大商衰弱已久,必须重新振作大商!”说着,抓过戈一双手道,“我深知国家治理,最为繁巨。但我始终抱有一个信念,事情再多、再大,总要从最紧要、最细微处做起。今日,我大商民心、军心不振,原因在于国力、军力不振,最紧要的便是要重振我大商的国力与军力。重振大商国力的办法,我一时还没有头绪。但对于重振大商军力,我的想法是要打造天下无敌的青铜利器,以装备我大商军队。所以,我念念不忘的,便是你的作坊,希望能够尽快炼出至坚至韧的好铜来!”

戈一闻言,单膝跪地道:“戈氏全族付出天大代价,也要达成王上所愿!”又道,“但要炼出至坚至韧的好铜,必须要有至优至纯的铜矿。近年来,各地矿石的质量,的确是越来越差,小人寝食不安呐!”

商王昭道:“我已下令司工子求,加紧派人探寻新矿。”

“子求大人亲自负责探矿,的确是个好消息!”戈一兴奋地道,“只是大商王畿范围有限,经过一代代探矿人、一遍遍探查,真正的好矿,即便有,所剩也是不多了。依臣愚见,要想守住天下,先要守住天下铜矿……”

“说得好啊!”商王昭重复道,“要想守住天下,先要守住天下铜矿!”

戈一深受感动,转身从武器架子上取下一把青铜刀,双手捧献给商王昭。

商王昭接刀一看,锋芒毕露,寒光闪闪,活生生一把好刀。奇怪的是,刀把却是一个简易的木把手,上缠数道绸带。知是一把新刀,连刀把都是暂配的。

“臣请王上亲自试刀。”戈一说着,引导商王昭,来到一块黑色试刀石前。

戈一祖上传下两块试刀石,俱是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却都坚硬无比,青铜刀剑砍斫上去,无不应声而断。偶有裂口却身不断者,便是青铜中之利器。

戈一识货,认出二石乃是天降陨石,于是费九牛二虎之力,以数月之功,猛火疾攻,融化其中一石,熬出黑金水,浇铸成黑金锋刃。配以青铜剑身,合铸成三把黑金剑,削铜如泥。

剩下一块试剑石,成为镇坊之宝。该石折断青铜刀剑无数,却只留下道道浅痕。唯有突出一角,被削去一片,乃是三把黑金剑所为。

戈一有言,能在试刀石上留痕且刀身不断者,方为成功之作,可以批量制作,配备大商军队。若能以铜、锡矿为原料,配制出能削下一片试刀石的青铜利器,戈一死而瞑目了。

商王昭双手合握,高高举起青铜刀,奋力劈下。电光石火间,顿觉虎口剧麻,刀身戛然而断。

商王昭手提半截断刀,与戈一相视苦笑。

“看来,确是矿料不精啊!”商王昭安慰道。

“是戈一无能!”

离开青铜作坊,行至僻静处,子画突然跪下,垂泪道:“请王上帮帮子画!”

商王昭大惊,急问“何事?”

子画告以小好、沚聝之事,恳求商王昭免除二人复为牺牲的噩运。

“子画兄弟,”商王昭为难道,“这二人可不是一般逃奴,是祭献给天乙爷的血食呀!一般逃奴的话,我就为你做主,饶他们不死了。可他们早已是天乙爷的祭品,能否饶过一死,我还真不敢说了!”

“请王上千万设法相救!”子画已是泣不成声。

“子画兄弟!”商王昭不觉吃惊,安抚道,“我答应你,回去后与甘盘大人好好合计合计,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定会为他二人求得一条生路。”

子画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商王昭略带调侃地道:“说说看,那位姑娘,到底有什么好?”

子画喃喃道:“您只要……远远看过她一眼,就会明白,她是不应该被用来当作祭品的……在子画眼里,她……应该接受别人的献祭才是……”

武丁诧异道:“不是只有上帝和先公、先王、先妣,才配得上接受献祭吗!”

子画激动地说:“也许,是因为子画这条命,是这位姑娘拯救的吧?子画这条命,随时可以献给大商,也随时可以献给这位姑娘……”

7

草斤包下不留腥妓房中间院落中的一间客房。

霞光西斜,阿虎带着两名大汉,用一口麻袋,将一名身着异族服装的男子抬进客厅。

男子滚出麻袋时,依然蒙着脸,眼见着吓得不轻。

阿虎替他摘下头套,男子情绪方稍稍安定下来,偷偷打量这间布置得颇有点雅致、空气里弥散着脂粉香的房间。

“这是什么地方?”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虎不睬他,自顾斜躺在地铺上,啜饮着清淡的果酒。

“你们是什么人?”男子大着胆子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见阿虎无动于衷,不觉激动起来,“你们怎么敢……敢绑架我?”

