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恍如半世终识君

韩世忠感受着令人震撼的骑兵对冲战。

他虽然十八岁从军,今年已二十七岁,和娘子梁红玉结婚九年,军旅生涯也是九年。

可是大宋历来缺战马,也就意味着缺骑兵。

没有大规模骑兵作战体验,任他骑射之术精湛如斯,依然感受不到骑兵对战的迫人气势。

女真人渔猎崛起,几乎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勇士。

眼前的女真骑兵同样气势汹汹,挥舞着兵器与西军硬扛。

韩世忠这几百骑兵瞬间被交战的两军冲散,施展不了精湛的射术。

韩世忠知晓自己的使命已完成,留在激烈互攻的骑兵之中毫无意义,毕竟他这三百奇兵只带了弓和箭。

待韩世忠奋力脱离最激烈对抗的搏杀场后,耳边响起了剧烈的“隆隆”声。

抬眼望去,又是一支骑兵在迫近。

这支骑兵与林良肱麾下的轻骑兵不同,骑士们全身上下都裹满了铁甲,行进虽慢,气势更为骇人。

尤其是阵前身材高壮如同铁塔的范二,扬起手里又长又粗的铁锏,越过韩世忠,一头撞入金军阵中。

范二手里的铁锏大开大合,一锏下去,对面的金骑整个身体飞离鞍座,跌出老远。

范二又是一个简单的横扫,直接将挡在身前的数名金军一同扫落马背。

金军手里的兵器敲在范二身上,叮叮当当直响,却丝毫不影响范二如同地狱使者般的疯狂屠杀。

韩世忠自认为武艺不差与人,可是在这个言语粗鄙的范二面前,竟然自惭形秽起来。

这才是战场上当打之人。

“背嵬士!”

“有进无退!”

一堵铁墙徐徐推进,排头的,正是那个被称为“伍阎王”的背嵬军指挥使。

韩世忠被这支清一色的重骑兵队深深的吸引了,并再次震撼了。

大宋竟然有这种重骑兵?

背嵬军的骑士们穿着韩世忠从未见过的重甲,手里统一执一杆长枪,枪头极长,类似于朔,漆黑的毫无光泽。

大约三百余重甲骑兵整齐得令人难以置信。

韩世忠常在军中,自然知晓临战接敌将士们保持紧密队形的难度。

这支重甲骑兵居范二那支凌乱的骑兵之后,刚杀入战场时,前面的骑兵恰到好处的向两边展开。

中间留出的缺口处,大批的金骑潮涌而至,撞在背嵬军化成的铁墙上,惊涛拍岸。

这些背嵬军骑兵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生生顶住了金骑的冲击,阵形微微荡漾却无一骑倒地。

金军冲之不破,背嵬军骑兵们手里的长枪开始发力,只简简单单的向前直戳着。

同样是统一步调的刺杀。

对面的金骑已是凌乱,面对背嵬军骑兵的刺杀,竟无法抵抗,纷纷被刺倒。

韩世忠呆立当场,背嵬军这是怎么做到的?

再仔细一瞧,韩世忠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诀窍。

背嵬军第一排和第二排士兵手里的长枪因为一匹马的间距,同时刺出,形成了长短枪配合。

这种巧妙的布置让第一排士兵可专注于刺杀面前之敌,漏下的攻击由第二排士兵补上。

而后面的骑兵基本不动手,只紧紧的勒着缰绳顶住前面密集的马队,令整个马队队形不散。

韩世忠看得足够仔细,这又给他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背嵬军骑兵们手里的长枪,握把处似乎还带了至少两个绳套,这样枪与手臂几乎是粘在了一起。

骑兵们可以将力量全部集中在手臂的挥动上,手掌不用占据或者说分散每一次进攻的力道。

这在强烈持久对抗之中优势明显。

己方骑兵可以较好的保持体力,又不担心手里的兵器掉落。

在剧烈的兵器碰撞中,还能通过手掌抓力的收放,释放一部分对方兵器的力量。

假使手臂握枪战斗时间久了,骑兵们甚至可以张开手掌,只轻轻的勾着枪身,而长枪不坠。

看似一个简单的设置,可以发现这支重甲骑兵在用兵上的极致考量。

前面的攻击依然在持续。

那些轻骑兵将越来越密集的金骑分散了一部分,剩下的金骑依然向着背嵬军直线冲击。

伍有才独自身在阵前,他看似不太高壮的身躯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任金骑如潮,始终冲不倒他。

