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恍如半世终识君
- 靖康之后,率岳飞拾山河
- 秃笔画方圆
- 4374字
- 2025-04-14 13:02:39
韩世忠感受着令人震撼的骑兵对冲战。
他虽然十八岁从军,今年已二十七岁,和娘子梁红玉结婚九年,军旅生涯也是九年。
可是大宋历来缺战马,也就意味着缺骑兵。
没有大规模骑兵作战体验,任他骑射之术精湛如斯,依然感受不到骑兵对战的迫人气势。
女真人渔猎崛起,几乎都是马背上长大的勇士。
眼前的女真骑兵同样气势汹汹,挥舞着兵器与西军硬扛。
韩世忠这几百骑兵瞬间被交战的两军冲散,施展不了精湛的射术。
韩世忠知晓自己的使命已完成,留在激烈互攻的骑兵之中毫无意义,毕竟他这三百奇兵只带了弓和箭。
待韩世忠奋力脱离最激烈对抗的搏杀场后,耳边响起了剧烈的“隆隆”声。
抬眼望去,又是一支骑兵在迫近。
这支骑兵与林良肱麾下的轻骑兵不同,骑士们全身上下都裹满了铁甲,行进虽慢,气势更为骇人。
尤其是阵前身材高壮如同铁塔的范二,扬起手里又长又粗的铁锏,越过韩世忠,一头撞入金军阵中。
范二手里的铁锏大开大合,一锏下去,对面的金骑整个身体飞离鞍座,跌出老远。
范二又是一个简单的横扫,直接将挡在身前的数名金军一同扫落马背。
金军手里的兵器敲在范二身上,叮叮当当直响,却丝毫不影响范二如同地狱使者般的疯狂屠杀。
韩世忠自认为武艺不差与人,可是在这个言语粗鄙的范二面前,竟然自惭形秽起来。
这才是战场上当打之人。
“背嵬士!”
“有进无退!”
一堵铁墙徐徐推进,排头的,正是那个被称为“伍阎王”的背嵬军指挥使。
韩世忠被这支清一色的重骑兵队深深的吸引了,并再次震撼了。
大宋竟然有这种重骑兵?
背嵬军的骑士们穿着韩世忠从未见过的重甲,手里统一执一杆长枪,枪头极长,类似于朔,漆黑的毫无光泽。
大约三百余重甲骑兵整齐得令人难以置信。
韩世忠常在军中,自然知晓临战接敌将士们保持紧密队形的难度。
这支重甲骑兵居范二那支凌乱的骑兵之后,刚杀入战场时,前面的骑兵恰到好处的向两边展开。
中间留出的缺口处,大批的金骑潮涌而至,撞在背嵬军化成的铁墙上,惊涛拍岸。
这些背嵬军骑兵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生生顶住了金骑的冲击,阵形微微荡漾却无一骑倒地。
金军冲之不破,背嵬军骑兵们手里的长枪开始发力,只简简单单的向前直戳着。
同样是统一步调的刺杀。
对面的金骑已是凌乱,面对背嵬军骑兵的刺杀,竟无法抵抗,纷纷被刺倒。
韩世忠呆立当场,背嵬军这是怎么做到的?
再仔细一瞧,韩世忠终于发现了其中的诀窍。
背嵬军第一排和第二排士兵手里的长枪因为一匹马的间距,同时刺出,形成了长短枪配合。
这种巧妙的布置让第一排士兵可专注于刺杀面前之敌,漏下的攻击由第二排士兵补上。
而后面的骑兵基本不动手,只紧紧的勒着缰绳顶住前面密集的马队,令整个马队队形不散。
韩世忠看得足够仔细,这又给他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背嵬军骑兵们手里的长枪,握把处似乎还带了至少两个绳套,这样枪与手臂几乎是粘在了一起。
骑兵们可以将力量全部集中在手臂的挥动上,手掌不用占据或者说分散每一次进攻的力道。
这在强烈持久对抗之中优势明显。
己方骑兵可以较好的保持体力,又不担心手里的兵器掉落。
在剧烈的兵器碰撞中,还能通过手掌抓力的收放,释放一部分对方兵器的力量。
假使手臂握枪战斗时间久了,骑兵们甚至可以张开手掌,只轻轻的勾着枪身,而长枪不坠。
看似一个简单的设置,可以发现这支重甲骑兵在用兵上的极致考量。
前面的攻击依然在持续。
那些轻骑兵将越来越密集的金骑分散了一部分,剩下的金骑依然向着背嵬军直线冲击。
伍有才独自身在阵前,他看似不太高壮的身躯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任金骑如潮,始终冲不倒他。
他手里的一杆铁锏比长枪更为灵活,力量也更为强大,几乎每一次挥动,都有一名金骑士倒毙阵前。
