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上海仍旧带着潮湿的暑气,范梓翰攥着褪色的车票挤进地铁车厢。制服革履的上班族们像被程序设定的木偶,机械地刷卡、鞠躬、报站。他的帆布鞋在自动扶梯上发出吱呀声,和周围此起彼伏的高跟鞋声交织成诡异的二重奏。
“让让!新来的!”戴着金丝眼镜的实习生突然撞到他肩膀,文件撒落一地。范梓翰弯腰帮忙时,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里混着速溶咖啡的苦涩。这是他在上海的第一个教训:在陆家嘴的写字楼里,礼貌是需要用秒表计量的表演。
走出地铁站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广告牌几乎要戳破视网膜。“年薪百万不是梦!”“超越同龄人从今天开始!”霓虹灯管在暮色中流淌着血色的光。范梓翰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面试通知,喉咙发紧——那里躺着他三个月生活费。
“叮咚——”
手机弹出母亲发来的语音,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儿啊,你爸的降压药……”后面的话被救护车的警笛声切断。范梓翰望着医院方向亮起的蓝光,把手机塞回裤兜。这个动作让他的衬衫口袋露出一截泛黄的借据,边角处还沾着老家灶台的面粉。
穿过复兴中路隧道时,隧道壁上的涂鸦突然闯入视线。“在这里,加班费是空气”“老板的微笑比辐射还致命”。范梓翰的脚步顿了顿,这些用马克笔写的字迹在应急灯下泛着幽绿的光,像某种神秘的警告。
“小范,这边!”HR张丽举着平板电脑在闸机口挥手。她的美甲闪着碎钻般的光,胸牌上“人才发展部”五个字刺得人眼眶发烫。范梓翰跟着她穿过挂满公司LOGO的走廊时,注意到每扇玻璃门上都贴着倒计时:距离季度OKR验收还有32天。
开放式办公区像座精密运转的蜂巢。穿真丝衬衫的部门主管正对着投影仪咆哮:“第三季度增长必须达到200%!”唾沫星子在激光笔的红点中飞溅。范梓翰缩在工位角落,看着PPT上跳动的数字突然头晕目眩——那些不断上涨的曲线,多像老家村口老槐树的年轮。
午休时间,同事们像迁徙的角马群涌向茶水间。捧着星巴克的王姐突然转头:“新人别乱吃沙拉,上周行政部那个吃完拉肚子住院三天。”隔壁工位的程序员发出嗤笑:“上次团建吃火锅,市场部老刘过敏送急诊,奖金全扣光了。”范梓翰默默撕开饭盒,铝箔包装的鸡腿饭散发着防腐剂的味道,让他想起火车上硬邦邦的泡面。
下班前的例会像场永无止境的马拉松。总监的眼镜片反射着冷冽的白光,手指在触控屏上划出残影:“你们知道福布斯最新统计吗?90后平均在职时间只有18个月。”范梓翰数着墙上的时钟,分针转过一圈用了47秒。当他终于熬到可以离开时,发现手机显示凌晨1:17。
走出大楼时,整座城市都在发光。外卖骑手们的电动车汇成流动的银河,橱窗里的模特仿佛在催促路人快点消费。范梓翰拐进24小时便利店,冰柜的嗡嗡声让他想起老家冬天的火炕。结账时瞥见收银台旁的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某互联网公司员工猝死的新闻,照片里年轻人的脸和他在地铁里见过的某个实习生惊人相似。
回家的出租屋里堆着三个纸箱,分别是“书籍”“衣物”“证件”。范梓翰打开第三个箱子,高中毕业证书的烫金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他想起了班主任当年在毕业典礼上的话:“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此刻那轮太阳早已西沉,而他正站在上海滩的霓虹灯海里,成了永不停歇的齿轮。
第二天清晨,范梓翰提前半小时到达办公室。电梯故障的提示牌前排着长队,他看着西装革履的人们低头刷手机,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枚带血渍的创可贴。弯腰捡起的瞬间,头顶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响。
“新人要主动啊!”财务部的李姐晃着珍珠耳环走过,“上周刚来的小赵,现在都能独立做报表了。”她的丝袜在膝盖处勒出浅浅的痕迹,范梓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磨破的牛仔裤膝盖。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发出爆米花的声响,混合着咖啡机运作的嗡鸣,仿佛某种隐秘的协奏曲。
当他在打印机前第三次卡纸时,隔壁工位的实习生突然伸出手:“用这个试试。”递过来的是张便签纸,上面画着简笔笑脸。范梓翰感激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对方电脑屏幕上闪烁的猎头公司页面。窗外暴雨倾盆而下,玻璃幕墙上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一串即将熄灭的烟蒂。
下班时雷声大作,范梓翰抱着纸箱在楼道里狂奔。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照亮墙面上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他突然想起面试那天HR的话:“我们这里没有天花板,只有地板——而且地板是用KPI铺成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他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的气温,远比天气预报说的更低。
地铁末班车呼啸而过时,站台上只剩下清洁工阿姨和她的拖把。范梓翰缩在长椅上,看着保洁阿姨用消毒液擦拭自动售票机。那些闪着荧光的按钮突然变得亲切起来,至少它们不会说谎。手机在裤兜震动,母亲发来新消息:“药找到了。”
晨光再次刺破云层时,范梓翰站在地铁闸机前吞咽口水。制服左胸口袋里的工牌微微发烫,右肩背包里装着今早刚买的护肝片。他深吸一口气,朝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去,就像千百个和他一样的追梦者。这座城市的齿轮依然在转动,而他刚刚找到属于自己的齿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