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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说上任第一日,升坐卿士之位,便请卿士寮的官员们自报家门。
率先报上名来的是亚宁。
“亚宁”二字,“亚”是官员,武官之属;“宁”方是他的本名,代表他的族氏。
根据约定,亚宁负责代表卿士寮,联络大商禁军、常备军和各族族军。傅说特意关照他,加紧与好公主联络、沟通,尽快正式结束与人方的战争状态。
此种场合,不太适宜对具体问题作深入探讨,亚宁只是领命而已。
第二位上来自报家门的是藉臣田梁。
当听说大邑商前些年发生饥荒,需要依靠天下方国进贡粮食,方可渡灾之后,傅说认真地道:“田大人责任不轻啊!大邑商需有自我供给的能力,方可应对天下之事。”
不料田梁应道:“大商乃是神鬼国度,因而又是美酒浸泡的国度。制酒所需的粮食,也甚为惊人……”
说到此处,酒正辰不失时机地倒起苦水来:“大商酒正难做啊!手中无粮,却要源源不断地提供敬神祭天的美酒,搞得人神共怨!”
傅说道声“理解”,又道:“傅说愿与各位大人共克时艰。”
田梁腹中暗自一笑,故意追问道:“这粮食的饥荒,不知卿士大人有何良策?”
傅说道:“倒谈不上良策,只需按常理行之便可。”
“如何个按常理行之?”田梁问道。
傅说道:“大商乃是‘天下共主’,位居天下之中。特别是圣君盘庚王迁都北蒙以来,一扫九世之乱的颓势,国力日渐强盛。在他身后,大商虽有起伏,但总体而言,‘天下共主’的地位还是牢固的,天下人心还是顺服的。这就决定了,大商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不断地迁徙,而应定居北蒙、深耕北蒙、做大北蒙。这就决定了,田梁大人的责任,比你的历任前任更重!”
“愿闻其详。”
“我大商王畿范围的粮食生产,应能满足大商王畿范围所有的粮食需求。”
田梁道:“这些年来,每当大商王畿出现粮荒,都会向天下方国征集贡粮,也都渡过了难关……”
傅说笑道:“这是大人的威信所致,确为大商王畿解除了燃眉之急,但不可长期持续。粮食乃是天下之本,必须掌握主动权,方可巩固我大商的权威和国本。”
田梁想了想,点头道:“如果真能做到卿士大人所言,那当然是好!”
酒正辰也道:“小人这几年,说是向天下方国征求贡粮,事实上也多有委屈之意。如果我大商王畿范围的粮食生产,能够满足自身的所有需求,自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了!小人在天下方国国主面前,也抬得起头来了!”
“头一等的要事,必须由头一等的人物,投入头一等的力量……”傅说自言自语道。
“卿士大人所说的头一等人物是谁?头一等力量,又是什么?”
傅说道:“大商头一等人物,自然便是大商的王。头一等的投入,是指王上将主要精力,放在粮食生产上。”
“如此固然是好,但怕是很难做到。”
“都说‘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从未提过一个‘农’字。”傅说道,“其实呀,一个‘农’字,乃是祀与戎的根基。只有把一个‘农’字做好,大商才能做到,要‘祀’有‘祀’、要‘戎’有‘戎’……”
“说得好!”田梁高兴地道,“这可是卿士大人亲口所说,咱得好好记住!”
殷乂也是重重点头。
傅说又道:“‘戎’也说过了,‘农’也说过了,下面再说一说,那个要命的‘祀’字吧!咱卿士寮的哪位大人,负责与太史寮对接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站出来应承。
亚宁见状,轻叹道:“祭祀神灵之事,最终落到一个‘血’字。无论是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还是大商的上帝,都把血食看得格外重要。”
“为什么会这样?”傅说问道。
在场之人都答不上来。
“既然各位大人都不肯说,那在下就猜一猜,大人们看,猜得对不对?”
众人点头,以示首肯。
傅说沉吟道:“或许是因为‘血’乃人之灵所系。人身无血,便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干尸,献血便是献上人之精魂。”
众人听傅说如此说,虽不敢断定他所说便是对的,却也颇感有道理,频频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卿士寮当有一人,专门负责与太史寮对接,提供祭祀所需的血食。”
“我们有这样的人啊!”田梁道,“比如我这个藉臣,负责管理王田。看起来十分简单,只管为王家种庄稼,其实还有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呢!”
傅说鼓励地点点头。
“比如,王家的王田可不是一块、两块,而是遍布王畿范围。为了保持肥力,实行轮耕制度,总有几块王田是闲着的。这些闲着的王田,很快就会变成天然的牧场,聚集各种各样的动物。每年,王上都要到他的牧场上打猎,围捕来的动物就是上好的血食……”
傅说静静倾听着。
田梁又道:“有几块足够大的王田,我们还会专门围起来,饲养各种牲畜,用于祭祀,也用作王家的肉食。”
“你可清点过,大商王室豢养的牲畜,数量有多少?”
田梁如实相告:“我说不清楚。这些牲畜,虽然养在王田之上,但豢养之职,并不在藉臣,而在牧臣。”
“如此说来,我卿士寮中还有牧臣这个职位吗?”
“有啊,”田梁说着,扭头招呼道,“牧正大人,你现身吧!”
众人俱是一笑。
一位身材矮小敦实、双目精光四射的壮汉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傅说行礼道:“牧正豢龙氏董敖见过卿士大人。”
“董敖?豢龙氏?莫非你是豢龙氏一族的吗?”
“正是!”董敖道,“小人汗颜。小人的祖上据说是豢过龙的,到小人手里,天下哪里还有龙可豢?小人整日所豢,无非是些鸡啊、狗啊、兔啊之类。大点的就是牛啊、羊啊,还有少量的马匹。”
众人又是一笑。
傅说见他性情有些滑稽,不觉暗生亲近感,半开玩笑地道:“看来你们是真的无龙可豢了。”
“那可不!这世上哪里还有龙啊?”
没等傅说接话,董敖又道:“我想起来了,大龙是没得豢了,小龙还有。”
“哦?你们还有小龙可豢?”
“可不是嘛!小人手下有个奇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鬼子,长得跟小人一样矮小,精瘦精瘦的,像个猴儿,却有一手绝活,专门养蛇。这蛇可是好东西,样子就像龙一样。要说‘豢龙氏’这个名号,小人就指望着他来维持着呢!”
董敖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好了,不说龙的事了,”傅说道,“我就想问一问,大邑商豢养的牲畜,数量有多少?”
“具体的数目我说不清楚。”
“那就简单点,大邑商豢养的牲畜,够不够祭祀用?”
“说够也够,说不够也不够。”
“什么意思?”
“如果所有牲畜全都用于祭祀,自然是够的。问题是不可能。毫不夸张地讲,用于祭祀的牲畜,只占所有牲畜总数很小一部分。”
傅说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董敖道:“比如牛吧,算是上等的祭品,可不能随便宰杀。”
“我能理解,”傅说道,“牛力气大,是耕田的好手。任凭哪个农夫,也不肯杀牛。”
“马也是个大家伙,也动不得。”
“是的,马的力气虽然不如牛大,但驮东西甚至驮人奔跑,是最棒的。”
“不仅如此,”董敖道,“马是外来物种,比牛难得多了!如果非要二选一,我想,大多数人宁可杀牛,也不肯杀马。”
“如此说来,可用于祭祀的牲畜,已经减少了一大块。那么羊呢?”
“羊是可以用来祭祀的。大邑商的各个氏族,摊上点事情,宰羊倒是常有的事。问题是,羊是小巧之物,对于各个氏族来说,祭祀单单用羊,是远远不够的,宫里就更不要说了。虽然羊是祭祀常用之物,却是用来配合牛、猪等大型牲畜的……”
“原来是这样,”傅说微微笑道,“在我眼里,羊不算小了,居然连单独献祭的资格都没有。大邑商的祭祀之厚,真让人大开眼界!”
“是的,”董敖道,“我等专司豢养牲畜之人,说起祭祀用牲,也常常是心‘怦怦’跳,就怕拿不出合用的牲畜来。谁让这是大邑商呢?好在大邑商自身畜养的牲畜不够,还可以向天下征求,以全天下奉养一个大邑商,数量还是有余的。”
“牲畜不够,就拿人来顶,是不是?”傅说问道。
“是!”董敖毫不犹豫地答道。
“如此说来,有些事情,大邑商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不说,是不是?”
“是!”
“明白了。我不问了。”
……
傅说与卿士寮同僚首次见面时的谈话,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出半天,就传遍了大商王宫和上王私宅,飞进了大商各大氏族的密室里。
很快便有人叫嚷着,要跟傅说当面理论,以辩明奴隶到底是不是牲畜?用奴隶祭祀,是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
不仅如此,深夜时分,有人在卿士寮周围,听到了“桀桀”的鬼叫声。
那声音,怨毒、尖利,像是从黄泉之下发出一般,吓得夜宿在卿士寮的年轻官员们,半夜连上个茅坑都要结伴而行。
傅说赴任卿士寮的第一天,便派人向上王私宅传递口信,希望能够拜见王太后。
第三天头上,上王私宅回过消息,约他次日来见。
傅说不敢怠慢,令红安赶紧做好准备。
傅说入主卿士寮,杂姓聚居的红村,可是翻了身。红安与阿狗直接跟随傅说,进了卿士寮。二人虽然寸功未立,尚无官职可言,但一个跟随傅说办事,另一个担任傅说的贴身护卫,也可谓是风光无限!
红安虽以机智著称,是傅说的得力助手,但作为大邑商边鄙地区红村的首领,真正的世面又能见过多少?对于用怎样的礼物去见王太后,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好公主在上王私宅的贴身伺女前来求见,说是好公主为傅说送来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
好公主派来的人,红安不敢怠慢,连忙丢下王太后的事情,亲自出面招呼,张罗着将物品归置起来。
闲聊中,红安想到傅说拜见王太后一事,便向那侍女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上王私宅的规矩,跟宫中一样大。那侍女哪里肯受红安的礼拜?连连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又问他为何要行此大礼?
红安便把傅说要去拜见王太后,却不知送什么礼物的苦水,倒给了侍女。
侍女先是谦逊道,自己只是个下人,送礼是上层的事,从未参与过,更不知道规矩是什么。
继而又拗不过红安的热情,回忆道:王太后乃北边方国公主,除了女性普遍喜爱的玉石和小型青铜器物,对于来自北方的小型动物皮张,特别是狐皮、鹿皮等,情有独钟。若能将此类小型皮张,打造成有趣的模样,定能讨得她的欢心。
红安大喜过望,忙向侍女又行大礼,并请教她的姓名。
侍女道:“卑贱之人,要名姓何用?”继而告知红安,自己名叫昆明,来自杂姓居住的娄子村。
红安听说,又增一份亲近感,说“真是有缘,大邑商两大杂姓村落,一东、一西,被咱们俩占齐了!”
昆明掩嘴一笑,顿时放松了戒备。
红安顺势又问她,可否认得从娄子村出来的名人子画?
昆明道:“哪能不认得?打小就知道,这个子画,与众不同。父母管得严,从不和村里孩子们混,在自己家里,也从不沾手脏活、累活。只一味往洹河东岸,大商王宫、天邑集一带跑,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回到村里,就一头扎进屋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红安点头道:“他是子姓,自然和咱们这些杂姓,和不到一块。”
昆明笑笑。在上王私宅养成的规矩,令她并没有接红安的话。还过一礼后,匆匆告别。
根据昆明的指点,红安经请示傅说同意后,在卿士寮同僚的陪同下,一头扎进了琳琅满目的库房。
对于出生红村的红安来说,物质极度匮乏,是童年挥之不去的印痕。仅仅是解决温饱问题,也是在长大成人,吃辛吃苦地务农、经营小买卖之后,才解决的问题。
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面对这座不啻于天下物产总汇的卿士寮仓库,红安的心狂跳不已,竟连同僚的问话都没有听见。直到对方拍拍他的肩膀,才从恍惚的情绪里走出。
“老兄,”卿士寮同僚指着一堆积满灰尘的杂物道,“你要找的东西都在这儿呢。”
红安不觉内心一惊。
虽从外观上,就能辨别出这堆东西,确实就是动物皮张,但没想到的是,此类可望而不可即的名贵之物,在卿士寮的仓库里,居然像一捆烂稻草那样的,随意捆扎、堆放着。
“有账册吗?”红安问道。
“当然有,”同僚不假思索地道。
“能给我看看吗?”
“看不了。”同僚仍是轻描淡写的口气。
红安一惊,同时瞥见同僚脸上掠过一丝厌烦。毕竟是初来乍到,又没有正式任职,只得脸上陪笑道:“我是怕看走了眼。按照账册登记,才不会搞错。”
“错不了,”同僚直截了当地道,“这堆破皮张,我都不知道点过多少遍了,烧成灰都认得……”
“可不敢烧了!”红安着急道,“烧皮子,那可是砍手砍脚的重罪!”
同僚不易察觉地一笑道:“您说笑话了!您跟着着卿士大人,就算把这一屋子东西都烧了,也砍不了手、砍不了脚。”
“怎么可能?”红安怪道,“要把这一屋子都给烧了,怕是我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吧?!”
“哪能啊!”同僚嗤笑道,“只要不是谋反,您这颗脑袋,就算青铜斧钺也砍不下来。”
红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收声,俯下身子,掸一掸皮张上厚厚的灰尘,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缚皮张的绳索。
“哗啦”一下子,柔软而又实诚的动物皮张,如水流泻地一般,铺展在红安面前。
红安细细看去,发现这些皮张绝大多数都是半大不小的形制,既没有气势磅礴的整张大型兽皮,也没有精巧柔软、适合打造随身饰品的昂贵之货,全都是些常见的羊、狗之类皮毛,即便贫穷如红村者,家家户户也都存有一、两张。
“这些皮张是哪里来的?”红安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已经嗅出了弥漫在这间库房里的不祥味道。
“还能是哪里来的?”同僚渐渐失去了耐心,“反正不是王族打猎来的,就是方国进贡的。”
红安细细翻卷着这些皮张,脱口而出:“不像啊!”
“什么不像?不像什么!”同僚终于失去了耐心。
红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拱手道:“大人误解了。”
“我误解啥了?”同僚反问道。
“在下问这话,没有丝毫怀疑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不解。”
“有什么不解?”
“既然里面有王家打猎所获,怎么皮张上没有一点破损呢?”
“你当是村里人过家家吗?”
同僚竟然说出“村里人”三个字,显然是针对红安的出身。红安不觉也有些气恼,但还是忍住,不愿意因小失大,坏了傅说交办的大事。
“在下只是随口一问。”同僚也意识到说了重话,而红安背后是卿士傅说,连忙变化口气道:“牧正大人手下有专门修补皮张的高手,再明显的破损,也能修补得毫无印迹。”
好不容易,红安挑到一块上好质地的小型皮张,带回去,按照缝人的建议,请其连夜制成一方手帕。
以如此昂贵的材质,制成的如此寻常的用品,实属以较低成本、制成的难得之物。再挑剔的王太后,也不怕她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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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量再三,王太后最终还是决定,把会见傅说的地点,放在上王私宅的堂屋里。这既可解释为对傅说的重视,也可理解为生疏。
在门口迎接傅说的是管家明人。
好公主本想亲往迎之,被王太后拒绝。
“‘圣师’乃是孩儿的师傅。”好公主解释道。
王太后反驳道:“你现在是大商王族,他是大商的臣子。初次正式见面,不能乱了规矩。”
好公主虽内心隐然有些愧疚,但王太后所言也在理上,便不再坚持,陪在王太后身侧,一同接见卿士傅说。
傅说是带着红安一起来的。进了上王私宅大门,红安将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交到傅说手上。
傅说在明人引导下,走向上王私宅堂屋。
两名侍女将堂屋门轻轻拉开,傅说在阶下除去尖头靴,脚上缠着洁白的麻布,沉沉稳稳地走了进去。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两位女子。
年轻女子正是十分相熟的好公主。
年长女子衣着雍容华贵,身上佩饰不断发出耀眼的光点,虽气度沉稳,略带沧桑,却又气势逼人。如此气质,不问而知,定是大商王太后!
傅说不敢怠慢,连忙跪倒,行君臣之礼。
不料,王太后既不跟他寒暄,更不让他平身,竟然一言不发,纹细不动。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王太后兀自毫无反应。傅说倒也稳若秤砣。倒把个好公主越等越急,忍不住轻嗽一声,低唤道:“母后”。
王太后迅速暼她一眼,那目光会说话。好公主立时明白,王太后并非忘了傅说,而是故意怠慢他。
好公主无奈低头,内心却如雕爪抓挠般难受。
又过许久,好不容易等到王太后开口:“你就是那个,自称‘圣人’的家伙么?”
好公主又是一颤。
傅说仍然伏地不起,回话仍是镇定自若:“小人怎敢自称‘圣人’,无奈被人误传,正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用解释,”王太后道,“若是真圣人,我大商还巴不得呢!王上年轻,疏于受教,正需要一位得力贤臣,尽心辅佐呢!”
“王上乃是龙种,论才干,且是不世之才,定将为大商开创一个盛世局面呢!年轻君王,有为之主,身边能臣自然是越多越好!”
“好了,也别趴着了,看你也怪累的!”
“谢太后!”
“自称也好、被误解也好,总之你既然被称为‘圣人’,总该讲讲你眼中的大商吧?”
“谨遵太后之命!”傅说道,“大商虽号称天下共主,大邑商天下虽雄踞天下之中,大商人口、军力虽号称天下第一……但在臣看来,大而不强、中而不聚,其势可危……”
“你这家伙,怎么没说几句,又开始妄言了?你就是靠说大话蒙骗当今大商天子的吗?”
“太后误会了,小人之言,并无半句虚妄。”
“怎么不虚妄了?大商乃天下第一强国,又是天命所系的‘天下共主’。大商国势天下无双。你去大胆妄言什么‘危局’,不是虚妄,又是什么?”
“危局之说,并非小人自创,不过是重复了‘九世之乱’的意思……”
王太后听到“九世之乱”,不觉叹道:“看来你这个‘圣人’,真是个胆大妄言之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心中毫无顾忌。”
“太后批评得是!”傅说道,“小人以后在开口之前,尽量会想清楚些,少说错话。”
王太后叹道:“作为王族,我们听好话太多了,像你这样直率的家伙,老身喜欢!”