未等他继续喧哗,房门被一脚踹开,从门外旋风般刮进一个身影,吓得男子连忙噤声。

待看清眼前之人,男子顿时活跃起来,嚷道:“草斤兄救我!草斤兄救我!”

草斤佯装不认识对方,恶狠狠道:“什么人?敢直呼你爷爷的尊号?”

“草斤兄,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男子急道,“我是张武啊。几年前,还是我把你引见给土方伯的,这么快你就忘啦?”

“是有这么回事!”草斤道,“原来是张武兄啊!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混进我大邑商了?”

“哪敢不打招呼?这不,还没来得及打呢,就被你手下给绑起来了。误会啊,草斤兄,快把绳索解开,再听我慢慢道来……”

“且慢!你还在为土方伯做事吗?”

“当然啦!”

“那还敢说误会!”草斤猛地翻脸,“土方伯也太欺负人了!趁着我大商新王登基,无法顾及边疆之事,就蹦出来整事,大捞一把?……还有你这家伙,做我大商生意、赚我大商钱不说,还到处打探我大商的秘密,当我不知道吗?”

“草斤兄,你真的误会了……”张武见势不妙,重新以谦卑的态度辩解道。

“我没误会!”草斤粗暴地打断张武,“我怎么会误会?这箕方的急报已经像雪花一般飘满大邑商了。你土方竟然不打招呼,就进攻我大商的方国,还说是误会?!”

“真是误会呀!”张武哭丧着脸说,“这回真不是土方伯冒犯大商。”

“不是土方伯,又能是谁?”

“是我土方内部出了点秕漏……”

“编!我就听你怎么编!”

“我真没编!”张武道,“数月前,大商讨伐沚方,杀了沚伯,掳走沚伯之子,还掳走大批沚方百姓,可是震惊了整个地区。大家都说看不明白,大商连臣服的方国都讨伐,是失了心智呢,还是另有图谋?”

草斤不满道:“大商的事,你们瞎猜什么!”

“是不该瞎猜!”张武道,“可这脑袋,长在每个人脖子上……”

“继续说!”

“我土方原本挺安稳的,君臣和谐、百姓乐业。虽未臣服大商,总算和平相处。可沚方这事一发生,竟然把我们土方给吵翻天了。土方伯是温和派,主张静观其变,告诫臣下们不可轻举妄动。可另有一拨人,眼瞅着沚方败落,就嚷嚷着要出兵吞并沚方,把土方做成北方最强。”

“瞧瞧,瞧瞧!”草斤讥讽道,“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了,‘草蛇吞大象——成精了’!就凭你们土方,能吞得了沚方?”

“是!”

“再说了,就算土方把沚方给吞了,也成不了北方最强啊!邛方答应吗?我大商答应吗?”

“草斤兄说得是!可就是有人想不透。这不,有个叫丁雷的家伙,前些年还是个毛头小子,屁股沟里的屎巴老也擦不干净,也没上过几回战场,这才几年功夫,居然混成将军了!”

“没本领,还混成将军了?你们土方怎么整的嘛!”

“谁知道上头怎么想的?那丁雷也就是一个胆儿大、一个心黑,没他不敢干的事!”

草斤默然。

“这不,沚方刚闹出点乱子,这家伙就不安分起来。土方又不止他一个将军,比他根基深的多了去了!可就他敢生事,鼓动一些人闹事,逼迫土方伯发兵进攻沚方。土方伯不答应,这家伙就怀恨在心,竟然发动兵变,要做掉土方伯。后来事情败露,这家伙明知实力不济,就带着手下,一路南下,逃出了土方……”

“也就是说,是丁雷带兵攻打的箕方?”

“正是!”

“既然是你土方叛将,就该你们土方伯剿灭,难不成还要我大商擦屁股?”

“草斤兄有所不知。一则是土方伯怕大商误会,特派小弟前来,通报情况。二则土方伯也怕失手,弄到不可收拾,特派小弟前来求助,想着双方联手,把丁雷给灭了,以绝后患。”

“这样啊!”草斤道,“好是好,问题是土方伯打算怎样处理那帮家伙呢?”

“这个……”张武不觉犹豫,“总归要押回去,重重发落吧!”

“就这样了?”

“就这样呀……”张武感觉草斤话中有话,小心问道,“草斤兄的意思,如何处置为妥?”

