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正伏地颤声道:“王爷明鉴!我等只道是为金人做些寻常劳役,也求的是活命而已,实不知金人包藏祸心......”
“我等帮金人掩盖痕迹,为的也只是这个....”
话音未落,里正忽从怀中颤颤巍巍摸出块焦黑木牌,牌上刻着弯弯曲曲的鬼画符。
刘备没有去看,依旧声音冰冷:“这是金人给你发的细作认证?”
郭药师则是从那里正手中抓过木牌,双手呈到了刘备的面前。
“这是金国二太子颁发的盐引。”里正额头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回答。“凡助其清扫官道痕迹者,凭此牌可领粗盐三钱。”
阳光刺眼逼人,映得牌上画符如蜈蚣爬行。韩世忠突然暴喝:“三钱盐便卖祖宗基业?”
里正以头抢地,泣不成声,没有作声。
那先前被缚的汉子中忽有一人梗着脖子暴喝:“太尉好大官威!恁是顿顿羔羊美酒,怎知俺们这些草芥子连咸菜疙瘩都嚼不起!”
“不得放肆!”
压制的宋军正要挥鞭,却被刘备抬手止住。
“松绑!”刘备伸出手掌向下按了按,这些民夫才终得解脱,捆着麻绳的农人们一下瘫坐在泥地上,抓挠着颈间青紫的淤痕。
刘备从郭药师手中接过那盐引木牌:“说一说,这盐课如何伤民?能让得你们连自家祖宗都不要了?”
但见那敞怀汉子扑通跪地,胸脯子烂得似那六月里的腐瓜:“自打蔡京老贼行那刮骨一般的盐法,官盐价码直似孙猴子的筋斗云!崇宁年间三十文一升,到政和年便要七十文!”
“一升盐的价格都够买一月的粮食了,这叫俺们如何吃得起?!”
他忽的扯开裤腿,露出肿胀如冬瓜的小腿:“诸位上官且看!这是俺拿酸醋腌了半月的腿肚子!”恶臭登时弥漫开来,“但凡买得起一撮官盐,谁愿用这劳什子醋布?河北道上多少人家,娃子没盐吃嘬不出奶,牙床都烂穿了!”
“那你们先前都是吃得哪里的盐?”刘备再问,这次他的情绪倒没有什么剧烈的起伏,倒不是说眼前的景象无法让他动容......而是,让他动容的景象这两天他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其内心都已经麻木了!
“吃的都是土盐,但土盐吃了大人乏力,初生孩童吃了则脖子肿得跟瓜瓤一般,没有几日便吐血而亡了!之后河北各地就开始吃小盐了。”里正嗓子眼发颤,膝盖在泥地上滑出湿痕。“如果没有小盐,那便是以酒醋暂代食盐了。”
“小盐为何?”刘备不解。
“小盐少数为各地的一些私盐,大多都是辽人走私而来的辽国官盐。”事到如今,里正野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实情说与刘备听。
闻得此,刘备恍然大悟。
“所以,你们现在没盐吃了,是因为辽国覆灭,辽人的盐运不进来了吗?”刘备再问,声音也变得缓和了一些。
到此,事情的大概刘备心中已经了然,村民帮金人,不正就是为了那几两食盐吗?食盐作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为了活命,百姓帮着金人掩盖痕迹倒也就不是那么难以让人接受了。
“却是如此。”里正点了点头,先前行刺的民夫也跟着点了点头。
到此,刘备一时竟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发落这些民夫,可随即他就察觉其中存在些许蹊跷,转头望向身旁正一脸悻悻的吕颐浩。
对于刘备这饱含质问的目光,吕颐浩早有预料。大宋的弊政有哪些,河北盐政如何,他自然是心中明了清楚的。
吕颐浩轻拂紫袍袍前襟,左手捻须,右手虚按腰间鱼袋,勉力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先于刘备问话便缓步上前:“王爷尚存疑虑?”
“孤仍不解!冀州自古天赋富庶之地,自古坐拥河朔盐池,从来不曾听说过有缺盐的事情。”
“况且,即便冀州缺少盐池了,冀州与并州仅有一山之隔,即便太行山再难翻越,纵是贩夫走卒,翻山驴队日行三百斤也不在话下,河北怎会闹到缺盐境地?”
“唉....”吕颐浩一声长叹,该来的总还是避不开的,无奈再度言说:
“蔡京主政以来,全国划分为二十二个盐区,越界贩盐皆以走私论处。河北路仅允许销售解州盐,其余该地的小盐一经发现,保甲连坐,全保罚服三年苦役。”
“若是走私食盐数量还多,捕获的私盐商贩当斩足示众,悬挂于大府城门。”
“如此,便有源源不断的奇石自江南运往汴梁了吗?”
刘备昂声嘲讽,吕颐浩虽是面色尴尬,但也只得点了点头。
食盐作为日常生活必需品,自古就是暴利生意,盐商也是从来富甲一方。朝廷亲自出手从盐政捞钱,那钱能捞得少了?
况且,吕颐浩没说的是,蔡京不光帮着道君皇帝从百姓身上搜刮油水,连乡绅、盐商都未曾放过。被蔡京盐政逼得倾家荡产的盐商士绅也不在少数。
这全天下第一等生意所赚得的利润,自然尽数便都是化为了汴梁城中夜不能寐,日日笙歌的繁华。
“殿下,虽说蔡京盐政有着改革自五代残唐以来河北不行盐铁专卖的弊端,也是为了扩大朝廷赋税来源,可是,下官还是要说一句,蔡京此举,还是为己谋私大于匡扶社稷。”
眼见刘备目光中的寒冷越来越浓郁,吕颐浩急忙出声补充,这既是为了站队刘备,也是抢先一步把祸乱之首定在蔡京身上,以防刘备将话题继续深入,再度攀扯上那位至高无上的道君皇帝。
可是,重用蔡京与道君皇帝无关,刘备显然是不会相信的,但这件事,他倒也是懒得再与吕颐浩多费口舌,只是扔下了一句听来无疑有些阴阳怪气的话。
“道君画山、画水、画鹤,但就是画不出良田、美竹、盐池之属,又怎么会关心盐政呢?”
对此,吕颐浩只得默不作声,强掩尴尬之色。
刘备也不再与其多作纠缠,只是转头问向那里正,问出了一个他担忧许久,从渡河以来就一直萦绕在其心头的问题。
“老丈,孤问你一个问题。”
“罪民卑贱之躯,岂敢当王爷尊称‘老丈’?“那里正以额触地,地上洇开暗红血渍,“王爷请问。”
“把头抬起来。”刘备走至里正近前。
那里正赶忙将头昂起,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刘备。
“孤问你.....”刘备张口欲言,却是有些艰难,突然停住。
又是疑虑再三之后,刘备才再度开口。
“孤问你,河北民心.....难道不向汉了吗?”
里正急忙回答。
“向汉,向汉,河北惧是汉民,人心尽皆思汉!”
“只是...王爷,能拿了契丹人、金人的盐之后.....再向汉吗?”
刘备闻得此言,仰天长叹,一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