他手里的一杆铁锏比长枪更为灵活,力量也更为强大,几乎每一次挥动,都有一名金骑士倒毙阵前。

看久了韩世忠才发现,伍有才身后的骑兵几乎没有刺杀的动作,只紧紧的盯着伍有才。

偶尔漏掉的攻击,身后的数名骑兵马上长枪刺出,将伍有才遭遇的危险化解。

这是有着何等的信任才有的整支队伍的整齐划一。

数百骑兵浑然一体,难怪金骑屡次冲击都冲不垮背嵬军。

韩世忠看得足够仔细,慢慢的他又发现了一个细节。

背嵬军竟然是边打边退,前面的金军倒毙一批,人马尸体堆积于前,后面的骑兵再也难以冲至背嵬军跟前。

前排的背嵬军骑兵趁敌人攻势受挫,伸长手臂,尽力前刺,直到自己手里的长枪也刺不上敌人,才缓缓后退。

只见伍有才突然停止挥动铁锏,转而朝空中猛划圆圈。

后面的背嵬军骑兵马上从两侧绕行。

经历短暂的混乱后,背嵬军的阵型发生了改变,由整齐的方阵结为两个圆阵。

在这期间,韩世忠还发现,前面的范二不知道喊了什么话,大量凌乱的西军骑兵猛然聚集成队,顽强的抵抗着金军的冲击。

这等于给了背嵬军重新结阵的喘息空间。

圆阵像两个巨大的铁轮子,滚动着向前碾压,凭借着厚实的铁甲,密集的阵型,金军持续冲锋,依然不能冲散这支顽强的铁军。

韩世忠长吁一口气,西军骑兵的实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仅凭这一个小小的阵势变幻,没有轻重骑兵们千百遍的协同作战,没有心有灵犀的默契,变阵只会变散,变溃。

看来早些时候,沈放在田师中面前说的话,不过是虚妄之言而已。

要不然整个大宋畏之如虎的金军怎么会在西军手里屡屡败北。

战场瞬间,已是人生百年。

许多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消逝,永远达不到百年之限。

你不能感叹生命的脆弱,也无法讴歌生命的顽强。

战争就这么残酷,胜者为王。

西军骑兵之后,大批的步兵见缝插针的冲了上前。

步兵们手持长刀大斧,突然从骑兵身后冲出,锋利厚实的刀刃斧尖斩向金人马腿。

金人的骑兵就算再勇猛,胯下战马总有薄弱之处。

步兵加入后,西军骑兵更加肆无忌惮,稳步向前压。

如果这些恐怖的整体攻击还不能打倒彪悍的女真人,那么,突然炸响的爆炸声则彻底的击碎了金军的斗志。

一颗颗黑色的小铁球从满目血腥的战场之后,飞入密集的金骑之中。

紧接着猛然而沉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血肉被尖锐碎片无情的撕破,金骑兵们疯狂的抓挠着伤口,试图拔出一支箭。

可是他们抓不着箭杆,碎片已深入躯体,滚烫的炙烤着敏感又脆弱的脏器。

人丛马身成了最好的屏障,西军的震天雷似乎长了眼睛,一路沿着金军后部延伸。

金人的骑兵战马吸收了绝大多数的爆炸碎片,瞬间将胶着的接战面彻底的分开,中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杀!”

“背嵬士,有进无退!”

“杀过去!”

纷乱的呐喊声像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再次向金军阵中灌过去。

西军将士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鲜血的刺激让士兵们忘记了恐怖,感觉不到疼痛,只拼命的宣泄着心中的兽性与欲念。

韩世忠稍显落寞的被抛在了战场之外,沈放领着数百骑已追了上来。

骑兵继续前进,沈放却停在了韩世忠身旁。

“怎么样,韩良臣。”

韩世忠自然知晓沈放口中的“怎么样”是啥个样。

酣畅淋漓已不能形容眼前流畅的攻势了。

毕竟西军士兵也在不断的倒下。

“韩良臣,我西军将士并不是每次都能打得这么顺。你不知道,很多时候他们都身处绝境。”

“我跟你讲个往事吧。”

“那支押送牛羊和人质的军队叫虎卫军。在真定城守卫战时,打的只剩两人,一个是指挥使廖宏,一个现在成了我唯一的侍卫兼传令兵。”

“后来金军从山西那边杀入井陉道。这支重组的虎卫军又长途奔袭孟县,结果在城外遭遇了大批的金人铁骑。”

“那个时候西军的骑兵两手基本上被缰绳控制住了,能不摔下马背已是万幸。结果,廖宏的虎卫军再次被打没了,连我算一个,顶多剩十余骑。”

“那四百多骑兵可稀罕着啊,才学会骑马的年轻小伙子!”

