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碎玉残霜——年世兰

卯时三刻·————————

碎玉轩的琉璃瓦檐角垂着三尺冰棱，在破晓的天光下泛着青灰的寒芒。昨夜新结的霜花攀在褪色的朱漆廊柱上，将“碎玉轩“三字金匾蚀出斑驳裂痕。

忽有北风卷过庭前枯柳，“咔嚓“一声，最长的冰棱坠地碎裂，棱角锋利的冰碴溅上廊下石阶，宛如撒了一地淬毒的银针。

甄嬛裹着半旧的银狐裘倚在廊柱旁，狐毛领口早已秃了大半，露出内里泛黄的棉絮。

她望着阶前碎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焦尾琴的断弦——那弦是上月余莺儿闯宫时生生扯断的，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冻成了冰晶。

“小主仔细冻着。“流朱跪在结了冰的青砖地上，正将最后几块银丝炭掰成碎末。小允子蜷在廊角擦拭雕花窗棂。

冻得青紫的手握着块硬如铁石的抹布，每擦一下，窗棂上的薄冰便裂开蛛网似的纹路。他呵出的白气凝在睫毛上，渐渐结成细小的冰珠，随眼皮颤动簌簌落下，在青砖上砸出针尖大的小坑。

东厢房突然传来食盒坠地的闷响，浣碧跌跌撞撞冲出来，藕荷色夹袄溅满黑褐的汤渍。

她捧着的黑漆描金食盒里，半碗稀粥正顺着裂缝往外渗，混着几只僵死的米虫，在雪地上晕开浑浊的污迹。

“他们...他们竟把喂雀儿的陈米送来了！“浣碧声音发颤，冻裂的嘴唇沁出血珠，“奴婢去理论，

王公公说...说小主如今用不上粳米...“她猛地扯开食盒夹层，霉变的米粒混着鼠粪簌簌而落，“您闻闻这味儿！便是冷宫罪奴也...“

“浣碧！“甄嬛轻声喝止，腕间缠着的褪色绢帕滑落半截，露出冻疮溃烂的手背。她弯腰拾帕时，月白缎袖口微微上滑，露出一寸雨过天青色的内衬——那料子经年累月洗得发白，却仍能辨出缠枝莲暗纹，与纯元皇后旧衣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墙外忽然飘来阵阵暖香，混着金铃脆响与女子娇笑……

御花园中————————

御花园的残梅裹着薄冰，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冷芒。沐婉倚在假山后的鎏金笼旁，指尖轻抚白孔雀的翎羽，那禽鸟温顺地蹭着她的赤金护甲，发出细微的鸣叫。

“姐姐快看。“安陵容捧着缠枝莲纹手炉，朝梅林方向轻抬下巴。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绣白玉兰的袄裙，发间只簪一支银镀金点翠蝴蝶簪，素净得几乎融进雪景里。

沐婉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甄嬛正弯腰拾取落在积雪上的白梅花瓣，雨过天青色的缎面斗篷在雪地上铺开，像一片冻结的湖水。

忽然，一袭猩红斗篷横插进来，金线绣的百子石榴纹正正盖住甄嬛刚拢好的花瓣。

“菀常在好雅兴。“余莺儿的声音带着蜜糖般的甜腻，赤金护甲“咔“地掐断一枝白梅。她今日梳着高耸的惊鸿髻，红宝步摇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可惜这白梅再傲，终究要碾作尘泥。“

甄嬛直起身子，发间的银鎏金点翠花簪微微颤动：“余答应若是喜欢，这些花瓣让与你便是。“

“让？“余莺儿忽然抬脚踩住甄嬛的裙摆，绣鞋上的东珠正碾着一朵绢花。“就像姐姐这料子，旧得连浣衣局都不愿收。“

她俯身时，鬓边的红珊瑚坠子打在甄嬛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假山后，安陵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炉套子上的流苏：“姐姐当真不插手？“

沐婉从袖中取出伽楠香串，幽香在寒风中弥散开来。她望着余莺儿拽住甄嬛发髻的动作，绢花坠入雪地的模样像折翼的蝶。

“急什么。“她将香灰撒向结冰的池面，灰烬在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冻僵的鱼儿，总要等破冰时才能看清底下暗流。“

那边余莺儿已凑到甄嬛耳边，声音却故意扬得老高：“听说姐姐夜夜弹《长相思》？可惜...“她突然发力碾碎掌中花瓣，汁液染红了护甲，“故人已逝，新欢当道。“

甄嬛脸色霎时雪白，嘴唇微微发抖却未出声。这模样似乎取悦了余莺儿，她正要再说什么，忽听一声厉喝：

“放肆！“

玄狐大氅挟着风雪席卷而来，皇帝龙纹皂靴重重碾过那袭猩红斗篷。余莺儿鬓间步摇“当啷“坠地，在雪中砸出个带血的凹痕。她仓皇抬头，正对上天子含怒的眼睛。

“皇、皇上...“余莺儿膝盖一软跪进雪里，猩红斗篷铺开像一滩血。

皇帝却已转向甄嬛，冷峻眉目瞬间化开：“可有伤着？“他弯腰拾起那雨过天青缎面，指尖摩挲内衬的缠枝暗纹时，沐婉注意到他眼神微变。

“苏培盛。“皇帝突然扬声，“把朕的朱雀铜手炉送来。“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拂过甄嬛发顶，亲手为她系斗篷的动作熟练得刺眼。

安陵容在假山后倒抽一口气。沐婉却笑了，鎏金护甲轻轻叩击鸟笼栏杆。

她看着皇帝下旨褫夺余氏封号，看着那明黄身影打横抱起甄嬛走向碎玉轩，玄狐氅衣扫过雪地时，余莺儿面如死灰地瘫在原地。

直到仪仗消失在梅林尽头，安陵容才敢出声：“皇上竟亲自...“

“有意思。“沐婉截断她的话，指尖挑起一簇孔雀翎羽。那禽鸟突然尖啸一声，吓得安陵容后退半步。“姐姐？“

沐婉不答，只望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皇帝皂靴印旁有串小脚印，是方才躲在山石后偷看的淳常在留下的。

“陵容你看，“她突然指向冰面，“香灰化开的纹路像什么？“

安陵容凑近细看：“像...像蛛网？“

“是龙纹。“沐婉轻笑，鎏金护甲划过冰面，将图案搅得粉碎。“皇上今日这出英雄救美，你说有几分真意？“

安陵容绞着帕子不敢接话。沐婉也不在意，自顾自道：“余氏蠢在把争宠写在脸上，却不知...“

“走吧。“沐婉拢了拢银狐裘，“戏看完了，该准备给菀常在的慰问礼了。“她临走前最后瞥了眼余莺儿——那袭猩红斗篷还跪在雪地里，像朵枯萎的芍药。

安陵容小步跟上：“姐姐要送什么？我那儿有新得的螺子黛...“

“不必。“沐婉在转角处停下，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倒出几粒香丸，“把这个混在熏笼里送去。“见安陵容疑惑，她唇角勾起莫测的弧度，“《长相思》的曲谱，总得有人接着弹下去。“

远处传来钟声，惊起一群寒鸦。沐婉望着它们飞过冰封的湖面，忽然想起今晨钦天监的奏报——正月未过，竟已有了惊蛰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