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沉沉,穿透了那夜。楚怀安独倚楼边,看尽那沉在氤氲中的人间一角。万点灯火映雪,若星河倾泻;远山如伏兽,负千年霜雪。忽闻《陇头》歌韵破空而至,其声乍悲孤鸿唳天,宛转似幽涧鸣玉。循声而望,见李尧谦与堂溪墨寻执壶临风,姜知韫的胭脂氅与周宛竹素色裾随风交缠,恰似红梅卧雪。
歌声骤歇,天际又是乍起一声声爆竹高鸣,与台子上吞吐火焰相应和。流光如霰,映远处李府檐铃灿若鎏金,照驿垣新梅暗吐芬芳,更显楚怀安掌中蜜饯晶莹。糖霜融作春水一泓,照见眉间川字渐平。
“圆满自在人间。”低语随风散。饴糖之甘,稚子衣襟之温,醉翁敬泥偶之浊醪,皆是岁月真谛。
陇头驿铃遥传,江南展尺素,见陇西雪韵沁墨;荒驿残账夹枯卉,犹存商旅旧梦;路中买灯翁置灯于冰河,暖焰逐流,直向春汛将生处。
凡尘百态,所求无非心安二字。
五更梆尽,东方既白。檐角绛纱余温未散,陇西雪径已印痕交错。相遇途中那古槐处,四笺悬红,随风微动--
尧谦书:愿烽燧不惊,陇庙千重浪。
知韫题:愿童蒙皆饱,蓬门有书声。
墨寻刻:愿商衢贯南北,驼铃永续。
宛竹染露痕:愿红丝系两心,织杼无怨梭。
姜知韫定神看了看那槐树,心中顿生出的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要是这古槐能在李府中日日见到,也是每天多留了念想不是?”几人闻言,也都思索起来。不过倒也不是想真的要挪树过去,只是眼前之美好属是让人忍不住多沉浸几分。半晌,周宛竹却笑道:“为民之祈愿自当留于众生之中,只要它能存于世间一日,便可知世间安稳一日。”此话一出,几人纷纷一笑,又携手并肩迎着晨光走去。
四人离去,衣角拂尘,树下又一人影悄然静立,仰头看向那古槐。原想着陇西之地实在是难生能开花结果之物,只是到了此处方可知,即便是风沙四起之地,只要一心扎根,向阳而望,总会有云破天开的那一日。陇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也是如此吗?
思及此处,那人也从袖中拿出早先不知是哪位过路人塞向他的木笺,深深刻下隽秀的一句话--
怀安手题: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至此,古槐上又见一红悬于其中。风摇负雪的枝头,雪缱绻轻落,也拂去木笺上尘埃。笺笺相碰,心中渐明。
然陇西黎庶,早将诸愿化入尘烟--
西道蒸饼刘媪,揭笼首馈乞儿。稚子以残桃符“岁稔”贴其车,媪笑纹如沟壑生春;城东处,方收到渠处急需修葺之书,里正便即刻率众夯渠。旱魃旧痕,渐为新土所覆。歇晌饮黍酒,忽有后生击碗《南山》,梆腔惊雀,散作天边墨点;驿馆前尤喧,江南贾客围观新犁。铁匠幼孙女以炭绘犁,竟胜账册图示。一商解鎏金锦囊掷案:“此女收徒,酬同男工!”声落,雪地绽梅痕数点;午时迎亲唢呐穿道,新娘旧裳新翻,裙角锦纹鲜亮。过马鞍时,《千字文》坠地,夫家族学许其续续。围观总角孩童,目含星火。
楚怀安行至热闹中,掌中红纸半展,现“平安”糖痕。忽闻细碎足音,回首又见李府几人,尤其是那垂髫小娘,抱瓮馈戍卒腊粥。疾行间鬓边梅落,恰覆雪上箭瘢。
风掠陇原,万千炊烟与许愿红绳交缠入云。方知天命不过--农叟直腰时,阡陌连天际;货郎歇担处,粗茶有余温;更深夜雪里,总有一灯明。
看着门前着忙,李府又怎能置身事外?正月初一,晨光熹微,李府大门初启。李尧谦着簇新靛蓝圆领袍,率府中人执帚扫阶前残雪。忽闻鼓乐声近,原是西边班头领着杂耍前来拜年。其中一拿手绝活就是舞狮,那金狮在府前石阶上腾挪跳跃,忽而探首入门,衔去堂溪墨寻捧出的红封,引得围观稚子欢呼雀跃。
姜知韫与周宛竹在偏院设“春盘案”,瓷盘中堆着五辛菜,胶牙饧并各色蜜饯。凡时妇孺来贺者,皆赠一碟。记得遇一小娘子怯生生道:“阿娘说李府的春盘能袪百病。”周宛竹笑着多抓了把枣子塞进她手里。
正月初二,李尧谦与堂溪墨寻等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都被叫去排演社火去了。午时方过,李府庖厨外已排起长队。郑淑佩亲自监看施粥,大锅里腊八粥翻腾着桂圆红枣的甜香。要说这食材可是托了往来客商的福,年节上人都抢着买,要是想给这么多百姓都煮上一碗,单凭那抓上来的几把可是远远不够。东村鳏寡张翁捧着粗陶碗喃喃:“这粥里有薏米,最是养胃啊--”话音未落,在旁的清瑶和厨娘都不约而同的往他碗底埋了块米糕。