王太后此言一出,氛围顿时松懈下来,好公主也长舒了一口气。
“卿士大人与王上的一番互诰,眼下可是传遍了大邑商,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了……”
“小人大胆,与王上约定,以这种形式,确立君臣契约关系……”
“君臣契约?”王太后不觉一惊,品味良久,说道,“君臣关系,乃是以生命相托的关系,怎么可以说是‘契约’关系呢?”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傅说缓缓地道,“只是君臣之间,以生命相托的前提是什么?”
“什么前提?”王太后问道,“什么前提?君臣以生命相托,还需要前提吗?”
“当然需要!没有前提,就无法解释臣的生命,为何要托付给王上,而不是其他人!”
“这还不简单吗?君是天命所系之人……”
“对了,君是天命所系,便是君臣以生命相托的前提!”
“如果硬要这么说,好像也对!”
“如果太后娘娘觉得这种说法比较牵强,臣与王上之间的契约,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前提。”
“什么前提?”
“就是王上的诰词中提到的,王上要成为能够容纳各种谏言的明君,臣才会全心全意地辅佐他。”
“听取谏言这一点,老身倒是觉得不难。王上刚出生就离开老身,直到十八岁才回到老身身边。老身对他的了解,并不像一般母亲那样深入。但有一点,是老身印象最深的……”
“哪一点?”
“老身印象最深的,便是王上对自己的评价之低、对听到他人谏言的渴望之切,别说是老身亲历过的三位大商君主,就是普通人,怕也很难像他那样明显。”
“如此说来,臣与王上的契约的前提,是十分稳固的。”
“稳如太行山!”
“至少目前是……”
“什么意思?”王太后脸露不悦之色,“卿士大人对于王上,是不是过于苛刻了?”
“不是的!”傅说道,“今日之王上,尚是青年之时,有如一幅空白的绢帛,怎么描画都可以。未来之王上,终将日渐成熟、衰老,有如画满了各种符号的绢帛,再添一笔都难了。臣要赶在王上这幅绢帛没被画满之前,把最好的图画给画上去……”
“照你的说法,将来王上不再能够被人描画时,卿士大人又该如何呢?”
“到了那个时候,臣就会自觉离开王上,不再成为王上身边的累赘。”
“原来卿士大人是抱着如此悲观的想法呀!”
“天地人鬼,何物不悲哀?”
“卿士大人既然如此悲观,为何还要出山,辅佐王上,卷入这一场人世的纷争呢?”
“天命所系!”
“天命?”王太后好奇地问道,“不知在卿士大人眼中,天命又是何物?”
“天命亦如王命,也是一种契约。”
“天命怎么会是契约?上帝难道还会跟人签订契约吗?”
“上帝怎么不会跟人签订契约呢?”傅说反驳王太后时,语气尽量柔和,“上帝授予大商天命,就是签了契约的。”
“你说的契约在哪里?老身怎么没见过?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过!”
“上帝与世人签订契约,哪能像人间这样,使用笔墨呢?”
“不用笔墨,用什么来签约呢?”
“用启示。”
“启示?”王太后细细品味道,“好吧,你的说法,老身自认为是理解了,只是感觉有些牵强!”
“您既然理解了,慢慢就不会感觉牵强。”
“好吧,”王太后的态度变得更加温和了,“看来,王上找到你,不算上当……”
“上当?”傅说有些摸不着头脑,王太后与好公主看了笑起来。
“卿士大人,”王太后道,“大邑商上下,可是有一大群人对你不服,憋着一股劲,要向你挑战呢!”
“哦?”傅说微微一愣,“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还派了个代表,来向老身请愿。”
“为什么要向您请愿呢?”
“为什么吗?”王太后略一思忖道,“可能……,他们都是属于大邑商的‘老人’吧,所以然向我这个代表衰老的老太婆请愿。”
“您听了臣的那么多话,居然没有生气,就说明您不老,至少心不老。您未必代表得了那些‘老人’。”
“所谓‘老人’,并非是指年老之人,而是大商的旧家、老族。他们要么是大商的王族、子族;要么是跟随盘庚爷,从奄地迁往北蒙的氏族;要么是些受到大商看重的强方、大族……。这些人都认为,大商的王上,只有重用自己,才是善政。”
“臣明白了,”傅说道,“他们是不愿看到臣在大邑商担任要职,何况还是卿士之职!”
“的确是这样!”王太后道,“你有没有勇气,接受他们的挑战呢?”
“臣既已答应王上,只要王上能虚心纳谏,臣就出山辅佐,那就是臣对于王上的契约。既然是契约,就必须要执行,否则就是不信义了。对于‘老人’们的挑战,臣愿意也得应战、不愿意也得应战……”
“以老身观察,就凭卿士大人的反应与口才,与这些人展开一场辩论,应该问题不大。至于能否辩过他们,让他们服输,真不敢说。这些人可都是大邑商最难缠的主儿,就连甘盘大人也被他们折腾得疲惫不堪。”
“请太后、公主放心,臣会就大商的治国之道,做万全的准备。臣在大邑商,来来去去也很多年了,对于这股势力的观察,不可谓不多。臣深知,这是一场输不起的论战。输掉的话,臣在大邑商难以立足,还是小事;更加严重的是,王上变革大商政治弊端的很多想法,都将难以付诸实施。”
“看来,你对这场辩论,是早有准备了。”
“是的!这场论战,早就在臣的心里面,进行过很多次了!”
3
傅说与大邑商“老人”们的论点地点,最终定在大商禁军驻地。
遍观大邑商,没有第二个地方,既能容纳大量人马,还可以保持严格的隐秘性,不至于招致大批人群围观。
王太后所说的那名“老人”代表,乃是盘庚王长子、大商宗庙统领子早。
由于阳甲王的子孙在盘庚迁殷之时已被排除出王位继承范围,子早实际上排在可以继承王位的同辈的最优先位置。
然而,父亲盘庚王坚决实行“兄终弟及”制度,把兄弟四人整齐轮了一遍,生生掐灭了他“父死子继”的希望。
好不容易等到父辈中最后一位小乙王登基,他又因年岁太高,被排除在新一轮“兄终弟及”的行列之外。
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就是在等待中错失。
虽然大商宗庙统领亦属极高的位次,偶尔还可与大商的王分庭抗礼,但手中只有神权、没有世俗之权,对于他这样曾经有过巨大政治抱负的老人来讲,毕竟是人生最大遗憾。
在他看来,自己的一切悲剧,皆起因于商王敛的自私。因而,凡是反对大商现行政治的议题,都能激起他的参与热情。
对于商王昭的反对者来说,没有谁,比子早更适合代表他们,提出议题。
凡在大邑商的“老人”代表,悉数报名参加了此次论战。
王族方面,除了子早,还有小辛王长子子春。
子族方面,司工子求作为宰丰派系的活跃分子,自然不会错过这种针锋相对的机会;在王宫中担任小臣、参与王宫重要事务的子鱼、子女,以及地位稍逊、来自多子族的子苑、子亩,也都或自愿、或被人胁迫着,报名出席了论战。
宰丰派系也有多人报名参加,包括禁军统领弋人;来自卿士寮的马臣末、车正横、酒正辰;来自太史寮的卜人宾、卜人午、卜人师,以及太师徵、少师羽。
报名参加挑战者一方的,还有来自太学的庶老子扈;来自外服的孤竹国主墨胎幸、豳方特使姬前、鬼方使者艾迪。
偏偏宰丰与最为亲信内臣丑、内臣告没有报名。
傅说方面早已有言在先,参加论战者,只有傅说一人,不安排任何帮手。
商王昭闻讯后,无不忧虑地找到傅说,说对方并未提出傅说不可以有帮手,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孤立的境地。
傅说道:“小人正好借此机会,检验自己对于大商国事的长期思考,是否经得起考验?若能辩而胜之,说明小人已然具备了辅佐圣君的能力,将更加坚定小人为大商效力的信心。若是败下阵来,小人借此认清自己的差距,回去好好修炼,待条件成熟后再度出山,供王上驱驰。”
商王昭道:“卿士大人的想法,固然很好。但即便一时疏忽,首战不利,也是以一对多的结果,不代表您真的不行!”
“傅说不是这么想的。大商乃是‘天下共主’,凡涉及大商之事,皆非小事,皆是影响甚广;大商虽为‘天下共主’,却已经历过‘九世之乱’,暗伤颇深,经不得反复伤害;王上又是大商王族中最有潜质成为圣君的一位,您的令名,同样不容伤害。傅说对自己有个要求,傅说之谋,若非天下至善,万不敢用于大商,用于大商圣君。”
“卿士大人对于我大商,真是忠心可鉴呐!”商王昭激动地说。
“大商便是天下,天下便是大商。傅说曾对王上直言禀明,傅说最在意者,乃天下苍生。傅说将天下苍生的福祉,寄托于大商身上。”
“卿士大人放心!大商定不负天下责任!”
论战在禁军驻地最大的一间室内训练场举行。
室内铺满竹席,辩论者席地而坐,彼此拉开足够距离,以便每个人都能最大限度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因此,进入辩论室的人数被大大压缩。除了傅说和他的论敌们,另外只能安排王太后、商王昭、王后美玉、好公主、宰丰和亚宁等人现场观摩。
王太后又提出,既然左学首领庶老子扈出席,没有理由不让右学首领国老龙出席。
于是,国老龙也被安排叨陪王太后一行的末座。
商王昭担任论战的评判者。
闻风而来,却没有机会进入辩论室的大邑商达官贵人们,被安排在紧邻辩论室的一间营房内,挤满一堂,由明人带来的上王私宅的下人们,实况转述双方辩论的要点。
两名小下人本就是由明人百里挑一、精心挑选而来,再加上经他夜以继日地反复训练,基本能够达到顺畅地传递现场辩论的信息。
毕竟是大商冢宰,即便早已言明此事由上王私宅全权负责,宰丰还是关照内臣丑,在小内臣中另外准备两位老练者,随时备用。
子早当仁不让地为这场引人瞩目的论战开题:“一个奴隶,一夜之间,就爬到了大商卿士的高位……,不知道这位卿士大人,你的心里是不是十分得意?”
子早的地位是如此特殊而突出,提问是如此卑劣而伤人,傅说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好在他迅速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地答道:“任何人,对于担任大商的卿士一职,如果不是内心战栗、深怀对于责任的敬畏,而是得意自满,自以为了不起,那他根本配不上卿士职位,甚至配不上大商的任何职位……”
傅说话音未落,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微的颤动。商王昭更是一按几案,要从座上弹起的样子。王太后见状,忙轻嗽一声。商王昭会意,连忙坐定。
对于这个开题之问,子早和他的同伴们可是没少下功夫,反复斟酌,直到感觉无懈可击。满意希望能够一击而致对手于死命,至少也要予敌重创,涣散其斗志。岂料只在须臾间,对手便轻松破招,且引得满场震动,内心岂不是惶恐又恼怒?还好也算阅历丰富、身经百战,迅速镇定下来道:“卿士大人连老夫的问题都没听清楚,就草率作答吗?”
在场之人俱是微微一愣。
见傅说并未急于应答,子早又道:“老夫提问的重点是,一个奴隶,却能攀上大商卿士的高位,你自己就不觉得惶恐吗?”
傅说微笑答道:“在下怎不惶恐呢?只是正如在下适才所言,在下惶恐的,在于对责任的敬畏。至于奴隶能不能成为大商卿士的问题么……”
傅说故意卖了个关子,弄得现场所有人都竖直了耳朵,要听他的后半句话。
“奴隶能不能成为大商卿士的问题么,早在大商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之时,便有了答案……”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轻轻的震动。这一回,是经过傅说的提示,众人发出的会心的反应。
“对于这一段历史,在座诸位大人,怕是比在下更加清楚些。天乙爷之所以能够开创大商基业,没有任何人的功劳,能够超过贤相伊尹。伊尹是什么人?有莘氏的媵臣。何谓‘媵臣’?用大人您的话说,不就是奴隶吗?是有莘氏家奴。据说,天乙爷是要伊尹来辅佐自己,才决意迎娶的有莘氏女……”
傅说所说之事,乃是大商贵族学校——太学(分为左学、右学)——中教授的核心内容,在座之人,哪一个不是耳熟能详、了然于胸?
子早见对手如此犀利,早已熄灭了缠斗之心,将目光投向身边之人。
见子早轻易放弃,众人俱是惊心,嘴上不说,身子却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缩,视线纷纷下垂。子早的一瞥,居然没能抓住任何人。正慌乱间,耳畔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卿士大人怕是还要多读些我大商的典籍,才好在如此隆重的场合发言呐!”
说话者乃是大商左学的庶老子扈。
左学首领庶老子扈、右学首领国老龙二人,乃是大商公认最为博学之人。大邑商所有的权势人物,宽泛来讲,均可视为二人的学生。庶老子扈要求傅说多读些典籍,震慑力不可谓不大。
傅说向子扈拱手,示意其把话讲完。
子扈捻一捻颌下茎须,慢条斯理地道:“卿士大人把自己与那伊尹爷归为一类,其志不小呐!”
现场又是一阵骚动。辩论挑战方窃窃私语,议论傅说狂妄,自比伊尹。
“伊尹爷是有来历之人,出身于有名的伊氏族,甚至有人说,他乃是伊氏族的首领。只不过是因为要辅佐天乙爷,又没有直接的渠道,才主动献策,以那有莘氏之女媵臣的身份,进入大商而已……”
“庶老所言,确有这种传说,”傅说道,“但据在下了解,别说伊尹爷乃伊氏族首领的传闻尚未得到确证,即便确证了,也不因为他是伊氏族首领,而可以否认他作为有莘氏之女媵臣的事实。”
“谁说要否认这个事实?”子扈攻下一城,不觉得意道,“老夫只是说,伊尹爷这个媵臣,与卿士大人这个版筑工,虽说都是‘臣仆’,但此‘臣仆’可不是彼‘臣仆’可比!卿士大人在同为‘臣仆’一事上,自比为伊尹爷,岂不可笑么?”
挑战者阵营发出一阵哄笑,傅说这边,却是人人都把心,悬到了嗓子眼。
傅说却仍是气定神闲,从容应道:“庶老谈论‘臣仆’,乃是虚谈,傅说则为实谈……”
“老夫怎么就是虚谈了?请卿士大人把话说说清楚!”
见庶老子扈发急,傅说心中更加坦然:“庶老论‘臣仆’,乃从出身上论,取径有错!天下方国之主,一旦战败,即可成为大商战俘,甚至要被作为‘人牲’祭天。试问,国主出身,又有何用?”
人群一阵耸动,无不被傅说的雄辩所震动。
“在下所论‘臣仆’,乃从实际上论,伊尹爷无论是出身于伊氏族首领,还是另一种传说中的庖厨与空桑女所生,一旦成为‘臣仆’,便失去了人身自由,成为他人的附属。不知在下所言,是否事实?”
庶老子扈不觉有些发热……
左、右二学,虽至为重要,但因并无实权,素不为人所重。掌管二学的庶老子扈与国老龙,均非大商各个派系的座上客,向为清闲之职。因为傅说以一人之力,挑战大商朝堂,好胜之心催发,主动报名,加入论战。今见傅说以一当众,全不落于下风,且熟悉大商史事,论说有理有据,虽在学养上自认不输于他,却在话术上有些发怵。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王太后埋怨傅说道:“你个卿士大人!老身为你约来这么多重臣,你不抓紧时间,跟他们探讨国事、神事,却在这儿跟人斗起学问来了,真是不分轻重!”
所有人都听出,王太后这是在为庶老子扈打圆场,气氛不禁为之一松。
傅说识趣,忙自责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小人爱较真的老毛病又犯了!”
4
当两位上王私宅下人,在王宫小内臣的协助下,向隔壁营房的听众们,努力复述适才首轮辩论精彩情景时,更加激烈的论战,已经点燃……
首先上场的是小辛王长子子春。
阳甲王、盘庚王、小辛王、小乙王兄弟四人轮流称王,执掌大商政局,创造了大商“兄终弟及”继承法的典范。
阳甲王接任王位时,大商刚刚经历过“九世之乱”,国力一蹶不振,天下方国离心离德。阳甲王力排众议,定下了兄弟四人依次继任的规矩,确保大商数十年内,不再因王位继承而发生纷争。对此,盘庚王、小辛王、小乙王三朝有口皆碑。
然而,国力恢复非一时之功。阳甲王缺少力挽狂澜的魄力,大商在他手中进一步衰落,其后人又过于心急,想要直接推翻“兄终弟及”的继承法则,将王位永远留在自己这一支……。结果,盘庚王迁殷,釜底抽薪,不仅破坏了阳甲王这一支的图谋,而且断绝了其未来染指王位的一切可能性。
经此一劫,盘庚王、小辛王、小乙王三人不再为“兄终弟及”法而纠结,积三十多年之功,终于将这一轮兄弟相继的流程走完。
当新一轮王位继承法的抉择摆在面前时,小乙王的想法发生了微妙变化。
作为“兄终弟及”法的最大受益者,面对盘庚王、小辛王的儿子们,不仅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长期悠哉游哉的老王子生活,已经磨蚀了他们身上的锐气;同时,自己的长子子晞却是年轻有为、雄心勃勃……。他最终选择了“父死子继”法,让自己的侄子们失去了继承王位的机会。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是无法做到完全清醒的。即便自知,无论年龄,还是能力,甚或意愿,自己都不是王位的最佳人选,盘庚王与小辛王的儿子们,仍然对小乙王的抉择心怀不满。从未真正深入过大商政治的子早与子春,对这一次的论战,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卿士大人,”子春问道,“自从上一任卿士大人甘盘去世以来,转眼四年了,大商都没有卿士大人。亚宁将军倒是掌管过几年卿士寮,还跟宰丰大人一道,共同掌管大商国事,但却没有被授予‘卿士’名分。对于甘盘大人和亚宁将军的执政,你如何评价?”
子春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他的问题与子早的问题一样,充满恶意。
未等傅说回答,王太后拍打几案,出言阻止道:“咱们有言在先,只论国事、神事,不论个人短长!这个问题,过!”
王太后虽然年长子早、子春没几岁,但毕竟是长辈,且为王太后,在此场合,具有一言九鼎之威,谁敢反对?
