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谦这副轻松模样却让谢泰康面露惊讶之色,他倒是没想过一个看似吵吵闹闹的,在他看来还是孩子的人,会思忖得这般周到。
说着,李尧谦也没闲着,信手取过纸币,连纸都没展平,就在上面列出来几行字。不过,有些令人难以看懂就是了。但他似乎也想到了这点,边写字边自言自语解释道:“我们百姓可通过以下这些方式与他们和睦共处--因为此地多羌人,我们可以借鉴汉朝时的屯田制度。汉宣帝时,赵充国将士在平定叛乱后,便提出罢兵屯田的建议,一是可以促进土地开发,也可让羌汉百姓一同参与。虽然我们现实情况与那时有差异,但可以此作为借鉴。且现今这的百姓大多失信于官府,若是如此,应也会起到一些功效。”
李随正一直隐隐担忧这孩子的言辞,毕竟有些话不能说得太较真。不过见谢泰康却始终认真听着,便也没开口提醒。
“至于土地分配,可以让羌汉百姓经营同一片地,交杂着来;在技术方面,可以互相把先进的技术传授出去,也可促进共同的生产进程;或者通过交换作物来满足各自所需,多出来的可以试着发展小型贸易,也可以算是一种互助形式。但这些都是发动百姓做的事情,至于官府--”
李尧谦象征性的停顿了一下,又察言观色,以免自己真的说错什么。
但谢泰康仿佛听进去了似的,并不在意其他:“但说无妨。”
“嗯,我曾在书上看过,这处便于管理的地方,是可以制定柔性的乡规民约,把零散的地方都稍加管理,稳定两方,有任何难以调节之处按照其规定处置,可以省去不少精力。”李尧谦的语气还是放缓了些,“而且,我还听闻羌人与汉人的一些习俗节日大有不同,但我们可以在条件允许下举办一次或两次的习俗庆典,让百姓一同参与,彼此理解与尊重。还有,若是官家信任,在这些小地方的军中管理,也可容纳一些羌人共同保卫,毕竟各有所长。”
李尧谦认真道:“其实,有些时候他们会有怨言,大多是因我们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实则,我等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未见其世外之辽阔,又何以出愚目之所见?”
就这么一番话下来,李随正再看那孩子的时候都晃了下神,那意气风发之模样,和年少时他想象中的自己的样子竟如此相似。不是在于他这些话有多么中听,毕竟他知道,谢泰康在那个位置上坐了那么久,对于处理这些事应是不用他人多说什么的,甚至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只是,或许他也是想到自己年少时那可以一语惊天地的模样了吧。
谢泰康也是难得的怔愣了片刻,随后沉吟道,神情认真:“你所说之事我会思量的,这些方法确实可行,也很--精彩。这些话,你之前可是想过?”
“想过啊,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还记下来了。”李尧谦神采奕奕,眸光湛亮,但又有些许失落,“就是没带在身上,要不然,我那写的可比这好多了。”说着,又看向自己刚才边说边写下的东西,一时间只觉得好笑。
而谢泰康只是含笑,半晌,又问出一个让李随正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孩子,你可想过做官之事?现今以我之力,或可还可助你临志。”
李随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眼神也慢慢压低;而李尧谦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定在那里。
这话他问过,李尧谦只当是玩笑话,但见谢泰康神情并不像是信口开河,干笑几声,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说我?”
