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年,宣和七年,12月28日。
新领导赵桓上台。
李纲获得了一次跟新领导的谈话机会(李纲《靖康传信录》:“二十八日,有旨召对延和殿”)。
这次见面,在李纲的人生历程中是非常重要的。李纲做了充分地准备,讲述了对金的策略。
在李纲看来,此次金国入侵,大概有5方面的诉求:一是上尊号;二是归朝人;三是增岁币;四是求犒师;五是割疆土。说白了,就是政治上要面子,经济上得实惠,领土上要割地。
李纲分析后认为,面子随他去,经济要把牢,领土不能让(李纲《靖康传信录》:“臣窃料之,大概有五:欲称尊号,一也;欲得归朝人,二也;欲增岁币,三也;欲求犒师之物,四也;欲割疆土,五也。欲称尊号,如契丹故事,当法以大事小之义,不足惜。欲得归朝人,当尽以与之,以昭示大信,不足惜。欲增岁币,当告以旧约,以燕山云中归中国,故岁币增于大辽者两倍,今既背约自取之,则岁币当减,国家敦示和好,不校货财,姑如原数可也。欲求犒师之物,当量力以与。至于疆土,则祖宗之地,子孙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愿陛下留神于此数者,执之之坚,无为浮议所摇,可无后艰”)。
从事后历史发展的情况来看,李纲的分析基本是正确的。如果真能按照李纲的想法去实践,靖康之难或许可以避免。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必然”。
经济学上边际效益递减规律同样适合于历史发展规律。到了一定的临界点,同样的行政管理手段或者说官场套路的效果会越来越差,最后病入膏肓。
在生死存亡关头,赵桓似乎是听进去了,表示认可,毕竟现在肯担当的官员并不多。
第二天就升了李纲的官,任兵部侍郎(李纲《靖康传信录》:“上皆嘉纳。翌日,有旨除兵部侍郎,日下供职”)。
1126年,靖康元年,1月4日。赵桓召集班子开紧急会议。会议的主题是金军即将兵临城下,如何应对?
其实说穿了就两条路:逃还是守?
李纲本来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高级别会议的,但大敌当前,他听闻宰执们在忽悠赵桓出逃,感到事态紧急,主动要求参加廷辩(毕沅《续资治通鉴》:“时从官以边事求见者,皆非时赐对。纲侍班延和殿中,适宰执奏事,议欲奉銮舆出狩襄、邓。纲语知东上閤门事朱孝庄曰:‘有急切公事,欲与宰执廷辨。’孝庄曰:‘旧例未有宰执未退而从官求对者。’纲曰:‘此何时,而用例也!’孝庄即具奏。诏引纲立于执政之末”)。
人的一生,会见无数个人,参加无数个会,发无数个言,但对个人真正重要的往往只有几个。
1126年1月4日的这次廷辩,对李纲而言是最重要的辩论,而且李纲事先并没有准备。
当历史把你推到了某个历史的节点,肯定不是享福的好事。刘邦当初被推举为义军首领,不是他能力有多强,而是当时义军很弱小,失败的风险很大。而且叛乱首领目标太大,是要灭族的,其他人不想干,就推举刘邦做了首领。刘邦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最后才成功了。后来的朱元璋、洪秀全都差不多。
怕死是人的本性,特别是当富人有了地位、财富,就会比一般人更怕死。他们更倾向于保持现状或者朝有利于现状的方向努力。
穷人要逆天改命,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要比富人付出千倍万倍的努力,突破人的本性,在历史机遇的档口奋勇一搏。
富烧香穷搏命,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李纲不是穷人,但他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倔种,在和平时期是不可能有所作为的,大概率做官做到太常寺卿就退休了。《宋史》上也不可能有列传,最多在宋钦宗本纪中会提上一笔,知道有这么个人,在官场上到处怼人,惹是生非。
李纲后来被称为抗金英雄,甚至比王禀还要出名,就源于上面的那次廷辩。
李纲首先问:“如果陛下出逃,赵家的祖坟、宗庙怎么办?你老子赵佶传位给你,不就是让你来守住宗社的吗?”
赵桓沉默无言(李纲《靖康传信录》:“自启奏曰:‘闻诸道路,宰执欲奉陛下出狩,以避狄。果有之,宗社危矣。且道君太上皇帝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今舍之而去,可乎’上默然”)。
经历过上次挫折之后,李纲明显成熟了,一开始就上纲上线,以政治正确性来堵宰执们的嘴。
太宰白时中一看不对,马上问到:“都城守得住吗?”
白时中的话很简单,意思就是漂亮话谁不会说?你要看实际情况呀?宋金双方实力差距那么大,怎么守?皇帝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李纲《靖康传信录》:“太宰白时中曰:‘都城岂可以守’”)?