继而提问的,是小臣子鱼。
“卿士大人,”子鱼彬彬有礼地行了一礼,问道,“可以用一个字,概括介绍一下您作为大商卿士的施政方略吗?”
人群中哄然一响。既是论战,请对手介绍施政方略,本不为过。但要求对手用一个字来概括,显然有些为难的意味。
商王昭微微有些不悦,想要指责子鱼苛刻,又觉不妥,只能忍住。
傅说也是微微一愣,旋即冷静下来,略一沉吟道:“一个字的话,便是一个‘商’字。”
“商字?”子鱼一时不敢肯定,“哪个商字?”
“大商的‘商’字!”
“为什么是这个字?”
“咱是大商呀!当大商之政,不围绕这个‘商’字,还能围绕什么呢?”
“您不要唬我!”作为子族贵族,子鱼亦属老练之人,并没有被傅说的气势吓倒,“请您细细讲来,您的这个‘商’字,具体指的是什么?”
“商道者,契约之道也!”
“笑话!大商乃是神鬼的国度。大商的福祸、休咎,无不取决于神鬼之意。大商之道,不是神道、不是鬼道,反倒是什么‘契约之道’。卿士大人初到大邑商,就要为大商改性么?”
“傅说岂敢为大商改性!”傅说正色道,“大商的契约之道,乃由先公王亥初定,后经历代先公、先王不断实践,终于成为大商最为显明之道,亦成为天下人奉行之大道!”
“卿士大人不要糊弄我们!”弋人也不失时机地助阵道,“不但神鬼不可能与大商订立契约,就算天下方国,咱大商也不是靠什么契约去约束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神鬼镇不住的,便只有靠武力征服了!”
冷不防边上射来一支“冷箭”:“动不动就‘武力征服’,可不是什么‘道义’!”
弋人一惊,掉头看去,原来是孤竹国主墨胎幸。
墨胎幸是作为宰丰派系的成员,前来挑战傅说的。不料,尚未听到傅说有何出格之语,倒听到弋人的狂言。弋人是他平素不屑的暴得大名者,便忍不住向他发飚。
弋人素知孤竹国乃是天下方国中,大商极为看重的一家,这墨胎幸又与宰丰大人素相交好,知是惹不起的硬疙瘩,连称“是是”,老老实实地退后。
墨胎幸既已张口,便趁势问傅说道:“卿士大人说,大商之道,乃是‘契约之道’。在下颇感新鲜。不知我孤竹国,该如何与大商订立契约?”
见墨胎幸问到点上,傅说认真解释道:“自古圣君立国,多以与天下方国订立盟约,作为‘天下共主’的标志。昔时,大夏圣君大禹王,战败三苗、定都阳城后,在涂山大会天下诸侯。据记载,出席大会的,‘执玉帛者万国’,大夏天下始得底定。我大商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十一战而天下无敌’,流放那暴君夏桀后,在西亳大会天下诸侯,到会者有诸侯三千,以契约关系,确立了我大商的‘天下共主’地位。当今王上新立,亦应与天下方国重新订立盟约,以重新确认‘天下共主’的盟约关系。”
“是要重新确立吗?”墨胎幸吃惊地道,“卿士大人刚才不是说,大夏王朝,只夏禹王与天下万方订立了一次契约;大商三百年至今,也只有天乙爷与天下三千方国,订立了契约,之后二十一任商王,均未与天下方国订立盟约,为什么到了当今王上手上,需要再次订立盟约?”
“为了做实我大商‘天下共主’的实质!”傅说道,“‘契约’二字,仅仅书写在绢帛之上、铭刻在岩石之上,是不够的,须要镌刻在人心之上,方可长久。不瞒大人说,关于契约问题,傅说潜心研究了很多史料,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墨胎幸追问道。
“在下发现,这契约呐,要想使其真正生效,而不是流于空文,最最关键的,乃是要落实一对一的约定。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契约的内容怎么可能完全一样?笼而统之的话,纵使天下皆知有此契约,都不知自己的权利与责任,又如何去执行呢?大商‘天下共主’的权威,又如何去落实呢?”
“卿士大人所言,倒是有几分道理。问题是,难道当今王上又要召集一次诸侯大会,约天下诸侯前来大邑商,签订盟约吗?”
“何须如此!”傅说道,“着眼于实际与可操作性,像大禹王召集的万国大会、天乙爷召集的千方大会,要待机缘成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召集的。若是为了造声势,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刻意为之,即便真能聚齐天下千方,其实效对大商也是弊大于利。何况,按照每一任商王上任,均应与天下方国重新订立盟约的要求,更不可能每次都召集天下方国前来订约。”
“照您这么说,订立盟约,不就成了一句空话了吗?”
“不是空话!”傅说胸有成竹地道,“所谓‘大会诸侯’,既是一种形式,更是一种象征。对于大禹王、天乙爷来说,天下初定,人心未稳,确实需要这样的形式,向天下人宣示‘天下共主’的权威。至于当今天下,大商已历二十一任王者,‘天下共主’的观念也早已深入天下人心,无须通过大会形式,隆重昭告。当今大商,真正要解决的问题,是‘天下共主’徒有其名,而无其实。故而,关键不在于同时集齐天下千方国主,而在于,天下千方,不可以有例外,可以不履行对我大商的义务。”
“你准备怎么做?”
“在下以为,大商王位更替,天下所有方国,均应视其与大商的关系,采取适当形式,表示认同与顺服之义。或是以盟友名义,向盟主发出贺表;或是臣属之国名义,向‘天下共主’上疏,重申臣服之义;或是派出使者,前来大邑商,当面向新王致贺……。总之,一年之内,所有方国均应有所表示。”
“听明白了!”墨胎幸道,“卿士大人所言,合情、合理、简便易行,我没有问题了!”
墨胎幸前脚退后、卜人宾后脚靠前,拱手问道:“我太史寮也有一问:‘契约之道’,如何体现在上帝与大商先公、先王、先妣,跟大商之间呢?”
“何须刻意体现?”傅说道,“神鬼与大邑商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密切。大邑商的祭祀活动是如此频繁,每日都有很多场;不仅王室有,氏族、贵胄之家也有;普通人家也有……。这些不都是神人之间的契约吗?”
“人与人之间订立契约,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订立契约,订一次便可管用许多年。为何大邑商人与神鬼之间的契约,需要日日反复订立呢?”
“所谓‘契约’,乃是权利与责任对等交换的过程。人与人之间、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既有交换权利与责任的需求,也便有了订立契约的需求。但彼此独立,真正需要交换的机会并不多。大邑商人与神鬼之间,则不是如此。大商乃神鬼的国度。大邑商人认为,一切皆取决于神鬼,故而对于神鬼,所求甚多。按照权利与责任对等的法则,自然需要时时奉献于神鬼,以便随时确立新的权利与责任关系……”
“卿士大人,”卜人师向前一步行礼,虔诚问道,“神鬼与大邑商人之间,也像人与人之间、天下方国与大商之间一般,只是权利与责任交换的关系吗?”
卜人师与卜人午,原只是作为卜人宾的随从,旁听论战,开拓眼界而来。不料此番论战的内容,居然如此令人着迷,就连向来谦逊、内向的卜人师,也不禁生出了参与其中的兴致与勇气来。
“你说得没错!”傅说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方国与大商之间的关系,神鬼与大邑商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权利与责任对等交换的关系!”
傅说此言一出,现场顿时炸开了锅。很多人气愤地指责傅说,竟敢将神人之间的关系,说成是权利与责任对等交换的关系!
无论在场之人何等激愤,傅说始终保持微笑,坦然反对。直到商王昭看不下去,敲击几案,强行中止了混乱场面,傅说才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诸位大人,你们的激动,傅说完全理解。傅说跟诸位大人一样,对上帝和大商先公、先王、先妣的在天之灵,充满敬畏感。希望诸位不要误解。权利和责任对等的法则,并非大家想象的那种占取更多便宜的纯粹利己行为。这也正是天下人容易对我大商之道,产生误解的地方。真正基于契约的商道,乃是公正地评判付出与获得,总要使之得到最公平的对等体现。你们说,这样的对等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又有什么需要指责与回避的?”
傅说所言,发人深省,在场之人,无不沉思默想,氛围顿时沉静下来。
“卿士大人!”突然响起一个熟悉而又威严的声音。
是宰丰!
宰丰说好了不参与论战的,却突然打破沉默:“如此看来,你是赞成用奴隶之血,献祭于天上的神鬼,以换取他们对大商的庇佑的吧?”
宰丰精准地选取了时间、场合与时机,发出的这一句灵魂之问,有如从背后捅过来的一把匕首,直插傅说的后背,毫不留情地几乎将他当场撂倒。
傅说感觉一阵晕眩,心中一片茫然。
“卿士大人!”恍惚中,耳畔反复缭绕着宰丰的声音,“卿士大人,请向大家说明,你对于献祭奴隶一事的看法!”
傅说仍在长考,而宰丰显然不想给他喘息的时间,第三次逼问道:“卿士大人,请快快说明,你对于用奴隶献祭大商神灵的看法!”
“我替卿士大人说!”好公主出人意料地举起手来,像是在征得王太后与商王昭的同意。
没等王太后与商王昭表态,傅说已然从沉思中返回现实,稳稳地道:“不劳公主娘娘费心。宰丰大人询问在下的问题,自然要由在下回答才是!”
好公主犹自不放心,但见傅说迅速恢复一贯的沉稳,方稍稍放下心来,重新坐回,聆听傅说之言。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有果。通晓因果关系,方能举止得当,没有偏差。大商神鬼嗜食血食不假,此为果,须要追问原因、知其所以,方可因时而动,既让神鬼满足,又能助益人事……”
“道理讲得不错,具体怎么做?”
“在下常年行走于林间野外,各种奇异之事,倒是见过不少。对于血食一事,也留过些心眼,发现即便是禽兽,也甚少有同类相食的习气。”
“人非禽兽,人事、神事怎能以禽兽为例?”
“不错,人非禽兽,不可比拟。但人乃万物之主,禽兽尚不屑为之的事情,人类岂可为之?”
“你是说我大商以血食,尤其是以人牲,祭祀神鬼的做法,是禽兽不如吗?”
宰丰此问一出,现场又是一片沸腾。挑战方纷纷指责傅说,蔑视大商神灵,乃是不祥之人。即便是王太后与商王昭这一边,内心也觉傅说的说法有些不妥,又不知如何出面维护他,只能紧张地保持缄默,静观事态之变。
面对此种纷乱局面,傅说兀自岿然不动,面带微笑。待挑战者发泄一通之后,方继续解释道:“宰丰大人莫急。在下论战的前提不可丢。丢了前提,在下说什么都是错的。”
“什么前提?”
“在下的前提,便是凡事皆有因果,需从原因上查找,方可评判结果的对错。”
宰丰故意不接傅说的茬,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大商祖先,最初来自于极远的北方,那广袤无边的燕山深处。至今,孤竹国仍然守护着大商祖先的祖源之地。从‘孤竹国’之名,即不难看出,大商祖上发轫,是何等艰难!何等孤独!在下还听说,论那血食之风,极北地区比我大商更甚。为什么?因为大商的血食之风,来源于极北地区的特殊环境。”
傅说总是发常人所未发、言常人所未言。几句话出口,便起到了镇场的效果。
“在下细细琢磨,体会到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环境愈恶劣,人类定居与耕种的难度极大。相对而言,猎捕血食要简单得多。何为神鬼?神鬼即是祖先的在天之灵,其目的总是要保护在地的子孙后代。大商祖先嗜食血食,完全在情理之中。问题是,如今早已事过境迁,大商已离开极北地区,逐步南迁,最终入主中原,成为‘天下共主’。中原之地,岂是极北地区可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只需发展农耕作为基础、发达贸易作为根本,便可使人民免于饥馑之灾。神鬼所嗜之血食,也可以畜牧方式大量提供,何苦将人类变为奴隶,作为牲畜献祭呢?”
“够了!”宰丰粗鲁地打断傅说到,“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那一套‘奴隶是人、不是牲畜’的道理吗?”
“道理、道理,有道又有理,便是好的,不分你们和我们。把奴隶当人,并非是要完全取消奴隶,只是要把他们放在对大商更为有利的地方。”
“什么地方?”
“咱们可以视奴隶为牲畜,将其作为牲畜献祭。作为祭品,奴隶与牲畜,也确实并无二致。但如果把奴隶放诸农田之上、作坊之中,交给他耕作与制器的工具,奴隶所能做的事情,就不是牲畜所能代劳的!”
“会用工具就不是牲畜吗?只不过是会用工具的牲畜而已嘛!”
“会用工具便不是牲畜!”傅说强忍住内心的怒火,尽量保持平和心态道,“上古圣人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后世觉他值得景仰;同样是上古伏羲氏,发明了农耕之事,后世敬仰他为神明。对于神明的发明,牲畜永远无法掌握,只有人类可以理解与掌握。可见,人类与牲畜之间,界限分明,不可逾越。把奴隶当作会使用工具的牲畜,怕是未必符合天道!”
“总之一句话,卿士大人是不想让大邑商,如此频繁地祭祀神灵,对不对?”
“不对!”傅说直截了当地道,“在下所反对的,并非祭祀!更不反对大商向上帝和先祖表达敬奉之心。在下甚至也十分理解大商以奴隶为牲畜,乃是久远的习俗所致,一时难以彻底改变。在下只是劝告大商的大人们,人乃万物之主,需比万物倍加珍惜!以人道善待世人,将使大商愈加伟大!成为天下人打心眼里顺服的‘共主’!这也是傅说,愿意追随大商,为大商效命的使命所在。”
“如此说来,你是为了奴隶,才为大商效力的吧?”
“此言差矣!”傅说认真地道,“在下是为了天下人而来大商。为天下人与为大邑商,不仅不矛盾,相反是互相成就的一件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傅说的快速反应和睿智应答,让宰丰立刻就掂量出他的分量。宰丰随即噤声,采取守势,以免在正面交锋中陷入窘境。
目睹这一幕,挑战者无不暗暗心惊。他们彼此观望着,等待有人再次冲锋陷阵。
场面就此沉默下来,始终未被打破。眼看论战要难以为继了,王太后突然说道:“咱们这些能言善辩的大人们,老身给你们搭好台了,你们咋又哑了?”环顾众人,见确无应战之人,便道,“好吧,你们不说,老身来说。”
说着,转向傅说道:“卿士大人,老身可不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
“小人恭听太后娘娘训示。”
“别别!”王太后摆手道,“在这个场子里,你是先生,我们都是学生。”
“小人岂敢!”傅说说着,要向王太后施行大礼。
王太后咂吧着嘴说:“你个卿士大人,怎么这么轴呢?老身越说你是先生,你还越发谦虚起来,要向学生行大礼……,这可就不像你了。”
傅说大礼行了一半,中途止住,微微笑道:“敢问太后娘娘,在您心中,小人是个什么样子?”
“说起来呀,先生在老身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咋地!你的机智,无人能够否认,但你被人捧得太高了,啥‘圣人’啊、‘圣师’啊、‘神人’啊,谁见了你都发怵,都不敢把你当个正常人来看待!”
傅说闻言,自我调侃道:“如此看来,小人自以为得意,却连个人都不是!”
众人哄堂大笑。
王太后趁机又幽了一把默道:“你这句话说得好!这么说的话,我们又敢把你当人看了!”
现场气氛更加活跃。众人暂时忘了剑拔弩张的论战,重复着傅说和王太后的自嘲与嘲讽之语,训练室内一片融融的气氛。
这边渐渐安静下来,冷不防隔壁房间也是哄然一笑。众人明白,这是傅说与王太后的对话被传过去后,引起了隔壁的哄笑声。于是,这边再次哄笑起来,气氛愈发轻松。
待一切渐渐平静下来,王太后道:“既然大人们放不开,不敢向您提问,那老身带个头,也代这些大人们问你一个要命的问题。”
傅说不再客套,向王太后拱手,示意她提问。
王太后道:“老身的问题很简单,大商素来讲究的是使用旧人,不知道卿士大人当政之后,是会继续使用旧人,还是嫌弃旧人,转而启用新人?”
现场氛围顿时紧张起来。这个问题,不仅是众人最关切的问题之一,也是对商王昭所表现出来的执政风格,最为不满的一个方面。
傅说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思忖片刻道:“太后娘娘所说的‘老人’、‘新人’,并非以年龄划分,而是以与大商的渊源和对大商的贡献来划分的。与大商越有渊源、贡献越大者,越是‘老人’。这些人的后代,严格来讲,也在您所说的‘老人’范畴之内。而与老人相对应的,便是‘新人’,哪怕是像傅说这样年过三旬、不再年轻的中老年人。不知傅说的理解是否妥当?”
“不愧是卿士大人!”王太后不由得赞道,“啥事都分得清清楚楚!你说得没错,老身所讲的‘老人’和‘新人’,就是这样的区别。你就说说吧,你当政之后,要用‘老人’,还是用‘新人’?”
“太后恕罪。”
“恕什么罪?”王太后怪道,“你啥都没说呢,有什么需要恕罪的?”
“小人要请太后恕冒犯之罪。”
“你冒犯老身了吗?”
“现在还没有,但马上就要冒犯了……”傅说严肃地说道。
不料,现场又是一阵哄笑,紧张对立情绪愈加松懈了。这恰恰是傅说所要的效果。
趁着众人又开始窃窃议论,傅说说道:“太后娘娘所提的问题,小人以为,实质是关于选用人才的标准问题。您所指的‘老人’和‘新人’的区分标准,小人以为,不应当作为选用人才的标准。”
“哦,是吗?”王太后故作惊诧道,“我可听人说,你选用人才的标准也是‘老人’和‘新人’。无非是大邑商传统用‘老人’,而你来了以后,就主张用‘新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的确不是这样,”傅说诚恳地道,“若按太后娘娘所指的‘老人’、‘新人’标准,小人更主张用‘老人’……”
现场顿时一片哄乱。有表示惊诧的,有指责傅说当场说瞎话的。
待争议声渐渐平息下来,傅说道:“小人以为,把‘老人’作为人才选用的选项,完全是合理的。所谓‘老人’嘛,就是对大商有过贡献的。大商对待有功于自己的人,怎能不有所偏向呢?傅说再不懂事,也不至于会主张抛弃有功于大商之人。”
田梁插话道:“这话可是卿士大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今后可不能反悔哦!”