“我又不是官家,能有什么处置法?”草斤怪声道,“不过,这事要是发生在我大商,对那些个叛贼,除了关和杀,还有一种更好的处置办法……”

张武听话听音,已把草斤的心思猜到了八九分,不由紧张起来,试探道:“草斤兄的意思是……”

“没错!”草斤爽快地承认,“处置叛军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统统变成奴隶。对于那些个带头闹事的家伙,直接作为人牲,献祭给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头领们的血,可比一般人珍贵得多。至于其他人嘛,虽然罪不该诛,但关在牢房里,还要供他们吃、供他们喝,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要把他们变成奴隶,干一辈子苦力,榨干最后一滴血……”

“草斤兄的办法甚妙,只是我土方土地贫瘠、物产有限,养不了那么多奴隶。当今天下,能蓄养大量奴隶的,只有大商。问题是,小弟怎敢擅自作主,把土方叛军全部变成大商的奴隶?小弟回到土方,还不得被人把皮给剥了!”

“要是你们不敢亲自动手,没关系,交给大商就行了。你们只要大门紧闭,决不收留那些叛军就行。这该不会有问题吧?”

“好是好,只是此事重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请容小弟回去,向土方伯禀明此事。”

“随你随你!”草斤没好气地道,“你这家伙啊,看来是一辈子当小弟的命,这么点事都不敢作主。”

“草斤兄见笑了,小弟惭愧!实在惭愧!”

“好了好了,”草斤揶揄道,“惭愧又当不了饭吃。今晚,你就在大邑商乐呵乐呵,明儿赶紧回去,跟你们伯爷好好说道说道。”

“好的,”张武道,“草斤兄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商王?”

“你说啥?”草斤一脸震惊,“你还要见王上!兄弟,你没有犯癔症吧?你知道王上现在有多恼火吗?你就不怕,王上的面还没见着,你的人头已经摆在我大邑商的祭坛上吗?”

张武吓一大跳,忙问:“兄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今晚就在这里好好歇着,一会儿我让人安排个小妞,帮你舒舒筋骨。一个不够,两个也行。不过记住,千万不要出这道大门。你的两只脚要是跨出这道大门,遭人捅刀子、挖眼睛、剥头皮,你哥我可一概不负责!”见张武吓得不轻,草斤笑道,“明天一早,还是这位兄弟,”指指阿虎,“把你眼睛蒙上,装到一个麻袋里,放到一辆牛车上,负责把你送出大邑商,然后你就安全了……”

“王上那边,就全靠大哥周全了!”

“放心!”草斤满不在乎地道,“我认识王上的时候,他还光着屁股蛋子呢!所有事都交给你哥我了!”

“谢谢哥!谢谢哥!”

送草斤出门,阿虎怪怪地道:“哥,原来你跟王上这么熟啊?也不告诉兄弟一声,怕兄弟沾你光啊?!”

“可不是!”草斤翻了下白眼,“人家现在可是大商的王,能不给他添麻烦,尽量少添麻烦。”

“净扯吧你!”阿虎憋不住笑道,“真是‘望乘的鸡巴、草斤的嘴’,兄弟我算是服了!”

“滚!”草斤生气道,“上层的事,你个二货懂个毬!记住,今儿晚上给那小子找个风骚点的妞,最好能留下他的种,将来用得着!”

“明白!”

“还有,今儿这个事,你要敢漏出半句口风,”猛地揪住阿虎裆部,“老子让你绝了子嗣!”

“放手!”阿虎一巴掌拍开草斤的手,“知道了呀!把人家抓得怪疼的!”

“老子恨不得扽掉你,免得你到处给我惹事。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再敢碰那两个逃奴一根手指,老子决饶不了你!”

“知道啦!~”阿虎直觉得厌烦无比。

8

子画平生第一次跨进甘盘府邸。

不是从日常进出的边门,而是从长年紧闭的大门。

甘府位于大商王宫东北方向,占地还算廓大,外观却十分简朴。

甘盘出身大商贞人,府邸建在太史寮附近。他已多年不在大邑商,府中事务悉由女儿甘薇照应。甘薇少年稳重,父亲离开期间,把个甘氏族照拂得井井有条,与世无争;驻扎在大邑商郊野的甘氏族军,一概就地开荒种地,不事干戈。

虽则简朴,毕竟是大人物的府邸,规矩还是严明的。譬如这正门,只在顶顶重要的贵客造访时打开。

登门造访的这位顶顶重要的客人,乃是年轻的商王昭。

护送商王昭前来的是子画。

子画远远就望见了甘盘。

甘盘身后是一名年轻的姑娘。

姑娘眼睛会说话,只瞟了子画一眼,便让子画微微一震。

“子昭哥哥!”姑娘嘴很甜,迎向商王昭。

“没规矩!”甘盘佯怒,“还像小孩子一样。快快拜见王上!”

