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小蛮弯下腰,仔仔细细地在裴寂的脸上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你可是嬴秦入了籍的边军?”
缀玉立在她身旁不远,长身玉立,有种飘逸出尘的感觉。
只是单手,他就将裴寂整个人从沙堆里提了起来,像是提溜着还没满月的猫猫狗狗一样轻松写意。
呸呸地吐出不小心钻进嘴巴了的讨厌沙子,裴寂像一条咸鱼一样被扔在了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明宗、拜火教、嬴秦。
这三方的由来已久的恩怨,注定了裴寂很难获得被缀玉轻拿轻放的待遇。更且不论,除了裴寂,他们皆是修行人。
但裴寂也未必会惧怕就是了。
或者说,嬴秦人不怕——大概七八年前,嬴秦打赢过很多修行人。
“我不是边军,我心上有疾,入不了军伍。”裴寂面色平和,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自觉地拍开身上沾染的沙子,站立在了两人身前。
呼延小蛮突然发现,她眼前的这个小子居然还要比自己要高上半个头,看上去白白瘦瘦的,只是眼神很亮很清。
他的确不是边军。
身上的褐色麻衣有些旧了,但是很是整洁。手里握着的弓也不是嬴秦的制式,看上去不算有威胁的样子。
她突然觉得有些意思:
“你想当我们的向导,带我们去长安?你出过瓜州么?”
裴寂点了点头,平静回答道:“我七年前从朝歌城逃难过来,很熟悉。”
没有怀疑什么——经过那场天地间少有的大乱而活下来的人,大多都在都护府治下。
呼延小蛮听说过他们。
一群可怜而又无法反抗天命的可怜人罢了。
乍听到这个在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名字,呼延小蛮变得有些恍惚,语气里带着些回忆,喃喃道:“那个时候,我也住在那里……”
缀玉神色惊讶地看了一眼呼延小蛮的侧脸,对方却很快回过了神没有让他看到太多的表情。
他略一思索,便替呼延小蛮开口问道:“施主想要什么价格?”
呼延小蛮不由轻笑出声:“我们一路南下打了无数次架,也说了很多话,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么一面。”
缀玉认真行了一礼:“小僧在本宗虽然份属净衣一派,家师却不算富有。”
呼延小蛮无奈摇头,而后转头看向裴寂:“你出价吧,我出钱。”
裴寂眼神顿时为之一亮:
“一百两,不管吃喝。到了瓜州立马付清,不写书文。倘若有别的花费,两位斟酌后要付钱。”说话又顺畅又迅速,好像生怕呼延小蛮要后悔一样。
“可以。”
“我前面带路。”
…………
瓜州,离都护府所在的鸣沙城,其实已经相当遥远。
旷野上终年不息的朔风和风雪,已经将不算太高的黄土城墙侵蚀得很是彻底,几乎凭空削短了一大截,日积月累下变得斑驳而又朽脆,几乎轻轻用手一碰就会簌簌地脱落下一大块。
呼延小蛮骑在霍哈克身上,任由它越过漫漫黄沙,而后平稳停住。
在两里地外的这里看向瓜州,只有两三点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墙头闪烁,忽明忽暗。一道硬生生在荒原上踩出来的一丈多宽的黄土道路,出现在了她的脚下,蜿蜿蜒蜒地钻进城去,又消失在不远处的天际边。
神火天下,四四方方的小城显然如同居住在其间的人们一样,还陷入在深深的睡眠之中。
低矮的城头前,原本被霍哈克随便扔在城口处的吴把总等一众人,大概已经被在墙头值守的士兵们救了回去。
这就是瓜州,由内而外透着一股粗粝的气质。
“小僧曾听闻,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位诗人,写出过‘一孔活水绕城转,两三星火是瓜州’一句。”
“这么看来,算是所言不虚。”
缀玉衣衫飘飘地站在那里,发出了自己的感叹——他头一次出寺,虽然这个月看尽了沙漠风光,却也难免为能见到人迹而心中欢喜不已。
“可惜我可能要打扰大师你的雅兴了。”裴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哦?”缀玉抬头去看坐在霍哈克腰上,还有些不习惯的裴寂:“何解?”
“瓜州前些日子来了位朝廷的玄甲将军,说是悬命庭的使者要从这边过,随行的还有从长安来的天师……已经封了城,准进不准出!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进去为妙。”
“而且天色太晚,进城大概率是不能了。”
听了裴寂这话,呼延小蛮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满:“那你要将我们带去哪里过夜?”
“虽然我们习惯了餐风露宿,但有个地方能歇脚,却是再好不过了。”她又看了一眼瓜州的方向,冷哼一声:“悬命庭……好大的排场!”
因为自家哥哥,她原本就很不喜欢这个门派,现在——更加不喜欢了!
裴寂看了一眼身前不远的少女,试探地问了问:“去我家怎么样?”
“放肆!”话未落,缀玉的手杖已经抵到了他的喉咙上,冰冷刺骨!
“哈哈哈!”呼延小蛮捂住了自己的肚子,笑的浑身直打颤。她轻轻别开了缀玉的武器,眼角里笑出了些泪花:
“我可是拜火妖女,该害怕的应该是他才对!”
“无量世尊。”
缀玉收回手杖——倘若呼延小蛮不觉得冒犯,他自觉倒也没有什么感到生气的理由。
大概同行了许久,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鲜活有生气了不少。
这大概就是入世了吧?呼延小蛮从墨海居延山,他从茫茫大雪山,都在沿着前辈们的足迹一步步走向长安。
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赞许地看了一眼低头若有所思的缀玉,呼延小蛮感到很幸运——缀玉这个人或许一开始是为了宗门之间的龌龊才来监视自己。
但同行了许久,她大概也看清对方的底色。
一个心思单纯的下山历练的僧人罢了。或许一开始可能会有戒备。
但现在的他,心境已经变得澄净了起来,彼此没有了拔刀相向和互相提防的理由。
他们,现在算是朋友。
天下各宗各派的行走们,能够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够有所领悟的,又能有几人?
她的僧人朋友,是个天才呢!
她默默低头看着缀玉,没有任何想要打断对方领悟的不好想法。
不过片刻,缀玉就醒过了神来。
他抱歉地看了裴寂一眼,而后单掌稽首行礼:“裴寂施主,小僧为自己的鲁莽而向你道歉。”
裴寂连忙摆手:“大师不必如此。”
他讪笑着继续:“怪我话没有讲清楚。我家住在城东头的胡林渡,离城不远。”
“而且我家中有个妹妹,年岁和呼延姑娘差不多大,她们可以作伴。今晚只能委屈你们住在我家啦!”
“固所愿,不敢请尔。”
看着文质彬彬的缀玉,呼延小蛮只觉得有趣:“好,那咱们就去他家里做做客!”
她轻轻一夹霍哈克的腹部,霍哈克便嚎叫一声,果断地扬起四肢带着她与裴寂疾驰向东边而去!
缀玉轻笑一声,而后紧随一旁,双脚离地在空中掠过,速度只快不慢!
天边,已经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