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野菜

某种野菜,

此吃彼不吃,

涉及风土人情与民俗演变。

人说“酒行一方”。又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野菜也是这样的。

一岁早绿的枸杞头也叫甜菜芽,是东南地带有名的春野菜,颇受人喜爱。行至南粤和粤西,好野味的广州和桂林人也好这一口,阳朔古镇的农家菜,以酒酿打底而重口味,末了用新鲜的枸杞头烧汤似醒酒汤,客人喝过了心生喜欢。但南太行地区我的老家人,过去从不选择吃枸杞头,反而喜欢口头苦一点、涩一点的野菜和树头菜,经过水瀹水浸处理后,粗糙而略带咬劲。因为大长一个冬天,猫冬的人见天烤火烧煤,内心干热,嘴里无味,需要苦涩刺激祛火。同样的道理,苦菜在比较荒凉的口外和西北地带最吃香。那里的苦菜分甜苣和苦苣,6月初,雨后见大同人在早市上成袋卖苦菜。而去年秋天在榆林,早市上还是成袋卖苦菜。十月小阳春,秋生的苦菜霜打过更美味,当地人这时要腌苦菜。话说一个老婆婆,冬天在暖炕上生病,病恹恹的什么都吃不下,而半夜里忽然吆喝着要家人舀半碗苦菜缸里的酸汤给她喝,喝了顿时就舒坦安稳,精神焕发了。

土名叫蛤蟆皮、学名为荔枝草者(属唇形科),是丹江水边人家春来爱吃的一种野菜。这种东西,郑汴之间黄河湿地也多,开春最早出苗,叶宽而绿带皱纹,紧贴着地皮草皮,比白蒿和米蒿都显眼,但是郑州地区认识它的人少,罕见采蛤蟆皮当野菜吃的人。

《救荒本草》所载的葛勒子秧,即学名为葎草的一年生杂草,北京和太原以北罕见,中原与南方地区,分布广泛。这家伙长大了,吐蔓儿扯秧拉人的手,人叫它涩拉秧。因为它夏秋的时候,横行霸道乱长,肆无忌惮,为此,皖北人还形象地叫它恶狼狼。在我的老家怀川,似乎只有温县人于春天里大量采之,沿街叫卖,拿它的嫩苗拌面蒸食,如关中人爱吃的“麦饭”;冀中人好吃的“苦累”一样。周王说葛勒子秧:“《本草》名葎草,亦名葛勒蔓,一名葛葎蔓,又名涩萝蔓。南人呼为揽藤。旧不著所出州土,今田野道旁处处有之。其苗延蔓而生,藤长丈余,茎多细涩刺。叶似萆麻叶而小,亦薄。茎叶极涩,能抓挽人。茎叶间,开黄白花。结子类山丝子。其叶味甘苦,性寒,无毒。”《本草》名葎草,亦名葛勒蔓,一名葛葎蔓,又名涩萝蔓。《救荒本草》 朱橚

艾蒿曰艾蓬者,是江南人做青团与清明粿的必备。但是,在南太行,包括河南大多数地方,春天没有人用艾蒿入馔。还有大名鼎鼎的马兰头,是苏沪杭地区民间的最爱,包括江西的婺源山区与皖南,我都见当地人春天贪吃马兰头,调吃炒吃下锅吃都有。可是,河南河北西北,包括两湖和西南地区,人们没有吃马兰头的习惯。鱼腥草土名折耳根,是陕南及云贵川民间的最爱,豫南大别山里也有,却没人吃。开春在鹰潭和婺源一线行走,玉兰花和杜鹃花下边,鱼腥草的幼苗是肥嫩的紫红色,婺源人叫它红竹茶,认识它也熟悉它,连连摇头,声明不吃它。周王朱橚乃朱元璋的儿子,是皖人,他编撰的《救荒本草》里有马兰头,但没有柳絮、蕨菜和蔓菁。河南就是与东南地区接近的商丘、周口和信阳等地,人们至今也没有开春吃马兰头的风俗。倒是我在郑州市区的金水河边,前两年,清明过去一点,洋槐花大开的时候,看到一个上年纪的妇女在新栽的草皮麦冬草里,挖名叫马兰头的野菜。这里怎么会有马兰头呢?对方是省旅游和外事接待系统的退休人员,自称无锡人,她分析,可能是这一块新换的草皮,才从江南某地移植过来,带来了马兰头。小小马兰头寄托了她的乡愁,让她欢喜。

今年更有意思。今年农历二月清明,春绿来得早。二月二前后,竟然在市区的庭院里发现了人工栽种的马兰头。同样是省旅游系统的,这回是上海籍的女主人。——我的单位对面,20世纪80年代公寓楼老院子深处,一家人在门前种有枸杞和马兰头。男主人说,他们从同乡那里移来的,原来的炮兵指挥学院的政委是上海人,爱吃马兰头,特地种了马兰头。不一会儿,女主人出来了,自称是上海籍的新疆知青,后来调到郑州来了,总想着开春要吃马兰头的,家乡的口味,从小吃惯了。说着,他们要我随意采一些回去,当天夜晚,在家做一碗豆腐汤,末了放入青嫩的马兰头,它特有的清香就溢了出来。随着“西湖春天”在郑州落户多年,豆干马兰头,这道分量不大的开胃小菜,已经使不少郑州人熟悉了它独特的风味。

风土、风味、风物、风习,或曰土宜、土俗、土物、土特产者,在《现代汉语词典》里都是有关联的近义词,关系着一个地方的风俗与特色。某种野菜,此吃彼不吃,涉及风土人情与民俗演变。一方野菜,也是文化地理的标志之一,故而周作人小品《故乡的野菜》显得隽永和意味深长。

2016年4月6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