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船

  • 葬明1644
  • 陆杖客
  • 4433字
  • 2025-01-24 22:15:16

这些小队成员在今晚之前,没有一个不是饱经饥寒,居无定所的流民和花子,许多人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是连晚上要睡在哪里,今天见到的人,明天还能不能再见到都不知道。

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有一种很强烈的被放逐感。

只不过这种情绪一直以来都压制在了心头,生存的艰难让伤感也变成了一种极为奢侈的情绪。

这个时候,吃饱喝足,有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有了组织,有了归属感,先前被压制在心头的那些情绪,一点点释放了出来。

油然而生的想到了之前种种的悲惨,想到了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亲人,想到了以后就要踏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未知的道路,种种情绪,交织在了心头,最终化成了泪水,哭了出来。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可能那些队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就是想要哭。

韩复坐在板车后面,静静地看着,听着,没有出声制止。

其实他前世的时候在书上看过,古代兵营当中,是非常忌讳夜哭的,尤其是大规模集体性的夜哭,那非常容易引发营啸,继而导致全军崩溃。

但是对于眼前这些,刚刚获得了新生的可怜人来说,让他们有机会哭个痛快,是一种仁慈。

哭了一阵子以后,叶崇训第一个站起来约束自己的小队员,然后冯山和宋继祖也有样学样,约束起来。

人的情绪就是如此的奇妙,痛痛快快哭了一阵子以后,大家反而对于自己所在的小队,对于小队所在的这个集体,有了更强烈的归属感。

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总觉得好像有点不真实,游离在外一样。

“第一小队负责到路口值夜,除非经过我亲口同意,否则任何人不得放进来,第二、第三小队,以小队为单位,原地休息,小队长负责约束本队队员,遇到有起夜的,小队长陪着同去同回。”

说话间,韩复拿过来两个新火把,插在了地上,点燃了其中一个,又大声说道:“以两个火把的燃烧时间为限,从现在开始,依次烧完两个火把之后,换第二队值夜,以此类推。”

他刚才大致估算了一下,这种牛油火把可以烧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六支火把全部烧完,差不多就是天亮了。

“以石玄清为军法官,值守上半夜,也就是三支火把的时间;以丁三为军法副官,值守下半夜。军法官佩刀,职责是巡逻营地,遇有离开小队休息区域而无小队长陪同的,不问缘由,当场拿下!”

“王积善、王来双、柳恩、朱贵、李狗子留守板车附近,非我允许,不可让任何人靠近,王积善值守上半夜,王来双值守下半夜……”

“……现在开始执行!”

一声令下,这台用各种边角料拼凑起来的机器,开始缓慢、混乱但却一点点的运转了起来。

看着按照自己意志忙碌起来的众人,韩复负手而立,感觉还挺爽的。

他前世虽然是县旅游局副局长,手底下也管着不少人,但可做不到这种令行禁止的程度,甚至遇到一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刺头,你也顶多也只能冷冻对方,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而现在自己这叫什么?

颇有一种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

韩复望着这支破破烂烂的花子军,在心里美了一阵子以后,重新回到板车后面坐下,点上了一支自制的香烟。

说实话,这烟实在是有点冲,不过总得找点事情做吧?

不然的话,别人要么在值夜,要么在睡觉,自己站在那,感觉有点傻。

“韩千总……韩千总?”

船家赵老汉沟壑纵横的小脸蛋,出现在板车边的火光下。

他和西贝货刚才也分到了一大碗的肉,赵老汉唇边油光闪烁,看着跟涂了唇彩似得。

“船家,找我有事?”