后院马厩旁,午时回来休息的堂溪墨寻正帮农户修犁。玄色长袍下摆掖在腰带里,双手沾满桐油。略通其技的申简从与农户蹲在一旁递工具,突然指着那花纹道:“这云纹刻法可是难得一见啊,和我祖上所传倒是相像。”三人比划着讨论,竟忘了时辰。
正月初三,一夜雪后初晴,李府中门大开。楚怀安独坐亭中设下棋局,来着不论老少皆可对弈。卖灯陈翁连输三局后,忽指远处残雪:“楚公子这棋路,倒像南山樵径--看着是死路,转个弯又通了。”楚怀安闻言轻笑,破天荒添了一句:“不如明日还来。”
暮色中,李尧谦发现府库写的春联被风掀角。踩着梯子重糊时,见道口几个孩童正用李家施的红纸学剪窗花,碎纸屑落了一地,宛若雪中卧梅。孩童身旁正蹲着一抹倩影,陪他们玩得自在。不一会,就听得姜知韫唤他:“快来看,宛竹白日教的徒弟,都会剪福寿双全了!”
途径一旅人在其自撰的《陇西岁时录》中载:“世家度岁,当以李府为范。其待邻里有三味:贵在诚,美在恒,善在无痕。”
初三夜又飘起细雪时,李家后厨仍燃着灯,微开着的窗缝中冒出热气--厨下正给明早施粥泡着新米,而申简从的记事簿上已多了条“初四卯时,东村婆子家送春韭。”之备忘。
正月中,要是再有如年节那日般的热闹,当属社火表演。家家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早前参与过其排演的壮汉也都会去,初九这日便拉开戏幕,挨个村子走动,喜庆之意也都如此传递过去。于是,持续时间自然也是长的。不过,所见之人都乐在其中,反倒是期盼着这般日子能再长些。因为,年节,向来是象征着团圆。
岁暮天寒,陇西社火正炽。长道两侧,人潮如涌,喧声沸天。但见--“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十数壮汉擎“火龙”而出,以竹为骨,缯帛为鳞,内燃松明,蜿蜒游走于街衢。火光映雪,也照得人面皆赤,恍若赤龙降世,吐焰巡疆。两侧观者争以酒酹之,谓可禳灾迎祥。忽闻鼓点如雷,傩队踏歌而来。为首者戴方相氏黄金四目,朱发玄衣,执戈杨眉;从者皆魌头兽面,或嗔或笑,跳跃作驱疫状。小儿辈或惊或喜,多藏于大人衣裾之后,复又探头张望。街心处早筑高台,有“芯子”戏正酣。总角童子扮作仙童玉女,缚于举架之上,离地丈余,衣袂飘举,宛若真仙临凡。观者仰首屏息,待其旋转变幻,则喝彩如潮。
更奇者,乃“高跷闹春”。
数十健儿足缚丈余木跷,着彩衣,面傅粉墨,作神仙遨游状。其间一“铁拐李”尤绝,虽跷高之险,犹能翻身劈叉,引得满街叫好。偶有踉跄者,众人惊呼未已,却见其腰身一拧,复又稳稳立住,遂博得喝彩声更甚。
沿街货郎趁机吆喝,卖胶牙饧者,吹糖人者,售泥叫叫者皆被围得水泻不通。有老妪以铜钱换得面塑一枚,慎裹入怀,笑谓:“给孙儿沾沾喜气。”
又听唢呐声裂云霄,但见社火队中推出“旱船”一艘,船娘粉面桃腮,与“艄公”作摇橹状,唱陇西小调,其声清越。围观者随节拍而和,渐成一片声浪。
楚怀安和李府众人随着那队伍走着,时不时还和人群中的熟客们说上几句。也是在人群中,方可见些不同--一跛足老卒拄拐观火,火光映亮甲衣旧痕,身旁负手而立的申元旬都显得不再老成;稚子骑父肩摘傩面,反戴己首咯咯而笑;卖汤饼的老汉趁隙揉面,蒸汽朦胧了皱纹。
夜渐深时,社火队伍汇入城隍庙。万千灯火中,但见傩者摘下面具,原是村中又回来的耕读郎;高跷健儿卸妆,露出军中旧伤。此刻无分贵贱,俱是此时盛世里,一场难得的人间团圆。
“社火之盛,在人神共欢,在尘俗同乐。”此夜雪月交光,灯火如昼,便是最好年景。
时间依旧静静向前推移着,待社火队伍在各村走了个遍,各家儿郎终能回家彻底歇上一歇时,年节末尾最后一场欢乐--上元佳节便如期而至。
正月十五,雪止云开,陇西又是一夜灯火如昼。
李府中庭早悬起十二连枝铜灯,烛影摇红,映得阶前积雪都染上了暖色。府中仆役往来穿梭,有抬着新蒸的米糕往厨外送的,有抱着竹篾扎的兔儿灯往檐下挂的,几个年纪尚小的婢子躲在廊柱后,偷尝着刚出锅的元宵,烫得直呵气,又忍不住笑作一团。不过她们大抵是是不知道,能明摆在外边的,不是让她们“偷吃”,还能干什么?