李纲针锋相对:“都城,是国家的象征。天底下有哪个城池像都城这样有政治图腾?只要意志坚定、激发将士斗志,肯定能守住”(李纲《靖康传信录》:“余曰:‘天下城池,岂复有如都城者且宗庙、社稷、百官、万民所在,舍此欲何之若能激励将士,慰安民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
当然,打仗单靠意志肯定不行。此时,内侍陈良弼领着京城所的人报告了一个实际问题:“京城高台楼橹(城墙上的用于防御的木质塔楼,主要功能是瞭望敌情)年久失修,十存一二。城东樊家岗护城河深度不够,成为防守最大薄弱点(毕沅《续资治通鉴》:“时内侍陈良弼领京城所,自内殿出奏曰:‘京城楼橹创修,百未及一二。又,城东樊家冈一带,濠河浅狭,决难保守,愿详议之’”)。
这里提到了楼橹,有必要讲一下东京城的相关结构。
当时的东京城,包含内城和外城两座城墙。内城,修建于唐朝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周长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外城,修建于后周世宗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周长四十八里二百二十三步。
在宋朝太祖时期,曾对东京城进行过一次大的改造。改造的图纸最初由宰相赵普设计,仿造唐朝建筑设计风格,城市街道横平竖直,坊市晏然。但宋太祖不喜欢,让赵普重新设计,最终的定稿图上城墙、街道弯弯曲曲,十分不规则。宋徽宗赵佶即位后,讲究美学艺术。从审美的角度将东京城进行了大改造,将原来不平的地方拉直,并扩大了城墙范围,外城周长扩大到五十里一百六十五步。
根据记载,东京城的内城墙一共开了十二个门,东城墙三门:靠北的叫望春门(旧曹门),往南分别是丽景门(旧宋门)、角门子;南城墙三门:中间的叫朱雀门,东面的叫保康门,西面崇明门(新门);西城墙三门:从南往北分别是宜秋门(旧郑门)、角门子、阊阖门(梁门);北城墙三门:中间景龙门,西面天波门(金水门),东面安远门(旧封丘门)。
外城墙则更加复杂,一共十二个陆门和八个水门,陆门分别是:东城墙两门,南朝阳门(新宋门),北含辉门(新曹门);西城墙三门,南顺天门(新郑门),中开远门(万胜门),北金耀门(固子门);南城墙三门,中南薰门,东宣化门(陈州门),西安上门(戴楼门);北城墙四门,从东往西分别是长景门(陈桥门)、永泰门(新封丘门)、通天门(新酸枣门)、安肃门(卫州门)。
外城由于有三条大的河流贯穿,又形成了八个水门,供货物进出,每个水门里都有铁闸,随时可以放下,防止外面的敌人偷袭。其中汴河上水门分成南北两个,称为大通门和宣泽门,下水门南北分别称为上善门和通津门,惠民河上水门叫普济门,下水门叫广利门,广济河上水门叫咸丰门,下水门叫善利门。
为了御敌,外城的城门大都带有三层瓮城,扭头开门。所谓瓮城,就是指一个城门不是一道单门,而是在城门位置修建一个与城墙同高的围子(即瓮城),围子上开两个门,一个门对着城内街道,一个门对着城外,人们要从城内出到城外,要先经过内门进入围子里,再从围子经过外门到达城外。敌人来进攻,即便攻破了外门,也只是进入围子里,反而更容易被守军从瓮城城墙上瓮中捉鳖发动攻击。
针对内侍陈良弼提出的问题,赵桓叫李纲和蔡懋、陈良弼一起去现场查勘。
蔡懋就是前面说到的蔡渭,蔡确的儿子。蔡确平反后,蔡懋攀附蔡京一路高升,这时已经是同知枢密院事,军事这块工作他负责,因此赵桓叫他也一起去。
李纲一行查勘后,觉得虽有瑕疵,但没大的问题(毕沅《续资治通鉴》:“帝顾纲曰:‘卿可同蔡懋、良弼往观,朕于此候卿。’纲诣东壁观城濠,回奏延和殿,帝顾问:‘如何?’纲曰:‘城坚且高。楼橹诚未备,然所以守不在此。濠河唯樊家冈一带,以禁地不许开之,诚为浅狭,然可以精兵强弩据也’”)。
赵桓接着问:“既然防守战是可以打的,那如何进行战备?”
这些平时善于高谈阔论的宰执们沉默了(毕沅《续资治通鉴》:“帝顾大臣曰:‘策将安出?’皆默然”)。
嘻,手握大权的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赵野、王孝迪、蔡懋、李棁这些重臣,你让他们斗倒一个人,那他们擅长;你让他们谈谈如何养生,那他们擅长;你让他们说说京城中哪个勾栏的妓子多才多艺,那他们擅长。
国家危难之际,你让他们组织军民抗击金军入侵,那他们不擅长。到了自己利益要受损的时候,就是一个字——躲。
李纲一看,没人吭声,这样下去皇帝恐怕又要没信心了,上前说到:“现在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领导带头身先士卒,整顿军备,激励军民,死守东京城,以待各地的勤王军队前来救援”(毕沅《续资治通鉴》:“纲进曰:‘今日之计,莫如整厉士马,声言出战,固结民心,相与坚守,以待勤王之师’”)。
赵桓一听,有道理啊。接着问:“那谁可以为将?”
谁来领这个头呢?
李纲答道:“朝廷以往高官厚禄供养着的这些重臣们,是时候发挥作用了。白时中、李邦彦虽然是书生,但职位在那里,这个时候应该站起来,组织军民抗金”(毕沅《续资治通鉴》:“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富养大臣,盖将用之于有事之日。今白时中、李邦彦等,虽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乃其职也”)。
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