看久了韩世忠才发现,伍有才身后的骑兵几乎没有刺杀的动作,只紧紧的盯着伍有才。
偶尔漏掉的攻击,身后的数名骑兵马上长枪刺出,将伍有才遭遇的危险化解。
这是有着何等的信任才有的整支队伍的整齐划一。
数百骑兵浑然一体,难怪金骑屡次冲击都冲不垮背嵬军。
韩世忠看得足够仔细,慢慢的他又发现了一个细节。
背嵬军竟然是边打边退,前面的金军倒毙一批,人马尸体堆积于前,后面的骑兵再也难以冲至背嵬军跟前。
前排的背嵬军骑兵趁敌人攻势受挫,伸长手臂,尽力前刺,直到自己手里的长枪也刺不上敌人,才缓缓后退。
只见伍有才突然停止挥动铁锏,转而朝空中猛划圆圈。
后面的背嵬军骑兵马上从两侧绕行。
经历短暂的混乱后,背嵬军的阵型发生了改变,由整齐的方阵结为两个圆阵。
在这期间,韩世忠还发现,前面的范二不知道喊了什么话,大量凌乱的西军骑兵猛然聚集成队,顽强的抵抗着金军的冲击。
这等于给了背嵬军重新结阵的喘息空间。
圆阵像两个巨大的铁轮子,滚动着向前碾压,凭借着厚实的铁甲,密集的阵型,金军持续冲锋,依然不能冲散这支顽强的铁军。
韩世忠长吁一口气,西军骑兵的实力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仅凭这一个小小的阵势变幻,没有轻重骑兵们千百遍的协同作战,没有心有灵犀的默契,变阵只会变散,变溃。
看来早些时候,沈放在田师中面前说的话,不过是虚妄之言而已。
要不然整个大宋畏之如虎的金军怎么会在西军手里屡屡败北。
战场瞬间,已是人生百年。
许多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消逝,永远达不到百年之限。
你不能感叹生命的脆弱,也无法讴歌生命的顽强。
战争就这么残酷,胜者为王。
西军骑兵之后,大批的步兵见缝插针的冲了上前。
步兵们手持长刀大斧,突然从骑兵身后冲出,锋利厚实的刀刃斧尖斩向金人马腿。
金人的骑兵就算再勇猛,胯下战马总有薄弱之处。
步兵加入后,西军骑兵更加肆无忌惮,稳步向前压。
如果这些恐怖的整体攻击还不能打倒彪悍的女真人,那么,突然炸响的爆炸声则彻底的击碎了金军的斗志。
一颗颗黑色的小铁球从满目血腥的战场之后,飞入密集的金骑之中。
紧接着猛然而沉闷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血肉被尖锐碎片无情的撕破,金骑兵们疯狂的抓挠着伤口,试图拔出一支箭。
可是他们抓不着箭杆,碎片已深入躯体,滚烫的炙烤着敏感又脆弱的脏器。
人丛马身成了最好的屏障,西军的震天雷似乎长了眼睛,一路沿着金军后部延伸。
金人的骑兵战马吸收了绝大多数的爆炸碎片,瞬间将胶着的接战面彻底的分开,中间是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
“杀!”
“背嵬士,有进无退!”
“杀过去!”
纷乱的呐喊声像一道道催命符一般,再次向金军阵中灌过去。
西军将士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鲜血的刺激让士兵们忘记了恐怖,感觉不到疼痛,只拼命的宣泄着心中的兽性与欲念。
韩世忠稍显落寞的被抛在了战场之外,沈放领着数百骑已追了上来。
骑兵继续前进,沈放却停在了韩世忠身旁。
“怎么样,韩良臣。”
韩世忠自然知晓沈放口中的“怎么样”是啥个样。
酣畅淋漓已不能形容眼前流畅的攻势了。
毕竟西军士兵也在不断的倒下。
“韩良臣,我西军将士并不是每次都能打得这么顺。你不知道,很多时候他们都身处绝境。”
“我跟你讲个往事吧。”
“那支押送牛羊和人质的军队叫虎卫军。在真定城守卫战时,打的只剩两人,一个是指挥使廖宏,一个现在成了我唯一的侍卫兼传令兵。”
“后来金军从山西那边杀入井陉道。这支重组的虎卫军又长途奔袭孟县,结果在城外遭遇了大批的金人铁骑。”
“那个时候西军的骑兵两手基本上被缰绳控制住了,能不摔下马背已是万幸。结果,廖宏的虎卫军再次被打没了,连我算一个,顶多剩十余骑。”
“那四百多骑兵可稀罕着啊,才学会骑马的年轻小伙子!”