李尧谦披着半旧的靛青大氅,正与申简从核对着灯油数目以及府中这几日的支出。正沉下心算着,就听闻墙外传来一阵踏歌声。李尧谦还疑惑着是那个村子的社火班子,然而等出门一看,原本还因算帐而皱着的眉头霎时就松开了--那竟是几个幼童学着神火的表演,领头的孩子举着竹骨羊皮灯,灯上歪歪扭扭画着捉鬼神仙,仔细一看,发现那神仙还与李尧谦有几分神似。墨色淋漓,被烛火一照,那鬼魅在灯纱上张牙舞爪,倒通了些社火表演的韵味来。在此处生活了这么些时日,也知道这些孩童无家可归的身世,李尧谦笑着从自己腰包中取了两串钱来,铜钱落地的脆响伴着孩童的欢呼,惊得树梢残雪簌簌而落。
偏院里,撤了春盘,又摆上了席子--姜知韫与周宛竹闲来无事,便和季盛兰一起教后生们搓元宵。瓷盆中的糯米粉堆成小山,周宛竹挽着袖子,指尖沾了粉,正捏出一只玲珑兔子;姜知韫则另辟蹊径,将枣泥馅裹紧面皮,拇指一按,便滚出圆润喜人的雪团子出来。正笑成一片,忽听墙头“诶呦”一声,却是李家军中几个十六七的顽皮小生趴在墙头张望,有个胆子大的还想去够一旁案上的馅子。季盛兰见了也不恼,反抓起一把粉撒过去,笑骂:“也不知尧谦那小子平日教了你们什么本事,就知道趴墙偷东西吃,仔细跌了牙!再有,一会儿好了也不先给你们吃--还不过来帮忙?”
后厨是整个府上最脚不沾地的,从年节前就开始着手准备,直到上元节还是一如既往的忙。蒸笼白汽腾腾,郑淑佩扇着扇子在旁盯着火候,也不忘上手指导一番。虽是多年不亲自掌勺,但曾经的那番手艺还可谓是“宝刀未老”。灶台旁,厨娘正和送柴的老汉絮叨:“今年灯市比往年热闹,那摆着的各色物件可真是开了我的眼了,是真未曾想江南的缎子有朝一日也能让我这个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世面的老妇看上两眼--”郑淑佩闻言,心中颇有些酸涩,正要开口安慰,外头突然爆出一阵喝彩--原是堂溪墨寻在院中试新制的走马灯。那灯六面绢纱上绘着骏马飞驰,烛火一起,光影流转,竟似千骑卷过陇原。围观的小孩们拍手雀跃,有个胆大的伸手去摸灯架,被热气烫的一缩,又咧着嘴笑开了。看到这幕,郑淑佩眉开眼笑:“您瞧,这不也是骑着马逛了一番陇原么?”
这时,从外面拜访完各处的李随正终于风尘仆仆赶回,却还没来得及挨个问候,就直奔偏院,问起,只是颇为无奈的摇头:“近日忙于奔波,盛兰掌家也辛苦,总得帮衬着她吧。”
戌时三刻,楚怀安独坐亭中,案上温着一壶浊酒。忽见府外梅树下有个蹒跚背影--是村中的老马夫,正颤颤巍巍的将一盏自制的花灯挂在枝头。那灯粗糙,烛光却稳,照得他脸上的风霜都淡了几许。楚怀安望了片刻,悄然走到门边,在老马夫转身之时,将那一壶酒轻放于阶上。老人惊而回首,却见那一壶温酒静静于雪中,像极了十年前小儿参军走时留下的那壶酒。只是终于在十年后的上元节时,连愿还未许,就有这一壶酒替他的小儿回到人间看一看。
更远处,城隍庙前的灯谜会正酣。有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猜中了“陇头梅”的谜面,却什么也没要,独讨来一盏花灯。他小心翼翼捧着灯走过长道,灯火映亮了他皴裂的手指,也映亮了他的眼底。烛光经过李府的大门,照出了那梅树上系好的粗糙花灯,上面歪歪斜斜的感激之言又是一段李府的过往--
灯照千门,无非烟火;人聚万家,俱是团圆。此时李府檐下的铜铃,正随着夜风轻响,仿佛在应和远处传来的,那支永远走调的月下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