商王昭倒也安之若素,摆手笑道:“别别!小薇都长这么高了!”

甘薇也不客气,上前搀住商王昭的胳膊,便往府内引。

甘盘连连摇头,紧随其后。

堂屋早已备下香茶。商王昭坐上首,甘盘父女叨陪下座。

子画解下长剑、脱下靴子,整齐地码放在门外。然后,轻轻阖上门扉,跪坐在门外。

室内的谈话声,不高不低,断断续续,尚能听个大概。

“王上光临寒舍,有何见教?”甘盘恭敬问道。

商王昭道:“都到您府上了,又没有外人,师傅莫要客气!”

“臣是臣,君是君,规矩岂可破坏?”甘盘谦逊道。

“师是师,徒是徒,礼数不敢忘怀。”商王昭道。

“兄是兄,妹是妹,相见格外相亲!”甘薇一句话,让三人开心地笑起来。

“师傅,”商王昭正色道,“子昭此来,是为土方入侵一事,向师傅讨个办法。”

甘盘轻咳两声,迟疑道:“老臣也正在为此事烦恼。土方此次犯我箕方,事出突然,真让人反应不及呐!”

“我大商派在各地的探子,事先也没得着消息么?”

“王上有所不知,大商的探报,都掌握在宰丰手里,老臣无从插手。”

“这样啊?!”商王昭喃喃道,“宰丰居然从未对我提及此事。”

“探报乃国之耳目,必须掌握在王上手中,否则王上便如聋瞽之人,何谈君临天下?老臣失职,定当想尽办法,让王上耳目灵便起来。”

商王昭肃然道:“多谢师傅成全!”

甘盘忙直身回礼。

一番礼让之后,商王昭又道:“边关军情紧急,我大商不能没有应对。师傅认为,如何应对为妥?”

甘盘不觉默然。

甘薇插话:“都说我大商是‘天下共主’。臣国有难,大商岂能坐视不救!”

“薇儿!”甘盘责备道,“军国大事,小孩子家不要乱插嘴!”

“师傅,不能再把薇儿当孩子啦!”商王昭笑道,“我可听说,这几年,小薇这代理族长干得不错!硬是把甘氏族军约束得服服帖帖,没给您老人家惹过一点麻烦。”

“王上总是袒护您这个小妹!”甘盘似嗔似喜道,“不过说起这件事,老臣倒是要夸薇儿一句。薇儿这个代理族长,确实干得不错。我甘氏族军,只许为大商效命,不许给大商添乱!”

商王昭感慨道:“我大商是既离不开族军,又怕有些个族军呐!”

“就是!”甘盘道,“您看那望氏族军,人数如此之众,居然可以随意出入大邑商,还胆敢参与叛乱。若非上王及时发现,派老臣警告望乘,上王与王上,差点就要折在他手上。叛乱平定后,那望乘非但没有惊懼反省,反倒四处炫耀拥立之功。大商的心腹之患,怕不是那些外敌,反倒是这些个族军!”

“可不是嘛!”

“再看近几个月,这些个族军,打着大商的旗号,四处征讨无辜,灭人方国、部族,好处尽归自家,仇恨全归在大商身上!”

“是该约束一下了!可怎么个约束法呢?”

“是呀……”甘盘不觉有些迟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甘薇道:“有我甘氏族军在,对望族也算是个牵制吧!”

商王昭道:“小薇妹妹说得对,牵制是个好办法。”

甘盘一笑。

商王昭又道:“说到牵制,我还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王上请讲。”

“师傅可还记得,前些时日,宰丰授意甫方,灭了沚方,杀了沚伯,掳了其子,差点在登基礼上献祭……”

“怎不记得?”甘盘掩饰不住怒色道,“那宰丰也太专断,居然不经王上同意,就自作主张,安排甫方进攻沚国,酿下惊天惨剧!”

商王昭并不纠缠于宰丰,继续说道:“幸好上帝仁慈,保全了沚方公子一命……”

“是呀,幸好保全一命,还有回旋余地。”

“如今,我想把那沚伯之子放回,您看如何?”

甘盘一愣,沉吟半晌,方道:“不好说!毕竟是杀父之仇!”

