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已化作遗骸,却在黑夜里死去活来。/
最后一颗智齿终于还是发炎了。
牙龈因为肿胀时不时传来阵阵疼痛,让贺盈难以忍受且心烦意乱。
听说牙齿发炎的时候不能拔牙,贺盈才没有着急到医院挂号。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一颗智齿并非持续传来痛感,而是在某一个隐约的,一不留神的时段发作,产生炎症。
下班后贺盈只想赶紧回去休息,可当她把门打开,却发现男友的奶奶恰巧来了。他们一家四口坐沙发上有说有笑,见贺盈回来,男人的母亲便招呼她过去一起看电视。
贺盈不忍扰乱温馨的氛围,只好强忍着牙痛,挤出微笑陪她们坐下来。
一家人用贺盈听不懂的家乡话闲聊着,不断发出笑声。无奈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再加上牙齿的阵痛,贺盈完全无法集中精力,只能坐立不安地捂着腮帮子陪笑。
他们似乎说到某个话题后,老人家突然用慈祥和期待的眼神凝视着贺盈,男方父母也只是眯着笑眼不说话。耐人寻味的反应令贺盈更加不知所措。
坐一旁的男友看出她的茫然,于是用贺盈听不懂的家乡话跟老人聊了一句。他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用手捏了捏贺盈的脸蛋。
“你们在聊些什么吗?”禁不住好奇,贺盈问道。
“不告诉你。谁让你不学我们的家乡话。”
也不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男人竟把他们的话题保密不对贺盈泄露半点。他洋洋自得的模样令贺盈生厌。
男人的父亲点燃一根烟,把烟叼在嘴里,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你结婚后也要学我们的家乡话,到时候亲戚们说话都听不懂可怎么行。”
烟雾同时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冒出来,把他的整张脸盖住。
因为自小从父亲那里吸多了二手烟,贺盈一直很讨厌烟的味道。她不顾大家的目光,面露嫌弃,用手扇着面前缭绕的烟雾。
明白抽烟行为不被欢迎,男人的父亲转身走到阳台,倚着栏杆尽情吞吐。
可是吹进室内的风总会夹杂着尼古丁燃烧的气味,贺盈感到烦躁,站起身把阳台的玻璃门关上。阳台外面还在自在抽烟的人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下来。
贺盈不留情面的行动令大家惊讶万分。男人的母亲赶紧笑着解释:“我也有叫他少抽烟,特别是小孩子都在场的时候,更不能抽烟。”
“我看叔叔咳得厉害还在抽烟,应该把烟戒了才是。”
作为小辈,贺盈其实没有资格教育长辈如何做事,尤其这只是男友的长辈。只不过她不说不快,绝不能再给身体徒增难受。
男友意会不到场面变得尴尬,长辈们的脸都已拉下来了,可他仍在向贺盈发送魅力:“当初就是看上我不抽烟这一点,对吗?”仿佛“不抽烟”变成了护身符,他得意炫耀着。
只是如今这个好习惯几乎是他身上唯一仅存的优点了。贺盈在心里摇头。
回到房间,贺盈仍然对他们之前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她向男人追问真相。
“我奶奶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想抱曾孙呢。”
男人亲热地准备张开双臂搂住贺盈。上次醉酒的闹剧仍没翻篇,贺盈也没消气,于是她用力推开了对方。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今年太赶了,下年一定。”他胸有成竹地抬起下巴,似乎所有计划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安排得合理有序。
话说太早肯定会被打脸。
“礼金准备好了吗?”贺盈借题为难他。
她清楚对方根本没做好结婚的准备,只是长辈们扬鞭一催,他就着急一段时间,没过过久肯定泄气不再提起。“你越拖我们就继续推迟结婚,反正我不急。”
“哦。你要是这样说,我就当你已经嫁过来了,差领证而已。”
狗急跳墙,他急了也张嘴开始胡言乱语。
“谁说的?”
“都长住在我家了,还不算是吗?”男人气急败坏,耍起了无赖。
要不是因为上班方便,贺盈才不会搬进他家长住。换作他人,谁愿意长期离开家庭,寄人篱下,甚至还要忍受外人眼色。
“你跟我都没谈好。我要的生活,不只是这样。”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只要不是当前这种停滞不前,陷入绝境的生活。贺盈心想。她无法当着男人的面否认以前幸福的痕迹,即使这份爱情悄然被时间侵蚀。
贺盈不语,内心却清楚得很。
男人打量着她的沉默,发出一声冷笑。“像你姐一样,找个有钱的,不用上班也没有经济压力,是吧?”
