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衡三十四年·霜夜无影

  • 启衡志
  • 炼金DOGE
  • 3210字
  • 2025-02-10 12:01:21

后宫很久没有这么忙了——今日是芳贵人的临盆日。

芳贵人,原是宫中一名宫女,因得圣宠,从美人一路晋封贵人。有人私下传言她手段不正,但真相如何,唯有她与皇帝心知肚明。其余人等可不能讨论这个。芳贵人于天衡三十二年末查出有孕,太医院推测生产之期就在近日。上一次后宫迎来这样的喜事,已是六年前四皇子的降生,因此宫中众人既紧张又期待。

皇帝同样如此,但他的心情并不止于喜悦。宰相左彦铭曾私下告知他,这个孩子关乎大霁国运,命格吉凶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孩子将成为影响王朝兴衰的关键人物。因此,皇帝必须在孩子出生后做出决断——若是祥瑞,便亲自抚养,悉心培养;若是不祥,则必须立刻处理,要么弃之宫外,要么直接抹杀。这个决定看似荒谬,甚至有些残酷,可左彦铭并不反对,因为“衡印”是这么告诉他的。至于这“衡印”,是这大霁的守护灵赐予他的,能感应国运兴衰。既然它有所示警,便不可置之不理。

深夜,芳贵人寝殿内忽然骚动起来,产婆们来往忙碌,宫人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皇帝听闻后立刻赶来,而左彦铭亦随之而至。往日,他不得踏足后宫,但今夜不同——若皇帝迟疑不决,那么他将直接代为裁断。

左彦铭静静望向夜空。过去,天象曾是验证吉凶的凭据,而如今,自从“衡印”显世,星辰流转已不再决定王朝的命运。然而此刻……

“霜夜无影。”皇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不辨情绪,刚好只有两人能听到。

左彦铭一怔,随即低下头,语气微缓:“陛下……不过是云蔽双月。”

皇帝沉默片刻,目光从夜色移回。他握了握袖中的手,指尖微微发凉。“不必了,”他终于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全权交由你处置。”

霜夜无影,乾坤失衡。双月不照,万象将裂。——《霁曜通鉴》

一行人离开后,庭院变得冷清,左彦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夜色渐沉,一阵风从左彦铭身后刮过,但又在他脚边打了个旋。他看向寝殿,灯影晃动,里面的哭喊仍未停歇,似乎透露着不祥的气息。

嘶喊声划破夜色,产婆小心翼翼地抱出那颗卵。她的手微微一颤,不是因为惊讶于卵的存在——在这个族群中,卵生本就是常态。真正令她震惊的,是卵壳上的纹路。深红与漆黑交错缠绕,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其中翻涌,仿佛有什么力量正潜伏其中。在后宫侍产多年,她从未见过这般异象。吉凶如何,自当由皇帝定夺,可凭她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卵,留不得。无论如何,此卵都该送往化形殿照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交予本相吧。”屋外候立多时的左彦铭听屋中没了动静,便推门进入。自产婆手中接过卵,看清楚卵上的纹路后,左彦铭眼角跳了一下。片刻沉默后,他语气平缓说道:“今日芳贵人诞下之卵,因破损过重,胚雏未能存活。化形殿无力回天,宫中当以夭折之例入册......念你等忠心,宫中自会遣人送上赏银,去留之事,亦由你等自行决断。”

“......是。”产婆垂下头,指尖紧攥衣角,她知道左相此言何意,只是不知芳贵人是否能接受了......

左彦铭沿着暗道悄然离宫。此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虽身为宰相,他却不愿久居庙堂之高,反倒时常游走于市井之间。因而他知城西集市尽头有一家屠户,主人年迈无子,虽是一脸凶煞,但为人厚道。如若是她,或许会愿意收养一个孩子……怀揣这份思虑,左彦铭避开守卫与巡逻,穿行于暗巷之中,直至屠户家门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卵,右手掀起一丝灵力,缓缓拂过卵壳。随后,那张扬的红黑纹路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寻常不过的卵。他挑了个隐蔽之处,将卵妥帖放置,并留下不少的钱财。收养一个孩子需耗银钱,总不能让屠户白白担此负累。左彦铭又看了一眼沉寂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衣袖。宫墙高耸,像是将一切掩埋在阴影之下。他低声道:“……保重。”然后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至于这笔银两……明日找皇帝报销便是。