“此后的平定军保卫战。我率领虎贲军步兵长途奔袭敌人的辎重粮草,得手后将士们狂喜不已。”
“我记得那天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士们在回程路上遭遇了金人铁骑。”
“八百多虎贲军在雪地里狂奔,金人像骑马撵兔子一般追杀。沿途的雪地留下一路的血迹。”
“最后我们被逼入一道山谷,山谷不算长,出口又是宽阔的平原。”
“那时我几乎绝望了。”
“可是天不叫我死,我又想到了对策,命虎贲军指挥使李乃雄领一部分兵爬上绝壁。”
“我则领着剩下的步兵以神臂弩逼退金军,边打边撤。”
“我尤记得女真人狂笑不已,他们当我虎贲军将士是狩猎场里的猎物,戏耍着一路追砍。”
“那时我已累的抬不起脚,握不紧兵器。可是我不能也不敢认怂啊,还有几百条鲜活的将士指望着我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拿着一把手刀,”沈放用手比划一下,“就这么长,拿着那把手刀就独自一人闯入金军的铁骑之中。”
“那时我感觉自己已不是人,随时都可能成为冰冷的尸体。”
“唉,就那么拼命的用手刀,望女真人的脖子猛刺。金人的装备极好,只有脖子才是弱点。我不知道为何,总能发现他们的脖子。”
沈放突然笑道:“我感觉他们都仰起头,露出脖子给我刺。”
“金军最终都被李乃雄他们用石头砸死了。可是我也够呛,被四脚畜生踩了一脚,几乎被踩死。”
“等我被人抬回去,三天醒来后,才知道活下来的弟兄又冻死了一批,伤兵几乎死光了。天气太他娘的恶劣了。”
韩世忠一字不漏的听着。
沈放表面上谈笑生风,可任谁都能感觉得出来,他作为军队的统帅,字里行间流露出来无尽的痛楚。
“所以我拼命强军,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诸军指挥官,一定要尽量避免士兵的死亡。仗打得光鲜有何用,人都没了。”
“我西军这些战马都是从金人手里缴获的,衣甲兵器都是自己缝制打造。粮食你应该也听闻了,真定城外种了大片的麦子。”
“眼看着满目青葱,长势喜人,收成的季节到了,恐怕又要被兵灾毁去了。”
韩世忠终于问了:“太尉,你做这些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嘿嘿,最初只为保命,让我三百厢军弟兄有口饭吃。”
“后来队伍越来越大,投靠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心里头的念想又变了。”
“你没见过那些可怜巴巴的百姓,衣不蔽体,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都教人揪心啊。”
“后来我西军慢慢壮大了,各种微词也越来越多。”
“大宋体制的弊病韩良臣你应当也有感触吧。行军打仗的事要交给将军去干,民事生产应交给地方官吏去干。”
“朝廷那些监军,狗屁不懂,还妄图指挥我西军作战。败逃至此的禁军败将,还耀武扬威想夺权。”
“他们知道我井陉道的安宁是怎么得来的吗?这里面的安宁是用白骨堆积出来的,我又怎会让他们破坏了去?”
沈放的眼神变得坚毅而锋利了。
“大宋文武大臣,尸位素餐者不计其数,靠恩荫上位者也不在少数。”
“国家动荡,民生凋敝至此,还有人不思报国,争权夺利,你说我该向他们低头吗?”
沈放放眼望去,西军将士已杀入城内,从城里逃出来的金军骑兵越来越多。
战斗接近尾声了。
新的战斗又将开始了,西军已疲惫不堪,还能战否?
多放势力将我西军像铁模压煅生铁般拼命敲打,始终会有碎裂的一天。
沈放又将头扭向了韩世忠,语气温和道:“良臣,今天把我一年的焦虑都道了出来,心里头好受了些。不管将来咱们身在何处,我都不希望你我拿着兵器指着对方。”
韩世忠一愣:“太尉这是何意?”
沈放不回答,转口道:“良臣你今年虚岁应是二十七了吧?”
韩世忠大为震惊:“正是,太尉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嘿嘿,如何知晓不要紧,关键是我也二十七岁,即是同龄当同路。”
沈放长舒一口气,豪气顿起,道:“随我进城吧,保不齐城内有大收获呢!”
言必,沈放策马扬鞭,向内丘县城方向驰去。
韩世忠感慨万千,闷不声响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