“岂能反悔?”傅说笑道:“大商用人,绝对要把对大商的功绩考虑在内。”话锋一转,“但是也请太后娘娘和各位大人知晓,小人以为,对大商的功绩是用人的重要因素,却非唯一因素,甚至也谈不上最主要因素。”
“这话什么意思?”王太后微微笑道。她等的就是傅说这句话。
“大商对于有功之人的感念,可以有不同方法,加官进位只是方法之一,还可以通过赏赐田地和人口等方法予以补偿。”
“只给田地和人口,不给官爵吗?”王太后问道。
“正是!”傅说答道。
“这话不矛盾吗?给了官爵,才有田地和人口呢!”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大商对于功臣的赏赐,方法过于单一,标准也不明确。要么施行标准过低,引发有功者不满;要么又是加官升爵,又是田地、人口,赏赐过重。过与不足,都会造成不平衡。”
“那你想怎么办?”
“小人觉得,天道是最公平的。大商之道,必须效法天道,方能诚信于天下。”
“天道如何效仿?”
“不偏不倚谓之‘公’、不多不少谓之‘平’。行事公平,争端自息,何来偏、倚,众、寡之争?”
“卿士大人为何一说‘天道’,便如此激动,如此雄辩?倒让人感觉,‘天道’不是常道,而是什么偏狭的道理。”
傅说脸上微微一红,忙向王太后施礼道:“多谢太后娘娘指教!傅说一时激动,讲的是‘天道’,行的却非‘天道’之法……”
“你毕竟还年轻呢!”王太后“倚老卖老”地道,“想必家中孩儿还年幼吧?”
“小人尚未婚配,更谈不上孩儿。”
“果不其然!”王太后高兴地道,“卿士大人虽智慧超群,人生毕竟还少了养儿育女这一环,性情容易激动也是情理之中。”
傅说面露惭色道:“看来,小人确实还应多加修炼才是。”
王太后豁然道:“今日不谈这事,只谈大商国事、神事。卿士大人对天下人才抱有宽容态度,不以出身苛求之,唯以才干、业绩考核之,老身已明白了。老身深感满意,不再为难于你了……”
傅说忙向王太后行礼道:“太后娘娘口下留情,傅说感激不尽!”
王太后与傅说的精彩对话,大有绕梁三日之妙,在场之人无不深感受教,回味再三。
眼看着场面又有些冷落,内臣告突然问道:“卿士大人执掌大商政事,将为大商带来什么变化?”
又是一个颇为主观的议题。众人尚未充分议论,傅说却张口便答:“执掌大商国政者,乃是王上,而非傅说,傅说只是尽心辅佐王上而已。要说傅说辅佐王上,将会给大商政事带来何种变化?或许是……,大商政事会变得更加好玩吧?!”
傅说的回答,再一次惊到了在场所有人。“好玩”二字,岂能用来形容国事、政事?早已被傅说的雄辩顺服了的人心,微微又有些翘起。
“卿士大人主持大商政事,会翻出何等好玩的花样来?”
“只要太后娘娘和王上不反对,傅说将让大商国人和在座大人们看到,所谓‘政事’,并非冷冰冰、硬邦邦的,可以充满温暖,变得柔和……”
“啥冷冰冰、硬邦邦的?”向来沉默寡言的马臣末,居然在这个当口,忍俊不禁,表情诡异地问道。
在场之人都是过来人,岂能不懂马臣末的隐晦之意?也都跟着窃笑起来。若非王太后在场,场面怕是会失控。
傅说也是见多经惯之人,又岂能不知?他微微一笑,说道:“什么叫‘冷冰冰’?以卿士寮为例,虽然也有不少官员,各人都有各人的官名,各人也都管着一摊事,但总的来说,每个职位的权力范围并不清晰,每个人对自己所要负责的事项也比较模糊,大多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在做事。多做一点,少做一点,也没有人指出……”
说到此处,傅说故意停顿了一下,留出时间来,让商王昭和在场的大人们去反刍。稍顷,又道,“连官员都如此,难道不可怕吗?该管的事情没人管,互相推托;有好处的事情,不该管也插一手,抓到自己手里就不肯放松。天下人都在抱怨,大商的政治是混乱的,面子上还尊大商一句‘天下共主’,私底下哪有把大商当回事过?这是在下作为卿士寮统领,首先要理清的问题。只有明确自己的权利与责任,做事才会更加勤勉、谨慎,在人民眼中才会变得充满人情与热情,就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寮署……”
“那‘硬邦邦’又指什么呢?”马臣末问。
“‘硬邦邦’指的是我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的关系。”
“好!”冷不丁地,墨胎幸叫了一声。作为方国国主,这才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
“在下看来,大商与天下方国的关系,目前也是不正常的。这样的糟糕状况已经延续了上百年,盟主不像盟主、盟友不像盟友。盟主与盟友的关系,是应当进一步巩固下去,还是应当有所改变?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故而,在下才会提出,大商与天下方国的契约关系,到了重新定义的时候了。与天下方国订立新的契约,是当今王上手上必须要解决的重大问题。”
“卿士大人之意,小人有些不解。”卜人午问道,“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只是盟主与盟友的关系,而不是君臣关系吗?”
傅说道:“你的意见是,大商与天下方国,并非盟主与盟友的关系,而应是君臣关系,对吗?”
卜人午微微一怔,犹豫道:“小人一直以为是。不对的话,还请卿士大人指教……”
“在座的大人们,认为大商与天下方国,并非君臣关系,只是盟主与盟友关系的,烦劳举一下手。”
让人举手,可是大商朝堂上的新鲜事,颇让人有些不适应。好在在场之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对于新鲜事物有足够的耐受力。
有近一半人举起了手,包括商王昭与王后美玉、亚宁。
墨胎幸本想举手的,抬起一半,又觉不好,重又放下。
好公主也是犹豫片刻,最终没有举。
“请放下,”傅说道,“下面,认为大商与天下方国,并非盟主与盟友关系,而是君臣关系的,烦劳也举一下手。”
人群发出一阵嘟囔声,但还是响应了傅说的要求,该举的手都举了起来。
一半对一半!
“放下吧,”傅说道,“诸位大人都看到了,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是什么关系,连在座的大人们,差异都那么大,何况天下人呢?”
“在下认为,这个问题,错不在我们这些人。”国老龙忍不住说道,“大夏圣君大禹王,与我大商开国圣君天乙爷成汤,与天下方国订立的盟约,乃是盟主与盟友关系无疑。然而,大夏四百余年国史,加上我大商立国至今三百余年,总共近八百年,盟主与盟友的关系,早已有所变化。在下看来,如今的关系,更像是君臣。”
“国老说得不错!”傅说道。
“变化是在八百年间悄悄发生的,是一个肉眼难以分辨的过程,我们这些人说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确实如您所说!傅说绝无轻视各位大人,自我标榜才干之意……”
“卿士大人莫要自谦!”国老龙道,“经您一提,都能感受得到的问题,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考虑过。要说我们这些人不聪明,也不为过!”
“国老不要这么说,傅说承受不起!傅说只是认为,既然事实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是有个明确的说法为好……”
众人沉默。如此重大的问题,谁也不敢乱表态。
良久,傅说突然一笑,说道:“诸位大人也不要费神了。今日只是抛出问题,最终还要由神意来定夺。”
“对对!”商王昭道,“请太史寮围绕此事,反复贞问天意……”
“领命!”卜人宾道。
傅说笑道:“各位大人,在下刚才说了,在下辅佐王上,会让大商朝政变得好玩起来。盟约的问题,如能贞得上帝和大商先祖的意向,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好玩了……”
“什么意思?”墨胎幸问道。
“君臣关系若能确定,则大商的政权体系,会变得更加完善,还将延伸进天下千方内部,使得天下方国与大商越来越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到那时候,大商‘天下共主’的‘主’字,就会由‘盟主’之‘主’,变为‘主宰’之‘主’……”
“您如何说服天下方国,接受这种变化呢?”墨胎幸问。
“大商会让天下方国看到,既是君臣关系,大商就不能再对他们的困难不闻不问了。大商就有责任,帮助天下方国共度难关。”
内臣告质疑道:“如果确立君臣关系,只是为了帮助天下方国,大商何苦要背这个包袱呢?”
“问得好!”傅说道,“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问题之中了!”
内臣告一愣。
“我刚才已经申明,大商之道,在于‘商’道。我的执政之道,也在于一个‘商’字。‘商’字的本义是商族、商族之人;引申义乃是贸易、生意。做生意、进行贸易,以维护大商和商族、商族之人的利益。做生意、进行贸易,跟谁做?跟谁交易?毫无疑问,跟天下方国。贸易之道,其根本原理在于公平交易,双方都能获得丰厚的利益。我的执政理念就是,用贸易代替战争,用公平交易代替掠夺与索取,把大商和天下方国紧紧地凝结成一个整体。就像今日这个论战现场,无论你属于哪一方,无论你持有何种观点,大家都是大商的臣子,目的都是为了振兴大商……”
“说得好!”王太后击掌叫好,“大商的心里放着天下方国,天下方国心里放着大商。你们这些大商的重臣,包括王上、王后娘娘、公主娘娘,都要记住卿士大人所言!”
现场之人无不应道:“遵命!”
墨胎幸不无疑虑地道:“君与臣之间,有如天与地一般,绝大的不平等。如何来体现‘商道’的公平?”
傅说道:“国主问得好!我大商以商道立国,就必须妥善处理好与天下方国的君臣关系。具体怎么做?在下还要请卿士寮的各位大人,细细地研究。等有了一个好的方案后,还要请示王上同意。这可是顶天的大事,不是傅说在这个地方,信口就可以解答的,还望国主谅解!”
“好吧,那我就等着卿士大人的决定!”
5
一场史无前例的论战,以傅说以一敌众而取胜的结果而告终。商王昭与傅说一方,自然是额手称庆。宰丰派系虽然恨得牙痒痒,但经过复盘后,发现并没有谁出过昏招,胜负全是实力使然,也觉得无话可说。
三日后,宰丰派出内臣丑,衔王命赶赴卿士寮,对傅说进行册封。
以傅说的身份,如何安排,显然过于草率。
好在如此安排,是根据傅说自己的提议,顺水推舟的结果,谁都无话可说。
册封日午后,商王昭带着王后美玉,赴卿士寮探望傅说。
傅说不及准备,令人将寮内一间朝南的房间,临时整理出来,摆上上好的清酒与果品,与商王昭、王后美玉畅叙。
美玉问傅说:“卿士大人如此高远之人,席间竟无花汤么?”
“什么叫花汤?”傅说好奇地问道。
“哈哈!”美玉高兴地对商王昭道,“‘圣人’卿士大人,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美玉身为后宫之主,担负着母仪天下之责,一向端庄沉静,甚少表露情绪。居然在傅说面前,像个孩子般,为了一点点小得意而兴奋不已,就连商王昭都颇感诧异。
傅说也受到了感染,笑道:“小人乃一介凡夫,从来不是什么‘圣人’,还望王上与王后娘娘,今后不要再以‘圣人’相称!”
“不称‘圣人’也行!”商王昭道,“那就称您作……‘圣师’!这可是好公主娘娘对您的称呼!”
傅说摆手道:“一切‘神’‘圣’,皆可去之!”说话间,敏感地觉知美玉有瞬间的表情变化,又道,“太后娘娘可是有言在先,敢称‘圣人’者,连人都没得做了!”
商王昭与美玉回想起论战中这一幕,不觉都是会心一笑。
商王昭道:“卿士大人未到大邑商时,母后确有疑虑。不要说是母后,就是朕本人,也有些打鼓。如今可不一样了,母后但凡遇到难事,就会念叨,‘去问问那个卿士傅说……’。”
“如此说来,小人深感责任更大了!”话题一转,“王后娘娘还未赐教,什么叫作‘花汤’?”
美玉早有准备,令人捧进一支粗大的竹筒,取下筒盖,立刻散发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傅说正自好奇,美玉亲手从竹筒中掏出几个香球,置于展开的掌心之上。傅说仔细看去,原来是干瘪、塌缩的鲜花。
美玉道:“这是最为常见的桃花。”
傅说从美玉掌心取过一颗花球,端详片刻道:“认出来了,是桃花!”放在鼻尖处,细细嗅嗅,赞道,“好香呐!虽不似盛开时的芳香和清新,那香气竟似沉淀下来一般,一些都没有损失!”
“卿士大人刚才说自己不懂‘花汤’之意,是哄我的吧?”
“岂敢哄骗娘娘!傅说长年生长于乡野草民之中,确实没有机会接触如此美妙之物。刚才所说,也不过是由衷之言而已!”
“如果卿士大人没有哄我,那您的语言能力也太强了!从未见过之物,只那样掂一掂、闻一闻,说得竟似亲手制作的一般……”
商王昭道:“亲手制作之人,做得出,也未必说得出!”
傅说尴尬道:“王上、王后娘娘莫要再夸了,傅说快要燃起来了!”
商王昭、美玉看到傅说的脸颊、脖梗处,果然有些潮红,知他没有哄人,便停下了这个话题。
美玉带着下人,去到隔壁房间,烹制花汤。
商王昭与傅说按君臣之礼跪坐下来。商王昭道:“卿士大人与大商重臣论辩的记录,第二天史官韦便送到朕手上了。这几日,朕反复阅读,颇有些感悟。不知如此精妙的治国之道,卿士大人打算如何付诸实施?朕今日专程前来,就是为此而来!”
听商王昭说完来意,傅说跪直上身,对着商王昭,恭恭敬敬行起君臣之礼来。
商王昭一惊,连忙身子前倾,一把搀住他,请他莫要如此繁复。
傅说道:“傅说此礼,是向王上告罪!”
“卿士大人何罪之有?”商王昭道,“您能放下一切,应召前来大邑商,辅佐于朕,造福天下苍生,何罪之有?”
“傅说之罪,在于让王上三次来请、三次扑空!”
傅说此言,让商王昭记起那些备受煎熬的日子,以及其间的忧虑与隐隐的不快。可一旦傅说来到大邑商,所有的负面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哪里还有半点怨恨与不满?!
“虽然三次扑空,但每次扑空,都是对朕求贤之心的考验。三次之后,朕非但没有打消真诚相邀之心,反倒愈加坚定了,这也让朕愈加明白,朕对卿士大人的渴求,是最真实的想法……”
“王上之情,臣铭记终生!”傅说再拜道,“王上对臣如此坦诚,臣对王上也不应有所隐瞒。臣要向王上坦承,臣让王上三次扑空,每一次的理由,各不相同!”
“卿士大人不必勉强。如果不便说,便可以不说。”
“谢王上对臣宽容有加,臣对王上,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臣第一次让王上扑空,乃是突然想到有一处秘密基地,未来可能会关乎大商的安全。考虑到臣一旦进入大邑商,一举一动,都将成为各方关注和窥探的焦点,可能再无机会前往,故而,顾不得与王上的约定,秘密去了哪里。”
“如此说来,您让朕扑空,也是在成就朕和大邑商呐!”
“第二次乃是臣新近收服的一人,突遭杀手暗杀,差点殒命。由于他的仇家就在大邑商,臣不得已,优先去救他,让您扑空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商王昭道,“您收服能人,终究也是为了大商。”
“臣第三次让王上扑空,乃是有意为之!”
商王昭愣住。
“王上破格用臣,甚至想出了谎称上帝托梦的计谋,可知招致了多少怨恨?”
商王昭不觉哑然。
“您令人画图,悬赏寻求微臣,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大邑商的那些人精……”
“他们都信了!”商王昭道,“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只能说,没有人当您的面提出异议。因为大邑商的那些大人们,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臣的出现,会给大邑商带来什么……”
商王昭点头。
傅说突然瞥见,门户底下的缝隙间,有一道黑线。猜是王后美玉,听到里面讲到要紧处,不敢进来打扰,特在门口等候。他继续说道:“同时,由于臣的原因,让您扑空了两次,已是闹得那些本不服气臣的人们怨气冲天。正当此时,您却执意要以极重之礼,并亲自迎接臣进入大邑商……。您的心意,臣当然领会。可是,臣不能眼睁睁看着您犯下不可挽回之错呐!”
商王昭如遭雷击,喃喃地道:“朕还以为,您让朕三次扑空,朕却始终不生气、不计较,是朕的大度、朕的王者气象……。原来,反倒是您在步步为大商考虑。”
“大商乃是神鬼国度,大商兴衰,全看能否得到神鬼的欢心。这一点,在大商已然形成了共识。问题是,神鬼满意不满意,除了看大商的献祭是否殷勤、是否隆重,还有别的标准吗?”
商王昭沉思的当口,门被轻轻推开,美玉走了进来,身后下人手持木托盘,上面摆放着花香四溢的竹木杯。
“好香啊!”傅说轻声赞了一句,接过花汤,细细品尝起来。
商王昭兀自沉思,良久,似有所悟道:“说不上来,单凭印象,似乎确实不够……”
“您说对了!”傅说高兴地道,示意商王昭品尝花汤,同时说道,“大商的先公、先王、先妣也好,进入王家周祭的名臣也好,包括各个方国、氏族的神祉,生前都是人世间最有智慧、最为能干、最懂得治世之道之人。他们升而为神灵,哪会变得只讲求献祭丰厚与否,而不顾是非了呢?”
“您说得对!”商王昭道,“看来,我们并没有很好地理解神鬼。”
“您听人说过,昏君夏桀是因为献祭不勤,而被神鬼厌弃的吗?”
“没听说过。”
“夏桀王之败,恰恰败在,只重献祭、不重民意,以至于最终,天下人只要他死,宁可跟他同死的!民意如此,天命便转移到我大商,转移到我大商的天乙爷成汤身上……”
“您的意思是……,是要朕关注民意吗?”
“不是‘关注’,而是‘更加关注’!”
“此话怎讲?”