谢泰康点点头。但这更让李尧谦无言以对了,他从来没想过的,但之前是羡慕过的。
“我说不准,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李尧谦沉淀下来,“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我武艺不精,只会舞文弄墨,写出来的东西又只能说是班门弄斧。但也曾想过去坐在那个令人敬仰的所谓的官位上,好像能为人所看到就是一种荣耀。”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接着说,“但也就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发现,我如今手上握着的笔与戈,是我能救世之物,并非用来耀武扬威,也并非为了无上光荣,只是我想去捍卫我现今所拥有的。至于名垂青史,千百年后,对后人而言,不过都是前尘旧事,其中无名者熙攘,无样者皆枉,但若是人间有轮回,能见后人为那些英勇留名者称颂,便不负这乾坤中缕缕清魂。”
言尽于此,谢泰康也懂了这孩子的意思。
“好,此亦是远志。”谢泰康心中激荡,欣慰笑道,“那如今我要更正方才所言--”谢泰康站起身,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愧为李尧谦。”
说完,又整理整理衣袖,似是要走的样子。见状,李随正也起身。
“你去把你整理好的那页纸取过来,我此番回去好好看看。”谢泰康正色道,“还有啊,若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尽管找我便是,江南我府上,并非谢家,可懂了?”
“晚辈谨记。”李尧谦躬身行礼。
随后,谢泰康又仔细打量了这孩子一番,就和李随正谈笑着出去了。
“治理此地对你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必问他一介小儿。”李随正还是弄不清他的想法。
谢泰康目光悠远:“那我且问你,你少年时许下的愿望,可实现了?”
“我那时所想,便是做官。”李随正自嘲笑道,“要说实现,也是曾经。但做官究竟所为之事,到底是没落地生根。”
“年少时我们还太天真,以为行侠仗义,潇潇洒洒走天涯就可实现天下太平;或坐庙堂之高,指点江山就可使世道安稳。其实都不是,都只是成长之后的我们为了给自己那纵横名利的虚妄而找的拙劣之由。我们口口声声言道不过都是被这世道所迫,可躬身入世之法又何止这一种?只要想,哪怕只是一介所谓莽夫,持着手中的刀也可渡世为民,就算他只是为饥寒交迫的人切下一块生肉而已。”谢泰康欣慰道,“在他身上,我便看到了我理想中之模样。若是我们身在其位都只是袖手旁观,那不是更辜负了那些在乱世中为民奔波的无名英勇者?或许我们老了,早就被这乱世磨剩的不像样子了,但至少东方之旭日,未曾泯灭其光芒。”
谢泰康算是以此作回应,李随正心中也骤然明朗。言毕,二人迎着那残阳大踏步而去。
在之后不久,李尧谦就将他之前整理好的手书递交了上去。至于其结果如何,还是要等一阵子,毕竟就算谢泰康允了,也要经过当地官员才行。不过,既然有谢泰康在上面坐镇,想必也不会有太多周折便是。
于是,在等上面的动作时,李尧谦和堂溪墨寻就事先把他想法中百姓可做之事试着带领他们实施,以便当百姓过来之时大家直接能和睦相处。
虽是忙碌,但为民做事,每个人又都会忽视那身体上带来的酸楚。而就在这时段,李尧谦也经常书信与姜知韫来往,有时也会向楚怀安请教一些种植粮食之技巧,包括一些小型贸易的营生--诸如此类,两人之间也终于无需姜知韫代为传递了。
而与此同时,姜知韫等人在李府的努力也终于没有白费。
就在那天,姜知韫熬了一个通宵,将日后对李府的经营十分之详尽的列出。天还没亮就拉上周宛竹一同前去找申简从,而这一趟,总算是在他脸上没见到“嫌弃”之神情,取而代之的那一脸的不可思议与赞赏。
“这下你们出去,就可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了。”
那上面记述之详尽,属实让申简从眼前一亮,一看就是做了功夫的。总的而言,大致可总结为两个方面--开源,节流。