“我看可以!”甘薇道,“覆灭沚方的是宰丰与甫方,恢复沚方的当今王上。那沚伯之子,应该分得清是非!”

“万一那沚方怀恨,回去后报复我大商呢?岂不是又多一个望族?”

商王昭道:“即便如此,也值得一试。毕竟错在大商。”

甘盘叹道:“难得王上有如何度量!那就试一试吧。”

9

商王昭又道:“我还有一事,要请师傅指教。”

甘盘问:“何事?”

“听说,与那沚伯之子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奴隶?”

“是的。王上为何问起她来?”

商王昭略显迟疑:“我只是一时想起,好奇而已。”

“王上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我是想问,对于这女奴,应当如何处置?”

“按照惯例,追回的逃奴,一律当作人牲,献祭给大商先祖。”

“没有别的处置办法吗?比如说……”商王昭欲言又止。

“王上的意思,是想放她一条生路吗?”

“哦不……”商王昭有些尴尬,“我只是随口问问。”

“启禀王上,按理,这个女子一定是要献祭的。大商对于逃奴,从来是刀斧无情。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王上想放她一条生路。”

“是什么样的女子,让王上哥哥这样挂心呐?”甘薇调侃道。

“你可别打趣为兄!”商王昭微微红了脸,“我只是听人说起那女子……”

“不打趣,不打趣,”甘薇继续打趣道,“王上挂心的女子,肯定是绝代佳人,改天小妹定要亲眼见识。”

“薇儿不得无理!”甘盘正色道,“王上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老臣定当设法拯救,只怕……”

“只怕什么?”商王昭追问。

“只怕,朝堂上有人作梗。”

“为什么要作梗?为了两个逃奴,跟师傅作梗吗?”

“不是逃奴不逃奴的问题,而是有那么一伙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是王上和老臣提出的,都会跳出来反对……”

“我明白了!那就有劳师傅玉成此事。”

“请王上放心!”

“薇儿,这茶水都凉了,还不快去换些热的来?”

“这就去!”

甘薇起身离席,去忙热茶的事。

“王上,”甘盘直起身子,跪向商王昭。

商王昭一惊,忙扶直甘盘。

“老臣也有一事相求!”

“师傅但讲无妨。”

“老臣请王上作媒,成就薇儿的终生大事!”

“好事呀!”商王昭喜形于色,“师傅相中了哪一家的公子?”

“老臣觉得禁军副统领子画是个好小伙儿。”

商王昭不觉有些错愕。随即恢复平静,压低嗓音道:“子画就在门外……他尚未有婚嫁之约吗?”

“据老臣所知还没有。”甘盘低声道,“老臣已派人去他家提亲,他爹娘可是一口应承。”

“噢,是这样……”商王昭道,“不过,据我所知,子画一家虽出自多子族,也算是贵族血统,但早已衰微不堪,小薇妹妹能同意下嫁吗?”

“王上有所不知,你小薇妹妹虽是姑娘家,见识却也不俗。下嫁不下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小伙子也算是我大邑商的青年才俊,老臣和小薇都愿以这门亲事,为我大商蓄积忠诚之士。”

“师傅和小薇妹妹,为了我大商,可真是操碎了心呐!子昭这里谢过了!”

“王上不要过谦。我甘族永远追随大商,不会改变!”

“要是大邑商部族,乃至天下方国都这么想,那就好了!”

“要想天下方国都臣服我大商,先要立我大商之威;要想立我大商之威,先要立王上之威。”

“怎么立威?”

“就按王上刚才所说,成大事先从小事做起。”

“从哪件小事做起?”

“从王上自称做起。”

“请师傅指点。”

“王上乃天下至尊之人,除了上王和王太后面前,无论面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自称为‘我’,须要自称为‘寡人’,或者‘余一人’!”

“师傅所言,都是为我。但我自称为‘我’,乃是深感贸得贵位,德行太浅,自称‘寡人’或者‘余一人’,实在有愧于心。”

“谦逊乃天下至尊之人的美德,但树立威仪,必须恩威并施,不可纯然谦逊。”

“子昭记下了。”

“王上实在感觉有愧于心,不妨先自称为‘朕’,其义即是‘我’,但又不同于‘我’。今天下方国国主、部族首领,面对下属时,也常有自称为‘朕’的,王上称‘朕’不为过也!”

“感谢师傅点拨,从今往后,子昭自称为‘朕’便是。”

“如此甚好!待到王上自感德行进步,还是要以‘寡人’或者‘余一人’自称,这才是王者应有的威仪。”

“好!待到那一日,朕便自称‘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