“王上年轻有为,对于民意,也不可谓不关注。在大商国人中的口碑,也是不错。臣的意思是,王上不能因此产生骄傲的想法,要始终敬重民意、畏惧民意。”
“敬重民意……,畏惧民意?”商王昭喃喃地重复着傅说的告诫。
“民意恒定,谁对他们有利,他们就向着谁。民意又多变,哪怕昨日拥护你,只要你明日违背了承诺,伤害了人民的利益,他们明日就会抛弃你,绝对不会有一丝犹豫。”
“民意,竟是如此可怕吗?”美玉下意识地问道。
“这就是民意!”傅说道,“王上以铺张之势来迎接臣,还要君臣共同穿越大邑商街头,您觉得,民意对此会是如何反应呢?”
商王昭如梦初醒,顿时胀红了脸。
“王上有错,而且是为臣犯错,臣如何能够安心?”
商王昭沉默了。
美玉认真地道:“王上这么做,是为了礼敬贤人,非为自身贪图享乐、讲究排场。民意,难道连这都看不出来,或者就算看出来,也不管不顾吗?”
“非也!”傅说道,“民意最为聪明,民意又最为公正。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民意者,非一民之意,乃是万民、亿民、兆民之总意思。人民生活富足,民意便会变得宽容;人民生活困苦,民意便会变得严苛。”
“今日大商的人民生活,算是富足呢?还是困顿?”美玉问。
“娘娘认为呢?”傅说反问。
“我长年深居宫中,不敢随意评论。”
“与您的母国井方比呢?”
“平日里,不相上下。不过……,前几年一场水灾,反倒比我井方,生活更加困苦些。”
“王上,您曾经遍历大商疆域。您认为,大商的天下,人民生活得如何?”
商王昭心情沉重地道:“朕所到之处,没有一处人民的生活,能够优于大邑商和井方的。”
“臣去过的地方,虽然没有王上的多,但也曾游历过一些地方,见到的情况,跟您说的差不多。”傅说道,“可见,天下生民,生活过得都很艰难,咱们如何要求他们宽容些呢?”
商王昭与美玉,俱皆点头,若有所思。
“臣概括我大商天下大势,有两大困境。”
“怎样的两大困境?”
“第一大困境是‘天下匮乏’。天下人普遍缺吃少穿,物资匮乏。”
商王昭点头,以示默认。
“第二大困境是‘天下僵滞’。天下方国、天下部族,彼此隔绝,若非不得已,平日里绝少联系。这固然是客观条件所限,尤其是天下交通不便,自古皆然,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臣在研究历代史事时,却发现这无人质疑背后,其实大有可疑之处。”
“有何可疑之处?”
“前朝圣君大禹王,治理天下洪水,走遍天下,划分九州,定出各州进贡之物,足见其对于全天下之熟悉,宛如自家一般。既然大禹王在千年前已经走遍了天下九州,为何到了千年后的今日,各地反而重重阻隔,难以沟通了呢?”
“朕巡游大商疆域,再远的地方,也能走到,只是要经过重重关隘……”
“可见,天下阻隔,并非山水阻隔,而是人心阻隔,彼此不愿联系而已。”
商王昭沉吟道:“您说得太对了!哪有什么山水阻隔?如此高峻之太行山脉,在前行流星谷的路口,便有一条陉口。大商北面,还有数条,朕亲身穿过其中一条。山水再阻隔,难道还有比太行山更难以逾越的吗?”
“‘天下匮乏’与‘天下僵滞’,既可说是两个问题,其实又是同一个问题。”
“怎么说?”
“‘天下匮乏’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天下僵滞’,各个方国与部族,都局限在自己的地域内发展,自己地域内无法生产的物产,就很难获得;一旦发生灾荒与困难,也只能依靠自身力量来解决,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对于大商,即便诚守盟约,在突遭外敌入侵之时,因为路程遥远,也很难得到大商的及时援救。”
“可不是嘛!”商王昭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大商对天下方国的救助,也是十分有限的。比如这一回的人方进犯,奄方、庇方与大邑商如此靠近,我大商的援军,也是在奄方都邑被攻破、阳甲王宗庙差点被捣毁,奄方、庇方合兵一处,苦苦支撑之后,方才到达。若非奄方出了一位大忠臣,以身殉国,感动人方,阳甲王的宗庙早已不保!若非奄方、庇方念在同为商族同胞,苦苦抵抗,大商在夷地的据点就将丧失无存!这般天大的事情,大商靠不上,天下方国任什么要与大商订立盟约?”
“您说得对!”商王昭心情沉重地道,“大商只知道让别人承认自己是‘天下共主’,却没有下力气去增强自身的实力,来很好地保护天下方国……”
“大商增强自身实力,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傅说道,“大商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把天下大事与纷争,统统包揽起来。大商作为‘天下共主’,不仅要提供必要的武力保护,更要提供一种制度保护,让天下方国在大商的统一号令下,互相保护。”
商王昭听得愣住,半晌不语。
“不仅发生战事时要这样做,发生饥荒、灾祸的时候,也要这样做。”傅说道,“先把临近的方国联合起来,组成互助体;之后,同一地区的互助体进一步联合,形成地区性互助体,确保一方安宁;再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把地区性互助体联合起来,形成四个大的互助体,这就是大商先祖设计的关于‘四方’的概念了!”
商王昭与王后美玉眼中放光,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四方’再与位于‘天下之中’方位的大商王畿融合起来,就是整个大商天下的格局了。这样的话,大商与天下方国之间,既可独立发展,又互相勾连;天下方国,无论大小,都明确自身在大商天下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责任与权利……”
“卿士大人,您讲得太好了!”商王昭由衷赞叹道,“您把朕对大商天下的所有困惑,一并解决了!”
“王上过奖了!大商天下的问题,多了去了!这寥寥几句话,岂能全部解决呢?”
“朕说的是,您把最核心的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王上、卿士大人,”美玉道,“这上等花汤都凉了,赶紧换热的喝吧!”
傅说裕微笑着,伸出手指,探了探竹杯杯身,感觉微微还有些热意,说道:“不妨事,还能喝!”
商王昭笑道:“这可是头道花汤,怎能说倒就倒?卿士大人不怕凉,朕就更不怕凉了!”说着,端起竹杯,将头道花汤一饮而尽。
傅说也道:“王后娘娘亲自为臣准备的花汤,永远都是滚烫滚烫的!”说着,也端起来一饮而尽。
见商王昭和傅说都不讲究,美玉也很高兴,吩咐下人,将竹杯重新满上。
商王昭问道:“将大商天下连成一张网的思想,朕懂得了!问题是,要用什么手段,去连接大商与天下方国呢?”
“说起来不难,无非一个‘道’字。”
“‘道’字吗?”
“是的,就是一个‘道’字。”
“还请卿士大人细细解说。”
“‘道’字有两个解释。第一种解释是‘治理之道’。欲治天下,先有治道;欲得天下,须先把天下放于心中最重要位置。没有这样的胸怀,一心只想着大商,只想着大商的王,如何让天下归心呢?”
“您说的对!朕记住了。”
“‘道’的另一个意思,是道路。天下方国,无论山水如何阻隔,总能找到连通的路径,哪怕是在最不为人知的深处。但这样的通道,往往只能用于沟通信息,却无法解决物资流通、富裕一方的目的……”
“怎样才是有利于物资畅通的通道呢?”
“此乃是天下头一等的难事!如能做到,功绩不亚于大禹王治理洪水!”
“朕任上绝无可能完成吗?”
“全部完成绝无可能,完成部分是可能的。为后人开启新路,也是圣君所为。”
“朕明白了。朕愿意去做开启新路的事情。哪怕不能为朕带来任何利益,只要有利于天下人、有利于大商的子孙后代,朕就应该去做!”
“王上果然是圣君气象!”
“哎!哪里是什么‘圣君气象’?朕并无多大的奢念,只是生性如此,看到天下黎民生活困顿、大商一蹶不振,心里总放不下罢了。”
“王上不要小看了自己!您这个‘放不下’,就是成为圣君的基本要素。所谓‘圣君’,无非是要有‘放不下’的热心肠和顽强的意志。”
“朕并无什么优点,热心肠与顽强意志,还是有的!”
“您若能火热心肠、坚定意志,便是大商之福、天下之福!”
“朕会的!”
“王上有这样的心肠与意志,傅说也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做。”
“卿士大人准备从哪块入手呢?”
“臣打算把卿士寮,变成真正能够贯彻王上意图的寮署,同时也是向天下方国展示大商诚意的象征。”
“太好了!这正是朕所希望的。”
“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大商的职官系统。”
“听起来,确实关系重大。朕不干预您如何做。您要做的任何事情,朕都无条件支持!”
6
丰氏族驻地。
大邑商最高的二层小楼上,宰丰罕见地召集内臣告、卜人宾、弋人、司工子求等人秘密碰头。
一楼空无一人。
楼外,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丰氏族军。
“都听说了吧?”宰丰问道,“那傅说刚刚上任,就要重新调整卿士寮的职官任命。”
“听说了!”司工子求不无忧虑地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对我们对手了!”
宰丰叹息道:“大邑商各个寮署,最薄弱的,就数卿士寮了……”
“可不是嘛!”内臣告附和道,“宰丰大人的主要对手,哪个不是来自卿士寮?”
“有什么好怕的?!”司工子求不屑地道,“宰丰大人与那么多对手都交过锋了,哪一次落了下风?对手死的死、换的换,哪一个有好下场的?”
“正是!正是!”众人附和道,内心稍稍松弛些。
“这一回,怕不是以往可比喽!”冷不防,宰丰幽幽地道。
众人无不一惊,纷纷道:“还请宰丰大人明示!”
“以往交锋,乃是卿士寮一方,对垒老夫掌控的各方。我方以众敌寡,胜算多多。此次傅说出手,怕不会如此简单,定会以卿士寮为突破口,逐渐扩大战果,最终全面碾压我们这些大商的‘老人’!……”
“总不能等死吧?”司工子求急道,“宰丰大人赶紧想办法,我们都愿追随您,与那傅说一伙,决一死战!”
“眼下还谈不上‘死战’!”
“那您就直说,我们可以做什么?!”
内臣告代答道:“对手一步步逼来,我们自然只能一步步顶住,不让城池轻易失守……”
“没错!”宰丰满意地道,“从卿士寮开始,太史寮、大商禁军、常备军、内外服方国……,任何领域都不能败!”
卜人宾又道:“傅说上任以来,太史寮可是没少贞卜……”
众人不觉一惊。
“贞卜什么?”内臣告问。
“贞卜这位卿士大人的种种啊!”
“结果如何?”
“结果是,这位卿士大人确实受到神鬼的属意,轻易很难撼动……”
一言既出,在场之人不觉泄气,就连宰丰也是眉头紧锁。
“好在……”卜人宾话锋一转:“虽然厉害,却也并非没有软肋。”
众人俱是眼前一亮。
卜人宾道:“前些日子,在下贞卜到,卿士大人身边,环绕有一团阴气……”
“什么预兆?”
“暂时还没有参透……”
“又吊胃口!”内臣告不满道,“宰丰大人面前,也不肯说实话吗?”
“哪能啊!”卜人宾急道,“正因为不敢在宰丰大人面前说假话,在下才如实相告,尚未确认对手的软肋何在!”
“好了!”宰丰摆手道,“那傅说是老夫遇到的最强对手,就连甘盘都无法与之比拟,哪里是随意卜上几卦,就能找到破解之法的?既然贞卜结果他有软肋,用心去找便是了,在这儿为难宾大人,又有何用?”
卜人宾闻言感激地道:“宰丰大人体谅!”
“今日叫你们来,是要拟定一个我方在卿士寮任职的名单。”稍顷又道,“告说得对!卿士寮是我方力量最薄弱的地方,老夫的对手,无不是卿士寮首位。这一回,一定要在卿士寮中占据足够的席位,才能阻止傅说不断做大,最终搞到不可收拾!”
宰丰密会四人次日,内臣告便向卿士寮提供了一份名单,要求傅说予以安排。
宰丰乃是在商王昭不问政事三年多期间,与卿士寮首位共同掌管大商政局者。卿士寮首位虽已归于其真正的主人傅说,但宰丰与卿士寮首位共治大商的格局,并未正式宣告结束。故而,宰丰派系递交的名单,代表的不仅仅是王宫冢宰的个人意见,卿士寮没有拒绝的理由。
傅说不敢怠慢,请来亚宁,共同研读此份名单。
赫然在册者,有井方公子美璋,推荐担任犬官,专司负责商王昭田猎之事。看似仅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却担负着组织准军事演习——田猎——的责任,不可等闲视之。
盘庚王之孙子昌被推荐担任多工之职,配合司工子求掌管大商各类作坊与手工业奴隶。司工子求手下虽有几名多工,但均非宰丰派系的人马,行事常常受到牵制。此次,他极力推荐子昌担任多工之职,不仅赚到了一个举荐的人情,还能借子昌的地位,压服其他多工。
卜人宾之子宾相也在被举荐之列,目标小刈臣之职,专门负责王田收割之事,此职位虽在籍臣田梁手下,但此番密会,居然摒除了资深的田梁,又将赴会的卜人宾之子安排到他手下,个中意味,自是不浅。
推荐名单上,最令人意外的是竝氏族的竝之疾。
望乘发妻竝氏在大邑商的一顿骚操作,已将她自己的母族——竝氏族——与望族一道,彻底排除在宰丰派系的圈子之外。此番,由宰丰亲自提议,推荐竝之疾担任车正副职,与前些日子刚刚选进的费海山平级,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是宰丰的决定,是不容质疑的,众人居然一致通过。
读完这份名单,亚宁两道眉毛,紧紧锁了起来,脸色严峻得吓人。傅说连唤他两遍,他都毫无反应。直到傅说轻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卿士大人,”亚宁郑重地道,“这个名单,简直就是专门针对您开列的,目的是让卿士寮彻底瘫痪呐!”
傅说略微有些吃惊,但脸上浅浅的笑容,仍旧保持着:“有那么严重吗?”
“怎么没有?!”亚宁严肃地道,“您看这头一号美璋,他可是当今王后娘娘的亲兄弟,王上的小舅子,老井侯的唯一继承者。若是年轻有为,倒是对卿士寮是个宝贝。问题是,这个公子哥儿,可是根搅屎棍,办不成事倒还好说,最怕他坏事!真坏了事,王上的小舅子,您还真的一点颜面都不给吗?万一再在王上打猎过程中,听从别人挑唆,动点手脚,那就祸闯大了!……”
“为什么说是听从别人挑唆呢?”
“那小子没脑子,自己憋不出什么高招,最容易被人利用!”
傅说笑笑,算是记住了。
亚宁指着后面的名单道:“再说这位子昌,乃是大商圣君盘庚爷的长孙……”
傅说不觉微微一惊。
“孩子倒也没啥不良说法,但把这么个主塞到卿士寮来,您是管好啊,还是不管?”
傅说略一沉吟道:“管啊!当然要管!盘庚王的后人,能到卿士寮来任职,那是何等的重托!咱卿士寮可不能辜负了圣君后裔呐!”
“您真的不怕烦吗?”
“烦什么呢?明明是好事。”
“好吧!只要您不怕,就好办了。”亚宁叹口气,又道,“这位宾相,您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吗?”
傅说摇头。
“您猜!”亚宁道,“父子二人的名字里,有一个重字。”
受此启发,傅说略一思忖,眼前一亮。不待他说,亚宁道:“您肯定猜到了,正是太史寮两大主管之一,卜人宾大人的儿子!”
“好啊!”傅说高兴地道。
“好什么好!”亚宁几乎要嚷起来,“卜人宾可是宰丰阵营的干将!”
“那就更好了!”
亚宁彻底没了脾气,也不争辩,继续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位竝之疾,望乘妻族的一个小伙子。要是望族尚大邑商,就算给他个面子,收了就收了。如今,大半个望族都迁出了大邑商,这位竝氏族的小伙子,却连望族也算不上……”
待亚宁说完,傅说平和地道:“咱们不是反对大商一味用‘旧人’吗?这位不是‘旧人’,怎么也有顾虑了呢?”
亚宁顿时一惊,旋即又道:“您倒是提醒了我。只是,为何对手推荐来的人,您连半点疑虑都没有,乐呵呵地全部收下呢?”
“你认为,他们是不是人才?”
亚宁又是一怔:“要说人才么……,除了那个美璋,其他人也都算是我大商的少年英才。”
“既然都是大商的少年英才,咱们还顾虑什么呢?”
“不是说,敌方的英才,对我们的伤害更大么?”
“没错!”傅说道,“但既然同意他们加入卿士寮,咱们还准备永远把他们当作敌人来对待吗?”
“您什么意思?”
“不管他们什么出身,进了卿士寮,就是卿士寮的人,就是咱们这一边的人了!”
“您觉得,人的立场,是这么容易改变的吗?”
“不容易!”傅说真诚地道,“正因为不容易,做成了,才更加好玩儿!”
亚宁无奈地笑笑:“您说得容易!后面就等着哥几个慢慢跟您玩儿吧!”又道,“在下还是得提醒您,卿士寮是您的营盘,可您手下的藉臣田梁,算是一个重要职位;还有顶难伺候的司工子求,职位也不低;还有管理王家马匹的马臣末、管理王家车辆的车正横、管理大商酒事的酒正辰,等等,可都是宰丰一派的人物哦!再加上新进的这四位,卿士寮一半的职位,可都是宰丰的人啦!您不怕吗?”
“怕什么呢?”傅说笑道,“宰丰手下,有这么多能人,都在为我卿士寮效力,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宰丰都把他们送到我门下来了,让我调度,我却管不了他们,那还怪谁呢?”
“卿士大人!”亚宁泄气道,“反正该说的、该提醒的,我都说到了、提醒到了。至于您听得进、听不进,意识没意识到风险,我可真管不了了!”
“别别!”傅说不再跟亚宁玩笑,严肃地道,“其实,您所说的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有另外一个信念,促使我并不拒绝接受,来自方方面面的人马。”
“什么信念?”
“你想,我们在这里,是来干什么的?是来辅佐当今王上,重振大商国威的!大商国威,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够重振的吗?不可能啊!或许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一件事了。振兴大商国威,靠什么?除了有一位圣君,关键是要有人!越多人参与,成功的希望越大。我们要做的,是让越多越好的人来帮助我们,一起做事,而不是设定各种限制条件,把本可以帮助我们的人,拒得远远地……”
“道理上讲得通的事,实际上就一定做得通吗?”
“怎么说?”