赵老汉佝偻着腰,小声说道:“夜深了,外头露重,韩千总到船上歇息吧。”

西贝货的脑袋从赵老汉肩膀位置探出来,她脸上还是糊着厚厚的河泥,看到韩千总又在吃纸卷的烟,两道眉毛顿时弯成了月牙。

实际上,韩复刚才就在想,要不要到船上过夜这个问题。

他倒不是说贪图享受什么的,昨天在破庙里面都对付过来了,桃叶渡这边的环境,明显要比荒山野岭的破庙好多了。

他考虑的是安全的问题。

今天在石花街搞爱国助饷运动,一共从赵姓、熊姓两个大户那里,敲诈来了八百两银子,加上昨天在左旗营舔包获得的战利品,虽然用去了一小部分,但现在还是有超过一千两的资产。

这么多钱,足以让一个乃至几个不怀好意的人,丧失理智,铤而走险。

自己守着银子一晚上不睡觉,也不是个法子。

最好的选择,还是既要保证充分的休息,又能够不给别有用心之人放纵贪婪的机会。

那把银子搬到船上,而自己也睡在船上,不就两难自解了么?

“韩千总?”见到韩复不说话,赵老汉又低声说道:“这些人之前都是流民、花子,人心叵测,不可不有所防备啊。”

“赵船家说的是,那好,今晚本职就到船上去住。”韩复起身。

赵老汉连忙又道:“小人渡船狭小,只能委屈韩千总与我父子挤在一起了。”

“是吗?本职睡眠甚浅,最不喜欢和别人挤在一处了,一个还行,再来一个就定然睡不好觉,既然如此……”

韩复扔掉手里的卷烟,拿起板车上的倭刀,状若随意的说道:“就劳烦赵老汉在板车上数星星了,我和贵公子到船上去歇息!”

“这……”赵老汉大惊失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这……这可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韩复笑道:“不然的话,就贵公子睡在板车上,赵船家与我上船。”

听到韩千总这么说,赵老汉也明白了。

韩千总是怕上了船之后,我父女二人做起没本的生意,问他是要吃板刀面还是混沌面,杀了人带着银子跑路。

因此必须要留一个人在岸上当人质。

“嘶……”赵老汉暗自吸了口气,他本来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越想越觉得确实存在这种可能,韩千总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麦冬是个哥儿的话,那听韩千总吩咐倒也没什么,可偏偏麦冬不是哥儿,是个闺女。

这就让赵老汉非常为难了。

他既不放心让麦冬陪着韩千总到渡船上过夜,又更加不敢把麦冬独自留在岸上。

一时之间无比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多嘴,自己不问的话,不就没那么多事情了么!

现在就是自己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动什么歪心眼,韩千总也不会放心。

“这个……这个……”赵老汉嘴唇翕动,只是这来那去,不知该如何拒绝。

韩复望着赵老汉,在双方缺乏互信的前提下,他自然也不可能拿身家性命来试探人性,因此也绝对不会让步。

见到赵老汉为难,他正待挑明自己已知道了西贝货的身份,并可以作出相应的保证。

便听西贝货清丽的嗓音响起:“爹,就让我陪韩千总到渡船上吧。”

“麦……哥儿。”赵老汉惊讶回头,不可思议地说道:“你……这万万不可。”

“难道让我留在岸上?”

“这……这也不行……”

“那便是了。”西贝货撩了撩长袍下摆,轻声说道:“孩儿有防备的,而且也会水,万一有点什么,孩儿往汉水中一跳,必然无人追得上。”

听到闺女这么说,赵船家又犹豫了一阵子,才勉强答应下来。

见西贝货自己找到了解决方案,韩复也就放弃了当着赵船家面挑明身份的打算,免得双方都尴尬。

将石玄清和丁树皮叫过来交代了几句以后,韩复示意赵船家和西贝货稍微让开些,然后拿起了刚刚放在地上,客串板凳的木箱。

上千两银子,加上其他的首饰什么的,足有近七十斤重,分量着实不小,韩复却能在左手握着腰刀的情况下,单手托起,气力确实比前世增加的不是一点半点。

西贝货见到刚刚坐在自己屁股下面的,居然是满满一箱子的银子,瞬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屁股,竟是如此的娇嫩金贵。

“走吧,赵公子!”