“此后的平定军保卫战。我率领虎贲军步兵长途奔袭敌人的辎重粮草,得手后将士们狂喜不已。”

“我记得那天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士们在回程路上遭遇了金人铁骑。”

“八百多虎贲军在雪地里狂奔,金人像骑马撵兔子一般追杀。沿途的雪地留下一路的血迹。”

“最后我们被逼入一道山谷,山谷不算长,出口又是宽阔的平原。”

“那时我几乎绝望了。”

“可是天不叫我死,我又想到了对策,命虎贲军指挥使李乃雄领一部分兵爬上绝壁。”

“我则领着剩下的步兵以神臂弩逼退金军,边打边撤。”

“我尤记得女真人狂笑不已,他们当我虎贲军将士是狩猎场里的猎物,戏耍着一路追砍。”

“那时我已累的抬不起脚,握不紧兵器。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认怂啊,还有几百条鲜活的将士指望着我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拿着一把手刀,”沈放用手比划一下,“就这么长,拿着那把手刀就独自一人闯入金军的铁骑之中。”

“那时我感觉自己已不是人,随时都可能成为冰冷的尸体。”

“唉,就那么拼命的用手刀,望女真人的脖子猛刺。金人的装备极好,只有脖子才是弱点。我不知道为何,总能发现他们的脖子。”

沈放突然笑道:“我感觉他们都仰起头,露出脖子给我刺。”

“金军最终都被李乃雄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可是我也够呛,被四脚畜生踩了一脚,几乎被踩死。”

“等我被人抬回去,三天醒来后,才知道活下来的弟兄又冻死了一批,伤兵几乎死光了。天气太他娘的恶劣了。”

韩世忠一字不漏的听着。

沈放表面上谈笑生风,可任谁都能感觉得出来,他作为军队的统帅,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无尽的痛楚。

“所以我拼命强军,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诸军指挥官,一定要尽量避免士兵的死亡。仗打得光鲜有何用,人都没了。”

“我西军这些战马都是从金人手里缴获的,衣甲兵器都是自己缝制打造。粮食你应该也听闻了,真定城外种了大片的麦子。”

“眼看着满目青葱,长势喜人,收成的季节到了,恐怕又要被兵灾毁去了。”

韩世忠终于问了:“太尉,你做这些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嘿嘿,最初只为保命,让我三百厢军弟兄有口饭吃。”

“后来队伍越来越大,投靠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心里头的念想又变了。”

“你没见过那些可怜巴巴的百姓,衣不蔽体,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都教人揪心啊。”

“后来我西军慢慢壮大了,各种微词也越来越多。”

“大宋体制的弊病韩良臣你应当也有感触吧。行军打仗的事要交给将军去干,民事生产应交给地方官吏去干。”

“朝廷那些监军,狗屁不懂,还妄图指挥我西军作战。败逃至此的禁军败将,还耀武扬威想夺权。”

“他们知道我井陉道的安宁是怎么得来的吗?这里面的安宁是用白骨堆积出来的,我又怎会让他们破坏了去?”

沈放的眼神变得坚毅而锋利了。

“大宋文武大臣,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靠恩荫上位者也不在少数。”

“国家动荡,民生凋敝至此,还有人不思报国,争权夺利,你说我该向他们低头吗?”

沈放放眼望去,西军将士已杀入城内,从城里逃出来的金军骑兵越来越多。

战斗接近尾声了。

新的战斗又将开始了,西军已疲惫不堪,还能战否?

多放势力将我西军像铁模压煅生铁般拼命敲打,始终会有碎裂的一天。

沈放又将头扭向了韩世忠,语气温和道:“良臣,今天把我一年的焦虑都道了出来,心里头好受了些。不管将来咱们身在何处,我都不希望你我拿着兵器指着对方。”

韩世忠一愣:“太尉这是何意?”

沈放不回答,转口道:“良臣你今年虚岁应是二十七了吧?”

韩世忠大为震惊:“正是,太尉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嘿嘿,如何知晓不要紧,关键是我也二十七岁,即是同龄当同路。”

沈放长舒一口气,豪气顿起,道:“随我进城吧,保不齐城内有大收获呢!”

言必,沈放策马扬鞭,向内丘县城方向驰去。

韩世忠感慨万千,闷不声响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