“大邑商谁不明白,宰丰派系之所以如此团结,力量如此之大,就是因为这个小团体,这些人聚在一起,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大商天下’、‘黎民’之类的口号,而是赤裸裸地为了各自的利益。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再黑、再脏也会干。”
“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注意到你的话中,传递出一个信息。”
“什么信息?”
“团队的作用太重要了!宰丰的团队,为的都是自身的利益。身处这样的团队,你很难胸怀天下。如果我们的卿士寮,是一个胸怀天下、一心为了振兴大商的团队呢?即便是宰丰派系的人马,就一定不可能被影响、被感化、被改变吗?”
“问题是,他们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卿士寮的半数,而剩下的另一半,也没有说全是跟咱们一条心。一半对一半,怎么能肯定,一定是我们影响和改变他们,而不是反过来呢?”
“人数上,我们确实不占优势,但在理上,我们占优啊!天下没有不可教化之人。只要我们努力,能教化一人,便是一份功劳!”
“我懂了!”亚宁道,“虽然对于能否教化宰丰的人,我心里没底,但我还是愿意辅助您,做这件有功于大商的事情。”
“太好了!”傅说重重地按了按亚宁的肩膀,“不必担心我们力量薄弱。宰丰的做法,给了我一个启示……”
“什么启示?”
“我们也有意气相投的人啊!也可以发动起来,推荐一些人才,不就可以减少宰丰派系的比例了吗?王上一心要振兴大商,卿士寮现在正是用人这际,我们的苦恼不是人太多,而是人太少!很多事情没人管。正好趁着这一次的调整,把卿士寮打造成为大商各支力量中,最能办成事的一支力量,岂不是好事一桩吗?”
“明白了!”亚宁高兴地道,“我这就去发动大家!”
7
几天之后,卿士寮提出一张最新的职位表,呈送商王昭。
商王昭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再也坐不住,带着巳奇人和几位侍从武士,匆匆赶往卿士寮,面见傅说。
“卿士大人,”商王昭道,“按照这份名单,大商卿士寮的官员中,有一半人,都是朕没有听说过的,还请您为朕介绍一下这些新人。”
傅说道:“王上让臣介绍新人是假,解释为何如此大规模地启用新人,是真,对吗?”
商王昭点头默认。
“其实,这里面的‘新人’比例并不高。”
“不高吗?”商王昭反问道,“有一半朕都没听说过。”
“王上可曾记得,臣在论战结束后,您与王后娘娘亲自前来慰问臣时,向您俩分析过‘旧人’和‘新人’的区别?”
“朕记得。”
“在这些您没听说过的年轻人中,一半以上,都来自于大邑商的豪门旧族,他们可都是‘旧人’的代表……”
商王昭沉吟半晌,喃喃地道:“照此说来,这张名单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大商的权力格局,反而使得那些豪门旧族,在大邑商更加不可撼动了?”
“单从这些人的出身来看,您的判断是对的。而臣的责任,就是要扭转这种局面,让我卿士寮的官员,无论什么出身,都要变得以大商天下为己任……”
“好当然是好!可是能实现吗?”
“臣掌管卿士寮,并通过卿士寮发布政令,以影响大商全域和天下局势。如果臣连卿士寮都驾驭不了,又何谈大商和天下呢?”
“您准备如何驾驭卿士寮?”
“大商太学,分为左学和右学,专为教化大商子弟。小人立志,把左学和右学尚未完成的教化任务,通过卿士寮来完成。从教做人、教做事开始,把他们都变成跟臣一样,对皇上和大商具有责任感的人。一旦达成这个目的,无论他们是出身旧人还是新人,都是可堪为王上所用的栋梁之才。”
“能做得到吗?”
“能!”
商王昭兴奋地道:“卿士大人这番话,加深了朕对于‘旧人’与‘新人’区别的认识。能不能这样理解?一个人的出身,并不是决定他是‘旧人’还是‘新人’的主要原因?”
傅说笑眯眯地看着商王昭,微微点头。
“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的?‘新人’和‘旧人’的区别在于想法,不在于其他因素?”
傅说的头,点得更重了。
“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您要把卿士寮打造成大邑商的另一所大学,专门培养‘新人’?”
“王上英明!”傅说道,“如果非要说,大邑商存在着两大派系,一个是宰丰大人的派系,一个是王上和臣的派系,那么,臣可以负责任地说,宰丰大人这次使出了一记败招,就是把自己派系中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拱手让给了我卿士寮……”
商王昭双目放光,脸上绽放灿烂笑容。
傅说轻叹一声道:“其实,臣从来没有把宰丰大人视作王上和自己的真正对手。”
商王昭不觉一惊。
傅说道:“臣说过,大商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天下匮乏’和‘天下僵滞’,这才是王上和臣最大的对手。这是天下大势,是王上希望成就一番事业,真正的难题!在天下大势面前,宰丰大人也不过是王上的一个臣子,怎么可能成为您最大的对手?”
商王昭听得热血沸腾、肃然起敬,跪直上身,向傅说拱手道:“卿士大人的胸怀,竟有如此之大!朕真没想到!更是欣慰之至!”
傅说稽首道:“臣乃一介草民出身,怎敢承当王上如此厚礼?真是折煞臣了!”
商王昭忙搀起傅说,口中吟道:
朝夕纳诲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若约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
吟诵已毕,商王昭道:“朕的这番诰辞,虽然出自朕的本心和朕的亲笔,经过朕反反复复修改,但如今看来,朕并未完全领会这番诰辞的深切含义,朕也没有完全领会当年天爷陈汤与贤相伊尹之间的深厚情谊,朕也没有完全搞明白,天乙爷仙逝之后将大商天下托付给伊尹爷的深切含义……”
“王上言重了!”傅说郑重地答道,“君与臣、当政者与国人、大商与天下、天与地,一个是‘覆’、一个是‘载’,既互为依托,又上下分别。大商只有出现了真正的圣君,臣也好、大商的王公贵胄也好、大商国人也好、天下也好,才有了真正的庇护,也即是‘覆’!”
“卿士大人言重了!”商王昭道,“卿士大人与我大商的王公贵胄、国人,都堪称厚重的大地,唯独朕,连天上的一片云彩都不敢自比,又哪敢说什么‘覆’你们呢?”
“王上不必过于自谦,从来圣君不是生来就是圣君的。您是承载着大商先祖厚望,最有潜质成为圣君的那一位。也并非假以时日,人人都能成为圣君的,圣君有圣君独特的禀赋,这种禀赋,我已经在您身上看到了。您只要善加利用,大商就会很快迎来一位真正能够开创中兴事业的圣君!”
“你我君臣努力为之吧!”
说着,二人将视线转向那张职位表上。
“王上请看,在这场职位表上,真正称得上是宰丰派系的人数,尚不足十位。”傅说指着职位表道,“藉臣田梁、司工子求,是职位最高的两位。一位掌管大商农事,一位掌管大商各类作坊,职位重要,却并无大的作为。还有几位‘老人’,如多工戈一、车正横、马臣末、酒正辰……”
“戈一也是宰丰派系的吗?”商王昭冷不丁插话道。
“是!怎么,王上跟他熟吗?”
“岂止是熟!朕一直念着他的青铜作坊,能够为我大商,打造一支青铜大军呢!”
“这就更加证明了臣的判断,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加入卿士寮,就应当善加引导与利用。”
“您说得对!”
“再说此次新推荐的几个年轻人。犬人美璋,也就是王后娘娘的亲兄弟,还有多工子昌、副车正竝之疾、小刈臣宾相……。臣一一权衡,除了那宾相,或许是铁杆的‘老人’外,其他人虽是宰丰推荐,无非是讨个人情,未必真能跟宰丰一条心。他们毕竟还年轻,到臣手下,自然要悉心调教,让他们走大道。”
商王昭道:“按说卿士寮中,有近十人是宰丰派系,人数不算少了。处处跟您唱反调,也够挠头的。还好这张表上人数够多,朕担心宰丰派系会不会占据卿士寮多数,这个顾虑倒是可以排除了。”
“王上所言极是!”傅说道,“您所担心的,也正是臣所忧虑的。臣的这张表,可以说是针对性的。您接着看,卿士寮中,一向倾向于王上和甘盘大人的官员有几位?”
商王朝瞪大眼睛。
“先看这几位。牧正举,一向听命于甘盘大人。小藉臣殷乂,跟好公主娘娘甚为相得。还有这位,当然是顶顶重要的亚宁将军,臣的前任,也是王上和上王私宅的忠臣。王上为上王守孝三年,大商政局就靠他在支撑着。这几位,人数确实少了点。如果仅靠他们,也确实无法抗衡宰丰派系。但他们毕竟也是忠于职守的……”
“朕明白!”
“卿士寮没有落入宰丰之手,离不开亚宁,以及甘盘大人和甘薇小姐。”
“卿士大人认识我的甘薇妹妹吗?”
“臣有所耳闻,可惜没有接触过。”
“真不容易呢!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要跟宰丰这样的权势人物周旋,真是难为她了!”
“王上,咱们继续。”傅说道,“后面可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人’呢!您先看这几位,”傅说手指着羑里城的白鹤、共方的句天柱道,“这二位可是您亲自安排进禁军的,没有施展空间,臣让亚宁把他们争取到卿士寮来了。”
“嗯!”商王昭道,“这两位虽然年轻,但对我大邑商,确实很重要。一位代表着羑里城,离我大商最近的一支有实力的力量。他们能够心想大商,大商就安全;他们要是有别的想法,我大商就危险了。另一位的方国,守卫着我大商王畿的南部门户,且与好公主娘娘的流星谷,乃至于雀方、甘方都遥相呼应,也是不可动摇的一个支撑点。”
“还有这几位,”傅说笑道,“更是您的高招了!”
“哦,你说的是谁?”
“外史公孙不窳,您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假‘圣人’,是吧?”
“还有副车正费海山、戍官光武,不都是您以宽广的胸怀,吸纳进来的假‘圣人’的吗?”
“是是!”商王昭笑道,“朕感觉他们虽然自视甚高,竟敢冒充卿士大人,但毕竟勇气不凡,且交谈下来,还算有些能耐。朕就让他们到卿士寮来谋职。不想卿士大人也给予他们很好的安排,看来咱俩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是的,”傅说道,“王上这一招,才是真的高!得人心,又得英才,也向天下人昭示了您的胸怀和眼界。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到的。”
“卿士大人过奖了!”
“咱们继续?”
“好,继续!”
“剩下这些,就是成这一次新补进来的,大多都是真正的‘新人’,出生也新、年龄也新……。先看这几位,”傅说指着牧正董敖的名字说,“他可是豢龙氏的后裔,名门望族啊!”
“哦,不错!”
“这位,您熟悉吧?”
商王昭凑近一看,居然是草斤。
“太熟了!卿士大人怎么把他都给弄来了?”
“怎么?王上觉得不合适吗?”
“哪里是不合适?!简直是人才难求啊!”
“王上这样认为,臣就放心了!”傅说道,“臣对此人,也是关注已久。他可是前些年,咱大邑商的一号风云人物。虽然起起伏伏、亦正亦邪,但最终还是追随了好公主娘娘,抛下了原来的那些邪道。眼下专做大生意,特别善于勾连天下方国,确如您所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能人呐!”
“好!用得好!您就把他的才能,好好发挥出来吧!”
“他还有一位亲随,名叫张吉。据说是跟随他去平定土方之乱,为解救箕方立了首功的一位小伙子。”
“好,也一并用上!”
“这位陶火,臣准备把他放到多工的位置上。”
“陶火?”商王昭犹豫道,“朕好像对此人甚为生疏。”
“这人确实不是很有名,臣对他也不熟悉。这段时间,为了抵消宰丰派系的影响,臣动员卿士寮和其他一些熟人,也来推荐自己熟悉的人才。是好公主娘娘推荐了他。”
“哦,是好公主啊!她认识的人倒也不少。”
“臣感到,好公主娘娘推荐得真好!这位陶火,可是咱大邑商陶器制作第一氏族——陶氏族的族长。从某种程度上说,关系着大商的一根经济命脉。”
“好!”
“公主娘娘把他推荐过来,是多么大的帮助啊!咱们一定要用好他。”
“确实不错。”
“还有这一位,艾迪。”
商王昭忽闪着眼睛,怎么也想不起来哪里有个艾迪。
“王上别想了,您肯定不认识他。”傅说道,“他可是鬼方使者,又是鬼方白人军队首领,名叫艾黎的亲兄弟,这段时间长住在我大邑商。”
“北边鬼方的人,您也准备放进卿士寮里吗?”
“是的,”傅说道,“鬼方可是把守着大商通往极西地区通道的强悍方国。臣为什么要任命他为玉臣?就因为我大邑商所用的玉石,都要从极西地区运过来,而极西地区的玉石要送到大邑商来,必须经过鬼方地盘。”
“原来如此!看来,朕这个卿士寮,要成为全天下人的卿士寮了!”
“如果真能如此成,臣求之不得!”傅说道,“这位子昙,您再熟悉不过,是您的五哥。”
“您怎么把他也弄进来了?”
“王上可知,您这位五哥,娶的可是鬼方公主?”
商王昭道:“记得母后说起过,鬼方公主原先要嫁进大商后宫,又怕受委屈,最终还是改了主意,嫁给我五哥了。我五哥他,倒也愿意进卿士寮?”
“他可是爽快答应的!”傅说道,“臣瞅准他还年轻,猜他想做点事,果然一请即到。”
“好呀!”商王昭道,“卿士寮的人数,搞得多多的,成为大商第一大寮署。”
“还有这个吴,臣准备给他一个亚官的官职。他可是难得的一名军事人才!”
“好,用好他!”
“还有这两位,一个叫红安,一个叫阿狗……”
“怎么……?”
“您的意思是,怎么连‘阿鸡’‘阿狗’也用上了吗?”见商王昭默认地一笑,傅说道,“那是臣在红村的体己兄弟,臣身边要有绝对可靠之人,也就不避嫌了……”
“不用避嫌,”商王昭道,“该用就用。”
“那臣就放心了!请皇上再看这最后一批,他们全都是所谓‘外服’的人马。第一位是亚共……”
“亚共?”商王昭感觉似熟不熟。
“也就是那位共伯句发。”
商王昭大惊:“您怎么把共伯给挖来了?共方可是一个强方,那共伯又性格强悍,他会放着一方之主不做,愿意到我大商卿士寮来,做一名下属官员吗?”
“愿意!”傅说道,“臣是通过好公主娘娘介绍,判断这位共伯对我大商,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才悄悄去会晤了他……”
“哦,朕明白了!您前些日子忽而失踪、忽而失踪,原来都是在外面,为朕办大事呢!”
“王上明白就好!若想天下归心,就要有礼敬天下贤才之志。”
“您说的对!请继续说下去。”
“还有这位亚白,乃是羑里城城主白夏的弟弟白秋,臣也把他招来,担任一个亚官之职。”
“不错!”
“这四位:唐方二公子显,在侯位争夺战中落败,失意来到大邑商,臣准备留下他,为卿士寮效命,作为未来大商‘西史’的后备人选之一……”
“您说到西史,让朕想到一件事。”
“王上请讲。”
“记得朕巡游天下,到达大商以南的大方国黄方时,黄方有个大臣,曾向朕求告,想让朕任命他为大商‘南史’。”
“‘西史’、‘南史’之类‘史官’,非是太史寮史官韦那样的‘史官’,专司记录王事、管理甲骨档案;而是大商派往东、西、南、北四方,监督四方方国的重要官员,也可以由四方中具有领袖能力的方国国主担任。这可不是一般性的官员,从某种程度来说,是仅次于‘天下共主’的‘天下一方之共主’。选好一个人选,造福一方、造福大商;选错了的话,后患多多!此类官职的选任,务必要慎重。”
“是的,朕没有答应他。”
“孤竹国主墨胎幸,跟宰丰大人走得比较近。但这并不妨碍孤竹国对我大商的重要意义。臣准备任命他为‘北史’,负责监督我大商北方安全。”
“可以。”
“薄姑国主子莫奚,乃是甘盘大人的故友,应该可以担当大商‘东史’职务。”
“据朕所知,薄姑国实力一般,尚不足以代表大商,号令夷地……”
“臣的考虑,薄姑国可以平衡孤竹国。如果薄姑国主暂不任命为‘东史’,孤竹国主最好也暂缓任命为‘北史’。”
“好的!让他们先到卿士寮来做事便可。”
“最后一位豳方特使姬前,乃是宰丰大人一派,臣也把他拉进卿士寮,一并为大邑商效力……”
待傅说说完,商王昭仰天拊掌大笑,连呼“痛快!”
8
商王昭兴冲冲刚要离开卿士寮,不料却被上王私宅管家明人堵个正着。王太后有急事召见。商王昭不敢怠慢,跟着明人,直奔上王私宅。
王太后在侧室与商王昭见面。
商王昭发现王太后神色不对,怨气冲冲的样子,满脸陪笑道:“母后召孩儿前来,有何吩咐?”
“你是大商的王,是大商最高统治者,我一个老太婆,哪敢召见你呀?”
商王昭赔着小心道:“孩儿哪里做得不对,还望母后训示。”
“自从你有了个‘圣人’当卿士,翅膀早就硬得可以直上云霄了,谁敢训示你?”
毕竟母子同心,几句话下来,商王昭感觉王太后并未真的生气,笑道:“谁都不敢训示孩儿,您也可以呀!不要说训斥,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您要打孩儿吗?”
“你当我不敢吗?把手伸出来!”
商王昭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掌。
王太后也不客套,抓起身边早已备好的一根细细的荆条,麻利地一甩。还真用劲!抽得商王昭手心麻辣辣地烫,“哎哟”一声。
“怎么了?怕了?”
“怕了怕了!”商王昭道,“孩儿没有机会挨母后的揍,还不习惯呢!”
“不习惯是吧?那以后你不听话,娘要经常揍你,让你习惯!”
“是是是!该揍该揍!”商王昭涎着脸,靠近王太后道,“母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该说说,孩儿怎么惹您生气了吧?”
“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我生气吗?”
“孩儿真不知道呀!”
“你自从有了那个‘圣人’当卿士,天天跟他混在一起,心里哪里还有为娘?”
“母后,您误解我了!”商王昭辩解道,“孩儿并没有跟卿士大人,日日混在一起。今儿个正好有事,才过去一会儿。哪会为了卿士大人,冷落了您呐!”