西贝货脸上又是一红,低着头,沿着韩复留下的宽大脚印,跟在了后头。

……

赵船家的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后甲板较为宽阔,摆满了刚才放上来的货物,韩复估计,如果纯粹渡人的话,大概能够同时摆渡十来个人。

渡船中段的船舱内,布置的相当有生活气息,中间用帘布隔开,应该就是赵老汉和西贝货休息的地方。

韩复将装满银子的木箱子放到船舱里面,西贝货跟在他后头进了船舱,见韩复正坐在木箱子上,满脸带笑的看着自己,立刻心生警觉,双臂抱在胸口,靠在了舱壁上。

“不要紧张,本职不是什么好人。”韩复笑道。

西贝货又是一愣,本来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他都说不是好人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不过也不是坏人。”

“……”

“只是生在乱世之中,干的又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计,所以不得不谨慎些。”

“所以,你坚持要把我们父……父子留一个在岸上?”

“对,不然的话,我一上船,你们一个问我吃不吃板刀面,一个问我吃不吃混沌面,我岂不是两眼一黑,连救驾都来不及喊?”韩复坐在木箱子上,身体微微后倾,仰着头看着西贝货。

西贝货扑哧一笑,两只眼睛又笑成了月牙:“你又不是皇帝,不能用救驾的,而且……”

说到这里,西贝货停顿了一下,模仿着韩复的口吻说道:“而且,不要紧张,我们父……父子也不是什么好……好人……”

西贝货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先被自己给逗笑了。

弯着腰,未被河泥糊住的两只耳朵,笑得通红。

笑点低的人硬学别人讲笑话,是这样的……韩复心里嘀咕了一句,忽然开口说道:“现在半夜三更,咱们孤男寡女的待在这暗室当中,姑娘就不怕我动什么歪心思?”

“不怕。”西贝货直起了身子,耳朵还有点红。

“为什么?”

“因为军爷天生神力,若是用强的话,我肯定阻拦不得,怕也没有用。”西贝货眼睛看着船舱底板,又道:“我既然敢陪军爷到这渡船之上,自然是相信军爷的为人,否则,我也不会上来的。”

“是这个道理。”韩复点点头。

昨天坐这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西贝货不像是普通底层人家的姑娘,她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不过分张扬,但也不是扭扭捏捏,和陌生人说句话,都要先吓掉自己半条命的性格。

最为重要的是,她有着这个时代很多男人都没有胆气。

这非常的难得。

船舱内没有点灯,这时月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西贝货双手放在背后,半靠在舱壁上,月光将她的剪影,勾勒的很长很长。

静谧的夜色里,西贝货轻轻说道:“我父亲对我很好,但我不想做一辈子的船家女。况且这世道那么乱,就算是我想做一辈子的船家女,恐怕也不可得。”

韩复借着月色打量起西贝货的轮廓。

他其实非常能够理解赵麦冬的想法,聪明的人总是痛苦的,而在这样的世道里,男人尚且还有搏一搏的可能,可女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主动改变命运的机会。

西贝货就那么静静地立着,而韩复也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船舱内再无别的声音,只有滚滚的江水不断的拍打着船只。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韩复忽然开口打破了安静:“姑娘是否需要解决一下这个……呃,个人卫生问题?”

“什么?”赵麦冬一时有点沉默,个人卫生问题虽然是没听过的新词汇,但她还是勉强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通红,耳朵、脖颈都红成了一遍,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道:“刚刚……刚刚解决过了。”

“那就好。”

坐在箱子上的韩复忽然起身,站到了西贝货的面前,西贝货身子一抖,低低的叫了一声,她两眼先是放大到了极致,然后又一下子紧紧闭着,只有没办法隐藏起来的眼睫毛出卖了她内心的纠结。

她闭着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或者说害怕什么。

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事情要发生。

果然。

下一秒。

韩复从怀里掏出两截绳子,动作麻利的将西贝货的双手、双脚绑了起来,然后扛着对方,放到了船舱其中一个铺位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韩科长抱着倭刀,躺到了放有木箱子的另外一个铺位。

冲着西贝货笑了笑:“我娘告诉我说,男孩子在外面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所以,今晚只好委屈赵兄一下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韩复侧过身子,不久就传来细微的鼾声。

另外一边。

西贝货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心里痒痒的,牙根也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