他终于不再隐藏,露出了卑劣的本性,假设各种他无法给予贺盈的未来,语气犀利锋芒:“生孩子不需要费神,实在不行就请个月嫂带。”男人无法给予爱人更好的生活,却一直提醒她婚后别忘了“共苦”。
令贺盈更加瞧不起的是,他竟然用一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审视贺盈的家人,仿佛她们在过着一种不正常的奢靡生活。
男人分明清楚自己与他人的差距,却不允许贺盈与更好的生活进行对比。他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虚设高位中,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偏见与狭隘。
只是他从未猜中贺盈想要的生活,正如他从未真正了解过贺盈一样。
“够了,不要再说了。”
那颗智齿传来隐约的针刺感,让贺盈难受不已。
她感觉两人已渐行渐远,而各自走向的,是两个永远不会交汇的世界。
如同以往一样,男人嗅出他们关系之间危险的信号,于是匆匆从衣架上取下一件薄外套,来不及穿在身上便离开了房间。
贺盈也想迫切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空间,但她恍然发现,自己已去无所去。
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却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早已被囚禁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种未知的恐惧如影随形,在黑夜里紧紧将贺盈缠绕。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通了男人的号码:“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贺盈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她不敢相信,这些幼稚的问话竟从自己口中说出。
“你有病吧?”
对方带着不容置疑的怒火,毫不留情地进行辱骂:“和朋友出去坐一会,晚点回去而已。”
“我觉得你在逃避我,和我待在一起是不是委屈你了?”
即使脆弱的内心不堪一击,贺盈依然强装镇定:“别再凌晨两三点才回来,好不好?”
“今晚不是陪过你了吗?又不是天天出去。”
他感受不到贺盈近乎哀求的语气,也听不懂她言语之中的暗示。
“在家你也只是看手机、看电视,还能有别的吗?”光是回想起两人平淡无味的日常,男人的语气变得愈加不耐烦。
“难道两个人在一起,非要做些什么,才叫陪伴吗?”贺盈握着手机的手指变得苍白,她不安地啃咬着指甲,努力控制语调保持平和:“你只要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都可以。”
“可是我会无聊啊!”
他们的对话,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彼此间存在的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贺盈眼眶泛红:“算了,你不懂。没必要。”
“你能在家里待着,我不行。还不如找朋友聊天吹牛呢。”
电话那头传来酒杯交碰的声音,热闹的氛围与黯然失色的贺盈成为鲜明的对比。失去所有吸引力的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物件。
“嗯,那就是性格不合了。”她大胆做出结论,希望他意识到这个危险的分歧,并为此做出一点改变。
结束通话后,贺盈倒在床上,心力交瘁。
每一次矛盾出现,她心中充满了厌倦,急切渴望着解脱,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贺盈感觉像是在悬崖边走钢丝,勇敢只为维系着命悬一线的爱情。又像是在注定失败的棋局里,不敢迈出最后一步的棋手,软弱胆小,不愿面对终将发生的结局。
黑暗渐渐吞噬了她的清醒,贺盈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暂时逃离这现实的挣扎。
然而即使在梦里,她依然看到的是男人决绝转身,抛她而去的背影,只留下她被无尽的失落和愤怒所淹没。
随着一声轻微的惊呼,贺盈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她发现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家里。躺在身旁,他打起呼噜,分明已进入深度睡眠。
梦中的愤怒与恨意仍然在贺盈心中肆虐。看着男人安然入睡的模样,她无法抑制这股情绪,猛地一拽,将他身上的被子狠狠扯走。
动作之大,差点让男人在朦胧中惊醒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把被子重新捂紧,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贺盈毫不留情地将被子全部扯到自己那边,转过身背对着男人,继续躺下睡觉。
令人意外的是,这场噩梦竟引出了“蝴蝶效应”。
男人因为半夜着凉的原因,醒来便出现了腹泻症状。他直接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大半天无法正常活动。
下班回去后,贺盈看着眼前摸不着头脑,解释不出腹泻原因的男人,突然感到自责不已。
“昨晚因为梦见你把我抛弃了,突然醒来后,不想给你盖被子……”她诚实道出了实情。“所以把你身上的被子扯掉了。”
忽然记起半睡半醒时的记忆,男人幡然醒悟:“你知道你有多么过分吗?我原本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子就被扯走了。”
“谁让你抛弃我,那时候莫名其妙的,非常生气。”回想起那个梦,贺盈愤然咬紧牙关。
“当然不要你,除了我谁还要你?”男人忿忿不平,只后悔当时没有立刻醒来。
生气的女人不能惹,特别是梦中生气的。想必他已经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可贺盈心里充满了愧疚。
装好一杯温水,她连着药一起端给无力躺在床上的男人,看见他脸色苍白的模样,贺盈始终于心不忍。
“要不要给你熬个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受是否发烫。
接过温水,男人无精打采地张嘴把药吞下,随着温水滋润了喉咙,似乎感觉好了不少:“不想喝粥,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贺盈差点没反应过来,她惊讶于虚弱不已的病人竟然还想追求对味蕾刺激的快感。
“你都生病了,别吧。”贺盈语气里满是关切与忧虑。
走进厨房,她准备为男人熬粥。毕竟他的病症因她而起,想到这里贺盈更加自责内疚。
粥熬好后,贺盈端进房间,看着男人轻皱眉头吃进嘴里。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床头柜的日历上,刹那间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贺盈掏出手机仔细端详着。
“怎么了?”她大惊小怪的反应引起男人的注意。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贺盈的眼神中似乎闪烁着光芒。
男人摸不着头脑,他翻动眼球,好久回答不上来。
着急的贺盈迫不及待地揭开“谜底”:“是我们恋爱五周年的纪念日!”