“你不要说得好听!为娘最上心的事,你啥时候放心上了?”
“母后最上心的,是哪件事?”
“看看!终于招了吧?!做儿子的,连母亲最想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你这个儿子,又有何用啊?!”
“是是,您训斥得对!还请母亲明示。”
王太后压低声音道:“我那个干闺女,初到大邑商的时候,才十七岁,这一晃五年过去了,都二十二了。你还没想着把她娶进宫里,打算让她在为娘这里晾着,当个老公主吗?你要是敢再这么晾着她,母后就要做主,把她许配个好人家,免得人家埋怨为娘一辈子!”
“母后原来是为这事!”商王昭恍然大悟道,“若论到此事,孩儿确实做得不对。母后也不必再责罚了,您说咋办,孩儿这咋办!”
“嘿,你倒爽快。早知道这样,又何必挨为娘那一条子呢?”
“母后的一条子,不疼!”商王昭故意逗王太后道,“孩儿不孝,让母后抽这一条子,也算是让您出气吧!”
“算了算了!”王太后道,“惹为娘生气,问题还不大,千万别耽误了人家小好姑娘,那你的罪孽就深重了!你准备怎么办?”
“后宫之事,上听母后、下听王后娘娘……”
“别别别!”王太后道,“别提你那个王后娘娘了!我看她也是挺苦的!号称‘宫中之主’,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媳妇儿。我这个当娘的还在,她还当不了家;你这个男人呢,整天忙着国事,也不匀点时间给她,你说她该有多苦?还有你后宫的那些女娃们啊,连吃醋、争宠的机会都没有。安生倒是安生了,可那样一个冷冰冰、静悄悄的后宫,连点争宠、吃醋的热闹劲儿都没有,哪像个后宫呐!后宫,还是要有点后宫的热闹劲儿!”
“孩儿后宫女子多,就怕陷入其中,耽误了国事!”
“只想着胸怀天下,却不能善待身边之人,是言行一致的表现吗?”王太后柔声劝道,“天下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是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都是青春少女,何况还是方国公主,既然娶进来,总要让人家心里有个安顿不是?”
商王昭闻言,肃然起敬道:“母后责备得对!孩儿一心国是,确实没有考虑后宫之事。”
“为娘不责怪你。”王太后语重心长地道,“为娘听过、看过不少秽乱后宫的先例,深知后宫之乱的危害。你作为大商的王,又有那么多方国公主,为了母国得到大商的恩宠,争相嫁到大邑商来,你是最有机会秽乱后宫的。但你没有,仍然一心扑在国事上,为娘岂有不高兴的?为娘作为过来人,只是要提醒你,后宫既不可过于沉溺,也不能过于冷落。过于沉溺与过于冷落,都会导致意想不到的恶果。”
商王昭若有所思地点头称是。
“你想那些方国公主,进宫前可都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公主。嫁进大商后宫,把青春和一生都交代给你,图个啥?哪个不想成为大商王后?咱们不可能把她们都册立为王后,即便是后宫贵人,还有轻重、高下之分。每位方国公主的背后,可都是一个方国。你不抽点时间去一一安抚她们,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愿意虽然没有得到满足,但在大商王上心中,还是有位置的话,热望就要变成怨恨了!你不要以为,只有跟那些方国国主、使者打交道才是国之大事,周旋好后宫女子们,对你来说,也是国之大事!”
“谢过母后金口玉言!孩儿铭记在心、终生不忘!”
“你要尽可能让她们都能留下大商的血脉。只有留下了大商的血脉,她们和她们背后的方国,才可能成为大商最忠诚的追随者。这种事,推不到王后身上!”
商王昭脸上微微一红。
“当今王后娘娘是最不容易的。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后宫那么多女子,哪一个不妒忌她?可他又有什么?除了一个王后的空名,整天连你这个王的面都难得见到一次,全无夫妻之实,更得不到你的撑腰。就凭一个王后的空名,支撑这么大一个摊子,还有宰丰那个老狐狸,为娘怎么想,怎么觉得她真不容易!”
“王后确实不易!”
“你最不能辜负的就是她,更不要把她卷进册立新王后的漩涡中来。为娘当你的大旗就可以了!最最关键的还是,要由你和卿士大人一起拿主意。”
“孩儿明白了。孩儿一定会照顾好王后娘娘,不让她在宫中受气。”
“前些时日,咱大商后宫已经举办过一次国婚,把几位方国公主作为后宫贵人。这次可就不一样了。这次是要增加大商王后。如果上一次叫‘小国婚’的话,这一次就应该叫‘大国婚’。”
“大国婚?”商王昭思忖片刻道,“就按母后说的,称‘大国婚’吧。具体怎么办?还请母后给个意见。”
“还需要我给意见吗?上帝都托梦给你,给你送来个‘圣人’了,这么具体的事情,还要老娘来费神吗?”
“是是是!孩儿不孝!”
听下人反复诵读并解释由王命形式颁布的卿士寮官职任命书,英儿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
夕阳西斜之时,她决定:她又活过来了!
进入大商后宫已整整五年。她像笼鸟一般,被大商王宫圈养了整整五年。她的年龄,也由无比美妙的十七虚岁,变成了令人生厌的二十二虚岁。
若按四十出头的平均寿命,她的生命旅程,已经接近了中点。
她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五年。
五年前,她曾经无比热情地组织了一批宫女和太史寮乐师,排练了以“雪山舞”为基础的一系列舞蹈。但她梦想中的那一场生命中最精彩的大舞,始终没有机会演出。
渐渐地,她的舞蹈排演,由大商王宫的一道独特风景,变成了遭人腹诽的闹剧。若非义父宰丰坚决不让,她早就解散了这支毫无用武之地的滑稽人马。
“沉住气!”宰丰不止一次说,“你还有机会!”
宰丰在,她无法懈怠,她的舞蹈队也无法懈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都快忘了自己来大商王宫的真正目的,仿佛就是为了那一场永远无法上演的演出而来。
身子永不懈怠,精神彻底懈怠了。
突然有一天,她理解了五年如一日、一成不变的王后美玉。
她由最初视她为无所作为的后宫之主,转而疑心她是城府无比幽深的厉害角色,最终发现她竟是真的心如止水、波澜难惊。
这样的王宫女主,让她彻底卸下了防备。
渐渐地,她的梦境变得安静下来,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鹰叫声……
商王昭恢复亲政前,已经陆续有一些方国公主,不请自来。她以过来人的沉稳眼光,看着这些孤独而又焦虑的年轻“囚徒”,重复着自己初来乍到时的期待与失望、谦卑与张狂、胆怯与勇毅……
她感到好笑,又感同身受着后宫的悲哀。
生活的味道,似雨后的残瓣,淡淡逝去。
直到听到以王命发布的卿士寮官员任命书。
对于大商的文字,她是疏离的,更不懂得王命中那些深奥的字句。她手下的宫女们,进宫前也多是文盲,只是为了服侍好宫中贵人,聊胜于无地认了一些字而已。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敏感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她找到义父宰丰,开门见山,询问国婚之事。
宰丰道:“为父正要派人去找你,你就先一步到了。看来,你还是有点沉不住气啊!”
“是的,我沉不住气了……”一语未了,强烈的委屈感,冲上鼻端,英儿突然抽泣起来,断续道,“这一晃,五年过去了。女儿这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你这孩子!”宰丰的语气中,竟然真有了些慈爱,连他自己都有点吃惊,“你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怎么反倒说起此等不吉利的话来?!”
英儿犹自难抑伤心自怜之情:“我看当今王上,他就是个过单身生活的性子。守着这么大个王宫,宫中有这么多年轻女子,还是提不起他的热情。”
“这就是所谓的‘圣君气象’嘛!”宰丰的语气也有点怪,“宫中这么多年轻女子,顶不上一位‘圣人’卿士啊!”
“‘圣人’卿士出现之前,他就是这个样子!”英儿纠正道,“‘圣人’才出来多少时间!”
“你也别抱怨了,马上就要为你和好公主举行‘大国婚’了。你想要的一切,终于可以实现了。”
“是这样啊?”英儿有点意外,有些为自己的冲动而害羞,但嘴上仍然不肯服软,“女儿没有错怪王上!”
“好了,好了!”宰丰道,“我们所有人,天下所有人,都是依附在大商这棵大树上,都是向大商讨生活的。无论这棵树长成啥样,我们也不要去抱怨它。只需要考虑,从这棵树上多得到些,就可以了。”
英儿有些吃惊地看着宰丰道:“义父平时与那些大人们说话,好像并不是这么说的。”
“我平时是怎么说的?”
“女儿听来,您对甘盘大人也好,对甘薇小姐也好,对亚宁也好,既要跟他们斗,目的却还是要为大商好,而非听任大商变坏下去……”
“那是以前!如今,王上的势力已经做成,哪里还肯听咱们半句?特别是来了个卿士大人,你看他时时处处跟我们作对,那是要把大商的好,建立在我们的倒台之上!为父不能坐等被别人剥夺啊!”
“您说的对!那大商也无非是子姓的王国。他们可是抢了姒姓大夏王国的天下,未来还会有人夺走他子姓的大商王国……”
“嘘……”宰丰示意英儿噤声,“你这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说错话掉脑袋,那是对一般人而言,只要干爹在,说什么也不能掉脑袋。”
“你们啊!”宰丰无奈地笑着,“一个个跟着我,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连老夫都不敢说的话,你们张口就来,还真以为,老夫是不倒的保护神呀?!”稍顷,又道,“立后的事总算要办了,老夫一会儿就要去上王私宅商量这事。这段时间你尤其要安静,不要有任何把柄落到别人手里。”
“您放心吧。女儿已经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再安静的话,整个人都要消失不见了。”
受邀前往上王私宅讨论大国婚的,有商王昭、傅说、宰丰、卜人宾和史官韦五人。方案早已经成熟:大商后宫新补两位王后——好公主与英儿;三位王后的排序也毫无悬念:依次为井王后美玉、好王后小好、英王后英儿。让这几个人来,无非是最终确认一下,便可发布诏令,昭告天下。
不料,就在散场前一刻,宰丰突然提出,卿士寮此次公布的职位表,大大扩展了自身的职权范围,大有取代太史寮和禁军部分职能的嫌疑。
傅说道:“宰丰大人过虑了。卿士寮此次扩大职权范围,完全是符合实际,并无逾越职权范围的意图。”
“既然卿士寮扩大了职官人数,那么,太史寮职官、王宫内臣,是不是也应该增加?”
傅说道:“事由人定。王宫内臣的数量以多少为宜,宰丰大人可以跟王后娘娘商定。太史寮若有扩员必要性的话,则要由宾大人和韦大人商定,还需提请王上批准。”
史官韦道:“按照惯例,太史寮首领人选由王上决定和任命。此外,王上也可以直接指派太史寮官员;太史寮这边有合适人选,也可直接任命。今后,太史寮官员的任命,是否均须经过王上批准?”
傅说望向商王昭。
商王昭一愣,看向王太后。王太后略一沉吟道:“这是个大问题,诸位爱卿议一议吧。”
此事关系实在重大,众人俱皆沉默,心中反复权衡,很难精算利弊得失,只能以守为攻,听他人怎么说。
“这都是怎么了?”王太后道,“关系大商国体的大事,你们反倒沉默起来了?”
受此一激,史官韦坐不住,率先说道:“官员的任命都是为了辅助王上,岂能不经过王上,由寮署直接任命?”
卜人宾道:“道理倒也没错。但既然是先例,我大商先王采取此种做法,必然也有其道理所在。如果不深究其道理所在,直接予以推翻,或许就会在无意中犯下难以更改的过错。”
“你担心得对!”王太后道,“在座都是我大商最有智慧之人,你们来探讨一下,大商先王为何那么做?当今王上是不是应该予以改变?”
卜人宾道:“大商先王为什么那么做,在下不敢乱猜测。在下只知道,大商先王驾薨后,魂灵进入天堂,随侍上帝左右,取悦上帝,以使上帝眷顾我大商、降福我大商。只有让大商先王们满意,我们这些在世之人,才会受到他们降福,而不是降祸于我大商。他们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我们岂能随便改变?难道不怕招致他们的不满,降祸于我大商吗?”
“照你的说法,大商先王的成规,是一点点也不能改动的了?”史官韦反问道。
“是的!一丝一毫也不应该改变,随意改变的话,会给大商带来灾祸!”
“那你又如何解释,大商先王的政策,彼此也常有矛盾与冲突?”史官韦与卜人宾是太史寮中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的两大巨头,刁难起对方来,毫不留情。
“信口乱说,有意思吗?”卜人宾反问。
“谁信口乱说了?”史官韦反驳道,“譬如我大商,以天乙爷成汤获得天命、定都西亳为界,之前曾八次迁移定居地;之后还有五次迁移都邑。仅从此项便不难看出,我大商先公、先王们,何尝是固守不变的性格?”
卜人宾一时语结。
“韦大人之言,多有不妥之处!”宰丰道。
“请宰丰大人指教!”
“天乙爷成汤定都西亳,希望作为我大商万世不改的都邑,这个精神,从未改变。至于那仲丁王迁都于隞、河亶甲迁都于相、祖乙王迁都于邢和庇、南庚王迁都于奄、盘庚王迁都于北蒙,乃是因为大商经历‘九世之乱’。为防止战祸殃及万世圣都西亳,不得已的对策而已。西亳作为我大商‘圣都’的地位,何曾改变过?”
史官韦也没了下文。
卜人宾趁机调整心态,反击史官韦道:“先王之道,乃是神道,应当万世不变才对。”
“宾大人误解大商先王之道了!”傅说不时时机地道,“大商之道,精妙之处,全在一个‘变’字。”
深知傅说厉害,没有十足把握,宰丰与卜人宾都不愿轻举妄动,只静静听他说话。
“宰丰大人所举之例,从仲丁王到盘庚王,屡次迁都,以因应‘九世之乱’带来的乱局,正是我大商先王英明之处!先王们处变乱之事,无不采取因时而变的政策,才确保了大商乱而不危,这也正合乎成汤王的‘日新’精神。”
“‘日新’精神?”商王昭念出声来。
“是的!成汤王的伟大精神,也是大商开国、奠基的精神,就是‘日新’二字!”
说着,傅说吟诵起成汤王熔铸于澡具之上的那三句话。
苟日新,
日日新,
又日新。
傅说道:“成汤王告诫世人,若能做到一日之新,就应当保持日日之新,还应当做到,一日更比一日新!多么伟大呀!开拓我大商基业的圣君!在贤相伊尹、仲虺的辅佐下,他已然是拥有新思想最多的人,却还是担心自己的想法落伍于时代,还在不断告诫自己,要始终保持新的状态,而且还要一日比一日更新!这是何等的谦逊,又是何等的英明!”
傅说雄辩,卜人宾甘拜下风,不敢置喙。
宰丰则眯缝着眼,静静聆听。
“卿士大人怕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
傅说微微一惊,瞬间又冷静下来,笑对宰丰道:“还请宰丰大人赐教!”
“卿士大人既然熟读大商先王遗训,该不会不知道,我大商圣君盘庚王的铮铮训词,我大商要用的,是‘旧人’啊!成汤王的‘日新’,和盘庚王的‘用旧’,究竟是矛盾的,还是一致的?我们到底该听哪一位圣君的垂训?”
“好了,好了!”冷不防王太后发话道,“你们二位的口才,称得上是人世间的神仙了。不要再辩下去了,再辩下去,要搞得天上的神仙们打架了!”
众人不觉一笑。
“老身已经看出来了,这理呀,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越辩越糊涂!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费这口舌了。既然卿士大人是卿士寮的首领,你卿士寮要扩张人数,只要王上不反对,你就扩吧!但有一点,我要向王上进言……”
商王昭慌忙答道:“请母后训斥!”
“人数可以增加,但人员费用不可以增加。这样才能防止盲目扩张。后面太史寮,如果也要扩张,也按这个标准来。王宫内臣也一样。”
傅说和卜人宾、史官韦都说“好”,唯独宰丰不满道:“太后娘娘此言,可是有些偏心了。”
“老身怎么就偏心呢?”
“我大商职官中,有部分是方国国主和部族族长。他们可都是有底子的!来大邑商任职,根本不需要任何酬劳,一切都是自带。不仅不向大邑商伸手要任何东西,还能不断有东西进贡。卿士寮、太史寮都可以多收些这样的职官,完全没有费用之虞。王宫可不一样的!为了确保王上和后宫贵人的绝对安全,是不可能让外人进到王宫任职的。但凡能进入王宫的有点身份的内臣、宫女和禁军,都是大邑遇本地的孩子。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指望着这点酬劳过活的。人数增加的话,老臣可养不起他们……”
商王昭道:“朕和王后娘娘,都不是那贪图逸乐之人,无需那么多内臣和宫女来伺候。”
“王上此言差矣,”王太后道,“宰丰大人言之有理。你接替王位五年,其中三年为上王守孝,住在大商王陵区,真正生活在王宫的时间只有两年。你的后宫人数已经超过你父王,而且,按照目前势头来看,未来还会成倍增加。你父王只有你娘一个王后,你却一下子拥有三位王后。这些人,可都是贵人!虽然彼此间身份、地位还有差异,但哪一个不是方国公主?哪一个不是王公贵胄家的千金?你和王后倡导节俭,也不能让这些千金小姐,各自打理自己的生活吧?!总得有人伺候着吧?!”
商王昭不觉点头:“母后和宰丰大人所说,确实有理。王宫的开销,确实不能与卿士寮、太史寮同等标准。”
卜人宾道:“娘娘们以外,还有不少媵臣呢!”
商王昭道:“朕听说,媵臣的费用,应是各方国、各部族自己支付的?”
“打住打住!”王太后假装生气地道:“你这个当王上的,这么抠门,以后天下哪家姑娘,还愿意嫁到我大邑商来?姑娘们嫁不来,方国、部族凭什么帮你?你再怎么算,也算不到后宫贵人们头上啊!你不怕丢人,为娘还怕丢人呢!”
商王朝挠了挠头皮道:“看来这大的,也有大的难处啊!”
说得在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傅说道:“王上可不要把娘娘们,当作只会消耗后宫府库的娇小姐。臣看咱大商这些女子们,还真是了不起!一个个能说会道、胆气豪壮,都是既能敬奉神灵、又可应酬外方,外敌入侵,还可以提兵打仗的主儿!要是全圈在宫中啊,那可真够王上喝一壶的了!”