其中,光是开源就有三个小分支,用姜知韫的话就是:“据我所知,李府中的公家土地还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完善的利用起来,若是我们收纳一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们在此地耕种,一是提高我们的粮食收入,二可以帮扶他们,只需上交一定量的粮食便可,若是发生其他情况,具体需按现状即可;至于手工之业,府中可设立作坊,生产我们平常所需之物,既可用于府中,也可向外售出;对于陇西,距江南较远,我们可利用这点开展长途商贸,尤其是我们这地方,名贵药材,战马牛羊,谷物水烟可谓名号远出,还记得乌氏倮便是通此方法积累财富的。”
关乎节流,周宛竹倒是可以侃侃而谈。需设置专门管理支出的详查之位,对各项支出都需详细核查,并削减不必要的开支,宴请之类在当下最好一并不谈;预算与财帐管理也要有人在其位,同时务必加强府中的物资管理,粮食与燃料这些避无可避使用之物是重中之重。
若是还有其他,就是尽力争取官府支持,至少表示些补偿才是。等将来把那些因火烧的土地处理好后,便可归还给那些百姓。若是还有剩余,就可共同开发,轮流耕作,共分其利。
府中的仆役也是要有变动的,据李尧谦提供给的府中情况,需要花精力的就是府中财簿与仓库,与物资方面的管理。因为现今情景实在特殊,财帐自是由李随正与申简从统一管理,至于府中土地,也由申简从暂管,那么这劳力方面,就是由姜知韫与楚怀安一行人先接手,毕竟过不了多久,姜允敬就要启程去江南了。
财帐之事并不需他们多操心,申简从可谓是了如指掌;家仆之排布,几人在楚怀安的指导下也进行了实施--从管家起始一一安排,侍卫是不能轻易动的,至于下人家丁侍童之类,能重叠做事的便就不再细分,多出来的,便量力而行与楚怀安等人去府中土地上做事;丫鬟统一由清瑶所领。别看这丫头平时大大咧咧不靠谱的样子,在管理人这方面可是从小就学习。如此,既省去了一部分开支,又能合理调动人手。好在府上这些人都是李家之前在战事中收留下来的,因此,姜知韫这安排他们也并无任何意见。
如此整顿,申简从也放心大胆的让这几个年轻人着手,自己只是负责善后,虽然比他那时所想是麻烦了些,但眼见着他们的才能发挥出来,便也是欣慰的。
只是一帆风顺之中,姜允敬下江南这事也还是临近。虽说按照他们接下来的发展,他大可不必折腾这一趟,但既然是要向外开展商贸,自然少不了人接应,这样也好尽快开展起来。正巧,他那时在江南做官是认识不少做生意的,若是可以借助他们,算是好事一桩。再者,陇西这地方是有不少商人伺机而动,只是碍于现状,就算有心思也不敢往来。若是他们能在这是抓准时机,一旦开展起来便直接有客源。
转眼就到了送别的日子,尽管姜知韫嘴上说没什么事,但总归是开心不起来。清晨,府中能来的都来了,零零散散,虽没有太大阵仗,但每个人的面上都是喜忧参半,其中各种情绪交错,如同远方迟迟未散的雾气交织。
“韫儿,为父要先离开一段日子。至于伤感惜别之语,就不必说出,免得徒增离愁别绪。”姜允敬和蔼笑着,轻轻拍了拍姜知韫日渐单薄的肩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心疼,但并未说出口,只是让她照顾好自己,“想必以你们之聪慧,定能使此地步步生花。还有啊,若是你李叔叔他们回来问起,就说我有事出去,不必告知缘由。他那脾气我知道,要是得知我此番是为李府之事,定是要写信磨我的,我可没年轻时的性子了。”然而,就是这半玩笑的语气,姜知韫还是笑不出来,但也只是勉强扯起嘴角:“女儿明白。”
在场的郑夫人也一个劲的叮嘱着,神色中的担忧不减半分。而在一旁的周宛竹却只觉得羡慕,说心中不酸涩也是谎话。她见不得任何一种离别,无论是何种离别。她转过身,强压下那些勾起过往的片段,指尖深深在衣摆上印下痕迹。
可若要谈起过往,见到此景的楚怀安大抵也是如此。只是自诩见过人间百态,嘴上笑说尘世数年不过尔尔,可恍然醒悟间,原来再如何超脱,这一生都不免于困厄其中。挣脱不开的,便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