“然后呢?”对比贺盈的激动,男人显得更为冷静,甚至是不为所动,内心毫无波澜。
“我们不庆祝了吗?”
其实两人对当下的关系心知肚明。爱情早已失去了当初的炽热与亲密无间,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无法修补的间隙。
“你想怎么庆祝?”男人脸上的平静说明了一切。
贺盈视若无睹,依旧满怀期待:“一点仪式感也没有吗?出去牵着手走走,也可以的。”她期望的,无疑等于给已经死去的炽热爱情进行心外压。
即使重新唤醒暂时的回忆,也无法起死回生。倔强如她。
“你想去哪里?”男人放下没吃几口的热粥,把决策权抛给贺盈。
“还没想到。”
窗外夜色已深,贺盈既担心又纠结:留给他们庆祝的时间不多了。
“难道就这么过了吗?”她万分不舍,仿佛今晚是个值得留念的珍贵日子。
当初情到浓时,两人甚至一起预设好婚期,把领证日定在恋爱纪念日当天,目的就是为了给这个纪念日增添另一层意义。
如今五周年纪念日只剩下几个小时,仍没有人记起那一天的约定。
是根本记不起来,还是不愿提起,他们心照不宣。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剩下各自的心思。
贺盈在厨房收拾卫生的时候,察觉到男人正在门前换穿鞋子准备出门。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迅速逃之夭夭。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贺盈不禁想起了昨晚的噩梦。他的冷漠无情,不仅只在梦里。
这人大概率又是嫌恶了她的无趣,到外面寻找属于他的快乐。
贺盈联想到了他的那些朋友,他们的酒杯在空中交碰,举杯畅饮,谈笑声此起彼伏。还有霓虹灯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烟酒与香水混合的气息……
窗外的喧嚣只是与她一人无关。
可今晚分明是只属于他们的纪念日!
如今就连基本的仪式感都没有了,贺盈的心猛地一紧,愤懑不已。
即使爱情失去当初的炽热,男人也不应该漠然对待。她心有不甘,想要打电话问个清楚,却担心结果还是不会改变。
犹豫最终战胜了冲动,贺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
既然两人必然走向不一样的目的地,为何还要费尽心思,想要为这份毫无生命力的感情立上一块纪念碑?贺盈恍然大悟。
原来依然对纪念日的仪式感抱有幻想的她,才是不正常的一方。看,那男人多淡定,多不在乎!
夜色朦胧,薄雾缭绕。倚着窗台眺望着空中微弱的星光,贺盈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低头掐算着爱情距离即将落下帷幕还剩多少时间,却不经意间瞥见熟悉的身影。
在路上快步行走中的是她的男友。他手上似乎提着什么,贺盈无法看清楚。她感到纳闷,以为是幻觉,直到几分钟后房间门被打开。
只见男人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他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下些许空余,便赶紧把蛋糕放在书桌上,快速拆去外层包装,将一根蜡烛插在上面。
“又不是生日,吹什么蜡烛啊。”贺盈感到惊喜万分,随后被他的动作引发出笑声。
前半个小时还在清醒地反省自己,现在竟然庆祝起纪念日。贺盈的心情如同乘坐过山车,忽上忽下,跌宕起伏。
“仪式感嘛。快,没剩下多少时间了。”男人着急催促着,在客厅里找来他父亲抽烟用的打火机,点燃了那根蜡烛。
男人的话让贺盈浪费了几秒时间思考着,不过很快她就恢复过来,眼含泪光吹熄了烛火。
来之不易的五周年,他们一起度过了1826个日夜!
不是任何一对情侣都能拥有第五个周年纪念日。贺盈明白期间的辛酸,也感受过曾经的快乐。
此时此刻,她不再回想,也拒绝假设,只存在于当下。
男人站在贺盈身后,没有注意到贺盈悄悄流下了眼泪。“不用许愿了吧,也不是过生日。”他半开玩笑,取走了蜡烛。
默默用指腹抹去脸上的泪痕,贺盈开朗起来:“把最大的这一块分给你吧。”
“我妈应该还没睡,顺便切一块我拿给她吧。”
男人拿起一块蛋糕走出房间。
贺盈尝了一口,发现时间刚好越过12时整。
细腻的甜味在舌尖上融化,贺盈这才想起,那颗智齿已经好久没有出现疼痛。
仿佛从未有过痛苦一般,她回味着嘴里的那份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