“那该怎么办?”商王昭问道,“朕的后宫规模,可是在快速增长。朕可不想看着她们,自己人斗起来!”
一句话,问得众人没了主意。
沉默良久,傅说道:“臣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商王昭急切地问道。
“一个可以让大商后宫,真正活起来、动起来,把后宫贵人的潜能充分挖掘出来的办法。”
“好啊,赶紧说吧!”商王昭道。
“臣是有些犹豫的。”傅说不无忧虑地道,“臣的这个想法,虽可激发后宫贵人们的潜力,却是史无前例的。”
王太后忍不住发话道:“没关系!再离谱的话,在咱们这个圈子里,都是可以说的。如果在这里都不能说的话,到哪里都不能说了。”
傅说长叹一声道:“臣明白您的意思。但臣还是犹豫,这个主意,怕是到哪里,都是不能说的想法。”
“你的‘圣人’病又犯了!”王太后怪道,“老身发个话,无论对错,今天你必须要说!”
傅说犹自犹豫,字斟句酌一番后,方道:“后宫三位王后娘娘、一群方国公主,未来,人数还将不断增加。这些人,有见识、有背景、有雄厚实力。如能赋予她们一定的权力,让她们像各个寮署的大人们一样,各人管一摊国事,既可避免后宫争斗,又可为大商增加一批栋梁人才……”
宰丰道:“大商国事,尽在王宫和卿士寮、太史寮、禁军、常备军各个口子管着,哪有多余事情,需要交给后宫贵人们去做?”
“确实没有了。”傅说道,“所以在下才会犹豫,该不该说……”
“有什么,尽管说吧!”商王昭道。
“臣的想法是,后宫贵人们为王上生儿育女,诞下龙脉,这是她们的主责,不能变,也不能让她们穿戴官服,像臣等上朝议事……”
“那当然喽!”王太后道。
傅说继续道:“臣的想法,可以根据后宫贵人们的特长,赋予某一方面的职责。比如,军事可以交由好王后负责,外交交由井王后负责,等等。”
“怎么负责?”史官韦忍不住问道,“军事上有禁军,有常备军,还有各族族军,各有统领。好王后如何负责?”
“这正是在下还没想明白的地方,”傅说道,“是否可以任命好王后为负责大商军事的王后,平日里有权到大商各路军中去视察、检阅;一旦有战事,即可披挂上阵,征调大商各路军队,乃至天下方国军队,组成大军,去进行征伐?”
“好主意!”商王昭拍案叫好。
傅说道:“具备军事才能的后宫贵人,肯定不止好王后一人。凡有这方面专长的,都归于好王后手下,帮助好王后,负责军事方面的事务。”
宰丰不屑地道:“照卿士大人的想法,大商三位王后,各领一批贵人,大商后宫不就分裂成三派了吗?怕是外敌没打进来,后宫内部先打起来了!再说了,好王后这一派全是会打架的,后宫三派一旦打起来,那两派还不被打得到处乱跑了?这还成何体统?”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笑罢,王太后道:“也别说,宰丰大人这个问题,还真是个问题!”
傅说道:“能被选为王后者,不仅背景实力要强,德行与能力更要强。王后的选与废,权力在王上。只要王上选好王后,后宫就乱不了!”
“好!”商王昭道,“朕听明白了,朕也认可了!就按卿士大人的建议去办。在举行大国婚时,朕要亲自宣布三位王后的职权划分。”
“臣遵旨。”
众人无不说“好!”
9
距离奄方前线最后一战结束,已一月有余。
战败的事实,让不可一世的人方伯威风扫地。
数千人的大军,蜷缩在险要一隅。虽无遭受攻击之虞,战争状态一日不结束,作为入侵者的他们,就一日无法撤军。
大军本就没有携带多少粮草。人方伯曾经妄言,要从大商国库里提取粮草和所需的一切军需用品。不料,“必胜之师”止步于奄方都邑城下。所幸一时心软,没有捣毁阳甲王的陵墓,才为大军全身而退,留了一条后路。
整整一个多月的对峙,大商军队没有发起攻势。他们仿佛忘记了人方军队近在咫尺,整日忙着帮助奄方,重建都邑。
他们的粮食供应,源源不断地来自于庇方与大邑商。
半月之后,羑里城军队率先撤走。
接着是好族军队。阿苕率领一半人马,撤回新子城。
大商常备军的一半人马,是最后撤走的。
令人方君臣沮丧的是,战事尚未结束、数千军队尚在对峙,大商军队却说撤就撤,完全无视人方军队的存在,那是何等的傲慢与羞辱!
对此,他们无能为力。
战败,已使士气跌落到了冰点。
无心恋战的人方将士,早已是归心似箭。
起初是零零星星的逃兵事件。刘一山提出要严厉处置,却被人方伯制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快,逃兵事件愈演愈烈,甚至出现了十夫长带领全队逃离的严重事件。
对此,人方伯依然是睁一眼、闭一眼,拦拦、放放。既使队伍不至于溃散,又不强留那些开小差的士兵。
待到大商方面人数减半时,人方军队的兵力损耗,也已近半。整个队伍早已不堪一击了。
继第一次赴大邑商游说失败之后,刘一山再次被人方伯派去大邑商。
和谈的大门,一扇扇被关上。大邑商的头面人物,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哪里顾得上这个被打回原形的人方使者?
眼看着求告无门,刘一山只能颓丧地日日关在王家驿站喝闷酒,无所事事。
这一日,客栈小二突然通报,说有人要见他。
刘一山连日醉酒,头脑尚未清醒,直着舌头道:“什、什么人?不见不见!”
客栈小二刚要回身,又被他叫住,详细询问来人的长相和目的。
客栈小二平日里接受刘一山的小恩小惠颇多,自然殷勤地将来人的相貌与想法,一一道来。
刘一山听完,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怪怪的。既没有很想见的意思,又隐隐感觉不见不好。犹豫再三,还是请客栈小二把人带进来。
来人看样子三十有余,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进得门来,见只有刘一山一人在饮酒,吩咐客栈小二再添一副餐具。
客栈小二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掩门而去。
刘一山冷眼看着这一幕,思忖着来人有些不凡,否则以王家客栈小二,见多识广,不会随意对人如此。
来人在刘一山身侧跪坐已定,端详一番,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在下观察大人的脸色,似有难事?”
“这不明摆着的吗?”刘一山故意没好气地道。
“倒也是。”来人笑道,“大人的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愁’字。”
刘一山强自镇定,手掌却下意识地抬起,在脸上迅速地撸了一下,又迅速放下:“仁兄找我何事?速速说来。不要耽误了我喝酒。”
来人浑然不觉的样子,继续旁若无事地说道:“一个人喝酒多闷啊,让在下来陪将军喝一杯吧。”
“叫我‘将军’,看来你是知道我是谁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谁?”男人微微地沉下脸来,“你是一个十分高傲的人,也是一个不称职的手下。”
一语未了,刘一山猛地把手中的酒爵摔到席上,站起身来,直扑到墙边,伸手要摘青铜剑。
那边客栈小二早就推门而入,见此情景,连忙扑过去拉住刘一山。
“客人,冷静冷静!”小二道,“莫要伤了和气。”
刘一山这才稍稍冷静,想到此人许是有些身份,嘴上却还强硬道,“素不相识之人,竟然没来由地口出挖苦之词!”
面对这一切,那人不为所动。
小二对刘一山道:“你可知道,这位大人他是谁吗?”
刘一山微微一惊,答道:“我管他是谁!”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话可是你说错了。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这次来大邑商,是为什么呀?”
刘一山闻言大惊,连忙归座,身子僵硬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旁边小二道:“这位可是我大邑商卿士寮中专管天下生意的草斤大人。”
“我又不是来做生意的。”刘一山嘟哝着。
小二道:“草斤大人不仅是我大邑商最大的生意人,而且是好公主娘娘身边最信任的人。”
听到“好公主”三个字,刘一山惊得从地上半弹而起,单腿跪地,身子前倾,紧盯着草斤道:“大人真的是好公主娘娘的人吗?”
“不是好公主娘娘的人,我也不会来找你呀!”
“怎么,是好公主娘娘派你来找我的吗?莫非她有什么指示?”
“你说呢?”草斤故意卖了个关子。
“好好好,还请大人速速告知。”
草斤敏锐地捕捉到,刘一山对自己称呼的改变,故意说道:“将军是人方军队的统帅,您才是‘大人’呢!”
刘一山顿时红了脸。牙一咬、心一横,双膝着地,匍匐着说道:“乡野之人粗鲁,还望大人多多包涵!”
草斤反问道:“小人不识大体,对大人口出不逊,小人实在是粗鲁。”
“错错错!”草斤边说,边半扶起刘一山道,“要说粗鲁,将军还真不要跟在下抢。在下可是粗人出身,是大邑商粗人的头子。”
刘一山吃惊地看着草斤,身着华服、态度温和,实在难以将他与“粗鲁”二字联系起来。
这时,小二搬上一个几案,上面摆着一尊清酒,恭恭敬敬放在草斤膝前。
草斤示意刘一山归座,小二张罗着把刘一山的几案,规规整整地放回到他面前。
草斤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上一盏清酒,示意刘一山也给自己斟上。然后,端杯说道:“在下此来,倒并非好公主娘娘所派。”
刘一山微微一个愣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能默默点头。
“在下是觉得,这个死结,总得有人打开,所以专程来向将军献上一策。”
“还请大人指教!”刘一山此时唯有心服口服、俯首帖耳。
“这场战事的发生,皆起源于‘面子’二字。”草斤点题道。
刘一山为之一凛,闭上眼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遍。不觉点头,表示认同。
草斤见状,继续道:“人方小公主秀燕,主动前来大邑商,希望能被大商册封为王后,是为了一个面子,叫作‘大国的面子’……”
“是!”
“人方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对大商因爱生恨,不惜发动战争,还是为了‘大国的面子’……”
“是!”
“原来跟大商不怎么对付的奄方、庇方,居然倾全部力量,不惧人方大军,亡了一国,却仍然在战斗,也是为了一个面子,叫作‘大商王族的面子’……”
“是!”
“战事发生时,大商的王上,正在为上王守孝,大商内部也是一团糟。按说,是无法承受一场战争的。但最后,大商居然就发了兵,也是为了一个面子,叫作‘天下共主的尊严’……”
刘一山深深叹了口气,频频点头。
“令世人没想到的是,硬撑着应战的大商,居然战胜了强大的人方。按说,既然战败,人方就该撤军,可人方伯偏偏不肯撤,还是为了一个面子,叫作‘东夷最强方’……”
刘一山沉默。
“堂堂‘天下共主’,居然被一个东夷方国,说攻打就攻打,还灭了一个同姓方国,差点连先王的宗庙都保不住。哪肯轻易罢手?何况还取得了优势?这是个更大的面子,叫作‘大商神圣,不容侵犯’!”
刘一山的脊梁上,渗出了冷汗。
“双方一连失了这么多面子,这结,看起来是难以打开了!”
“是啊!”刘一山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要想打开关于‘面子’的死结,唯有放下‘面子’,换一种思路,来化解这一场战事。”
刘一山眼前一亮,拱手道:“还请大人指条生路。”
“不是‘生路’,是‘生意’!”
“生意?”刘一山一头雾水。
“天下最高明的智慧,乃是‘生意经’。没有‘生意经’化解不了的难题。”
“在下对‘生意经’,完全不通,还请大人明示。”
“‘生意经’三个字,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以物易物、以宝换宝’。”
“什么是……,‘以物易物、以宝换宝’?”
“字面简单,不用我介绍吧?!”草斤道,“你手里有多少东西,就能跟别人交换同等价值的东西而已。”
“这就是‘生意经’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能化解所有的难题呢?”
“字面虽然简单,延伸出来的道理却很深刻。”草斤继续解释道,“首先你得有货,才能到别人那里换你所需要的货。”
“这个我懂!”
“你有多少货,就能换取别人多少货。少了,你不干;多了,别人不干!”
“这个我也懂!”
“这么深刻的道理,你都懂吗?”
“深刻吗?”刘一山大惑不解道,“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小孩子都能懂吗?”
“难道不是吗?”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为什么你不懂呢?”
“我怎么不懂了?!”刘一山不觉有些恼火,“你当我是什么了?”
“既然你都懂,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困惑呢?”
“我的难题,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能够解决的吗?”
话一出口,刘一山脑中突然闪过一颗亮光。刹那间,他真的懂了。
“我明白了!”刘一山用难以掩饰的兴奋口吻说,“我真的明白了!”
“你不是早懂了吗?”草斤揶揄道。
“多谢大人指点!”刘一山向草斤行礼道,“我以为我早懂了,现在才明白,我其实并不懂。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这就对了!”草斤道,“看你眼里的亮光,我就明白,你总算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知道该怎么用呢?请大人指点。”
“我只教明白人。”草斤道,“盘算一下,你们人方,还有多少资源可以利用,你就知道,可以跟大商做多大的生意了。”
“真的可以吗?”刘一山问,“大商的王,可以放下愤怒,与我人方做一场公平的交易吗?”
“当然!”草斤道,“只是你别忘了,王的忿怒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或许还是最昂贵的一部分!”
“大商是这样子谈生意的呀!在下可真是开了眼了!”
“可不是嘛!”草斤道,“要不,怎么能把做生意的人,称作‘商人’?大商的商道,可是天下最高的道行了!”
刘一山默默点头,不置可否。
草斤道:“可惜天下人都太愚蠢,看不懂我大商的商道。整天被生气呀、愤怒呀,等等情绪所左右。只有我大商才懂得,一切皆可交易。世间万事万物,只要放到交易场上来,全都可以估价、可以利用。既然连生气和愤怒都可以换取利益,哪里还会真的生气、真的愤怒呢?”
刘一山浑身悚然,匍匐在地,真诚地道:“大人解说的‘商道’,是在下从未听过的绝妙之道。虽然在下一时还不能完全明白,但在下知道,此行来到大邑商,碰再多的壁、吃再多的亏,有幸听到大人的‘商道’,一切都值了!”
草斤摆手,示意刘一山不必溢美,直截了当地道:“人方虽然战败,但还没有溃败,留在此地,对奄方和我大商军队,仍然是个威胁。你们主动撤军,并向我大商服个软,便拥有了一份谈判的资本。”
“我懂了,”刘一山诚恳地道。
“如果没有这场战事,你们的秀燕公主,进入我大商后宫,就算没有王后之尊,也是一等一的后宫贵人。但就算有了这场战事,如果她能亲来大邑商,认个错,重新获得我大商的欢心,则仍是人方拥有的一份谈判资本。”
刘一山阴沉下脸,梗梗地道:“以我人方作为夷地最大方国,秀燕公主成不了大商王后,已是我人方的耻辱,怎能自降身份,到大邑商来认错?”
“你错了!”草斤道,“无论你人方实力有多强,也无论你们与大商是战还是和,人方公主永远不可能成为大商王后。”
“凭什么?”刘一山质问道,“当今大商的元妃,不就是个井方公主吗?难道我人方的实力,还不如井方?”
草斤道:“方国重要与否,并非完全取决于实力。若论实力,我承认井方不如人方。但人方是实力天下第一的方国吗?你们再强,能强过那羌方吗?能强过那鬼方吗?若是单凭方国实力,该是那羌方公主、鬼方公主,成为我大商王后才是!可我大商又是怎么干的呢?羌伯如此强横,王上直接砍下他的头颅,名震天下;鬼方公主已经送进我大商后宫,也因无法安排王后之位,不得已主动退出,嫁给了王上的五哥。你说,人方是强方,秀燕公主就该成为大商王后吗?”
一席话,说得刘一山哑口无言。
“所以我实话告诉你,你们人方自恃有些实力,便要染指我大商王后宝座,实在不明智!有想法倒也罢了,心愿满足不了,就要开打,那就是错上加错了!打又打不过,还有求我大商放一马,却还在打我大商王后之位的念头,真是愚蠢之至!”
“那我们该怎么办?”刘一山问。
“我不是说吗?主动撤军、秀燕公主亲来大邑商认错!谁让她是人方公主呢?”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选择了吗?我人方再不济,也没不济到这个程度吧?!”
“还没看明白吗?你们也就这点资本了。”
“我人方是夷地最大的方国,在夷地拥有无可替代的领袖地位!”
“醒醒啦!”草斤猛劝道,“你们回去的话,还有哪个方国,会奉你们为领袖呢?怕是不但没有听你们的,若没有得到大商保护你们的承诺,反而人人都想吃了你们呢!”
刘一山浑身颤栗。那样的场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
“你们此行,是来攻打大商的。可弄到最后,只有大商能保护你们。多大的讽刺啊!”
草斤的话,彻底唤醒了刘一山,让他浑身冷汗,如坐针毡。
“按照大人的‘生意经’,以我人方的资源,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场战事,平安返回故地?”
“就凭借刚才讲到的两项资源,就想让一切回到原点吗?”草斤一翻白眼,“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刘一山又一震,紧盯着草斤。
“你再想想,你们人方,还有什么可以交易的资源?”
刘一山苦思冥想半日,怯怯地道:“若能回到原点,我人方拥有号令夷地方国的权威,可以确保大商东部平安……”
“这确实是个够大的资源,前提是大商能够接受!”
“还请大人成全!”
“王上已经颁布诏令,任命薄姑国主为‘东史’,代表大商,管理大商东部疆域,也就是你所说的夷地。”
“就凭那薄姑国吗?”
“怎么?不可以,是吗?有我大商撑腰,也不可以吗?”
“可以!”刘一山垂下头颅,“人方已经领教了!”
“王上新颁的诏令,岂容随便更改?除非人方拿出更多的资源,与大商交易,再假以时日,或可于未来改变王命……”
“还请大人指教!”
“人方地处大海之滨,出产中自然有许多,是大商所没有的……”
“有有有!”刘一山恍然大悟,“大海乃是一座大宝库,远比森林更加丰富。只要大商能与人方终结这场战事,并且庇护我人方回到原点,我人方定将尽出所有,换取大商的满意!”
“这是你自己的意见,还不是你家侯爷和秀燕公主的意思。”
“在下回去,一定好好解释,定能说服那爷俩,采纳大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