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从灵州至长安路线,就形势而言,不外乎三道而已。
东南取庆州,经宁州(彭原郡),次邠州,再次长安,此一道也;南取原州(平凉郡),又东经泾州(安定郡),亦至邠州(新平郡),再达长安,此二道也;东取盐州,折而南至庆州,经宁邠至长安,此三道也。
又因邠、宁、庆三州是沿着马岭河(今环江、马莲河)而建置的,是自然形成的道路,十分通达,所以三路之中,宁庆道尤为主线;而从灵州虽然确能抵达盐州,但路途遥远,时耗甚长,以至于很少有人选择这条路。
再说当时李亨北上平凉的路线,是从马嵬驿北上邠州,再往西到了泾州,然后再抵宁州,接上李遵,最后从宁州出发向西抵达原州。这条路显然同时包含了上述宁庆道和泾原道的路线,充分地说明了一个道理:交通是人划定的,而人又素来是不遵守交通的(不是)。
明明从邠州可以直达宁州,而且这条路还是沿河而行,更加平坦一些,又为什么要左拐右绕呢?
首先是制定路线的李倓始终认为背后会有叛军追上来,所以宁庆道虽然好走,却也是最危险,最容易被叛军发现的一道。
其次是李亨身边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可到底还是剩下几十,这几十人马人吃马嚼的怎么办?人基哥大方地将人马分了三分之二给太子,可没给半点粮食出来(当然那时候人家也没有,咱不尬黑)——所以得就近找附近的大郡补充物资,一点一点往北挪动才行。
至于为何又从宁州转至原州,当然就是我们的太子殿下李亨在复刻肃宗北上路线这一点上是矢志不渝的,生怕他走错了半点就会引起所谓的蝴蝶效应,进而导致他不能像历史上那样安全抵达灵武登基。
所以除了叛军和粮食的理由,这样行进的方式究竟灌注了多少李亨这位太子的意志在其中,也是不可究尽的了。
而李涵为何会如此慌张呢?
只说从原州到灵州,按道理来说是该沿着清水河北上,过萧关,抵达鸣沙,再沿着黄河继续北上,大致就能远远望到灵州治所回乐。李亨之前北上的途中跑得是快,但那是日夜不停并且摒弃了其他将士的缘故,现在几千人,虽然看着是有序前进,却也免不了要大大地拖慢行进的速度,以故是走了几个时辰,还没走完清水河半段。
而骑在马上因为面见太子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不免有些恍惚之态的李涵,虽然没在先前清醒过来,但在听见清水河涛声以及隐约看见河边船夫的身影的时候,还是冷不丁地迅速反应过来,然后结合当前的情势在心中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太子怕不是要渡黄河而去丰远!难怪这位殿下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话语间是否会恶了杜留后!原来是心中早有算计!
那话又说回来了,在明知道灵武才是历史上肃宗龙兴之地的前提下,李亨又为何要去丰远,或者说,摆出一副自己要去丰远的假象呢?其实原因很简单,自从他魂穿到这位和两宋之交那位高宗赵构差不多名声的皇帝身上,心中始终充满了一种恐惧感,土生土长的肃宗、代宗、德宗三个皇帝都没能挽救的安史之乱,他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甚至连鸡都没杀过一只的普通平凡人又凭什么做到?
是凭他那区区大学本科的学历,还是凭他那份全职养育孩子,简称奶爸,又或者叫吃软饭的工作?
别看一路上他似乎十分镇定,又是派杨勇劝停两军争斗,又是威风八面地将两个逃跑的郡守斩于刀下,以至于大大地惊讶到了啖庭瑶,使得人家做出了“李静忠不可能肆意妄为”这样的判断……但李亨从始至终就没认为过自己做得这些事是英明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做得对不对,他只是当下想到,而又像之前许多次一样,连脑子也没过一遍,下意识地就去做了。
这样的行为,委婉点来说叫做“做事不考虑后果”,更常被人称作是“没脑子”——这当然只是李亨自己对自己的判断。
在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经历的是国人遮留,万民请愿,身边围绕着的是忠心——不管忠不忠心,至少是皇粮养着的国家部队,李亨还有点小兴奋,毕竟不论好坏,到底是穿成了个太子,未来的皇帝,代天牧民的天子。砸吧砸吧了嘴,想了想以自己前瞻性(开挂)的视野,这个皇帝再怎么做总不可能比原主还差的吧?
可北上之后,李亨见到的是什么?是路旁饿死的怀中抱着孩子的母亲,是河上每隔着几里路就会突兀地漂浮着的一具具尸瓢,是突然冲出来的,明明看见前方是全副武装的甲士也要发动袭击的,面黄肌瘦、不成人形的大唐百姓!
盛世,狗屁的盛世!任何一个现代人如果看到了这样宛若地狱一般的场景还无动于衷的话,那他肯定不是普通人。反正像李亨这样牛排都要吃十分熟,杀鸡杀猪都见不得的现代普通人,完完全全地被吓到了。而这股惊吓,在抵消了太子这个身份带来的兴奋感后,余下的竟然还有那么七八分。
所以在之后的行程途中,李亨完全都是在强作镇定罢了,不然他也不会在烛火都熄了之后莫名奇妙地感春伤怀,嘱托了张二娘一件在她听起来非常奇怪的事,更不会有事没事地把关注点放在什么继承人的事情上——他自己明明都还只是个太子!能不能做成这个皇帝,没成定论之前,到底是还不一定!
无非是在深刻地明白“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之后,又忍受不了在高位上混吃等死而不考虑底层百姓的良心谴责,更兼之认为自己废材一个,没有能力去改变眼下这番局面,于是愈发颓唐到想要退位让贤。可他终究不知道,之前是大势让原来的肃宗等这个皇位等了二十多年,现在也是大势让他不得不再进一步,世事之荒诞奇妙,或许也正在于此了。
就算真的退位,加上此时进没进剑门关的基哥,凑个靖康中的二圣,这皇位怕是也轮不到赵构赵老九,也就是李亨的其他兄弟来坐,最后怕是还得落在他那几个儿子的头上,两人中,李俶又是长子,更是被基哥“一殿三天子”亲自认证过的,结果大抵是出乎不了意料的。而其原本就是历史上的唐代宗,这话自也不必多说。
但关键就是,上述假设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发生——只要他李亨还尚在人世一日,就绝对不可能发生!
同样的道理,只要他李亨还尚在人世一人,就免不了要承担起光复大唐家国的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