次日清晨,屠户推开院门,刚迈出一步便被门边的东西吓了一跳。她低头一看,赫然是一颗卵。“谁家孩子放这儿了?”她皱起眉头,伸脚轻轻碰了碰,确认不是个恶作剧后,目光扫向旁边的一袋子银两,心里更是纳闷——没有字条,只留银钱,莫不是把老娘这儿当收容所了?屠户心思粗豪,可并非不通世事。她平日里作风泼辣,城里人虽知她性情不坏,却鲜有人敢轻易接近,更别说将一个未孵化的孩子托付于她。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冒险送来?可这银子……却又不像是无路可走之人能拿得出的数目。莫非,这是哪家富贵人家的血脉?她望着地上那颗安静的卵,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罢了,就当老娘行个善。”

可屠户终究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又瞅了一眼那袋银两。数目不小,远超过养一个普通孩子的花费。她蹲下来,指尖轻轻敲了敲卵壳,嘴里嘀咕:“你要是个不该留的东西,老娘我可惹不起。”她看了看四周,见无人经过,这才叹了口气,把卵捞进怀里。

屠户家里没养过孩子,孵卵的法子也不讲究,只能翻出几层棉被将其层层裹住,权当保温。她拍了拍被裹成团的卵,索性朝它念叨几句:“行啦,我得出去赚银子养你了。要是有点良心,就快点儿出来,早些帮老娘挣大钱。”

随后,屠户在家里翻箱倒柜,想着给这孩子做一身衣裳。可左翻右找,竟只有几件粗布麻衣,料子粗糙不说,颜色也是土得很。她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毕竟自家干的是粗活,有银子也不会往衣料上砸。算了,还是去街上买些合适的吧。这孩子不知何时能孵化,但东西早早备好,总归是有备无患。

天色微亮,街市已然喧腾起来,摊贩们吆喝着叫卖,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包子香气,混杂着早晨的露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沿街店铺支起摊子,炊烟袅袅升起,街头巷尾皆是忙碌景象。而屠户没有去卖肉,倒是在别人的摊子前挑挑拣拣,引得老熟人纷纷侧目。

“尚大娘,怎么今儿个不开摊啊?你不卖肉,咱们这条街可要少了半条烟火气!”卖包子的张老板笑着问道,手里翻着蒸笼里的肉包。

尚大娘随手掂了掂一块柔软的棉布,头也不抬地回道:“嗐,今儿一开门,也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把孩子扔我门口了。”

“哎哟,大娘你可别吓人,真让你捡了个孩子?”卖鸡蛋的李婶探过头来,瞪大了眼睛。

“这不会是哪个姑娘家的私生子吧?”老张捋了捋胡子,压低声音。

“呸!放屁呢你!我看啊,多半是有难处的,不然哪舍得丢?”屠户狠狠瞪了老张一眼,随手在包子铺的案板上敲了敲,笑骂道,“我尚大娘还缺个娃咋的?这不,买点小孩用的东西。”

卖绸缎的王嫂子忍不住笑道:“呦,那咱们尚大娘可算后继有人了!等过几年,孩子长大了,摊子和手艺都有人继承了吧?”

“去去去,别说得跟我要入土了一样,老娘还硬朗着呢!”屠户笑骂,随手把买好的棉布往肩上一甩。

“那这孩子叫什么?取了名没?”李婶探头探脑问道。

“嗐,哪儿想得了那么多,总不能真让我叫这孩子‘尚屠’吧?”

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王嫂子乐呵呵地从摊子后面拿出一本书:“尚大娘,我家有本字书,借你翻翻,挑个好听的。”

尚大娘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伸手接过,拍了拍书页:“成啊,改明儿还你!”说完,她扛起买好的东西,大步往回走,留下一群街坊仍在热热闹闹地讨论着那颗“突如其来”的卵。

等回到家,尚大娘把买回来的布料叠好收起,顺手倒了杯茶,在卵旁边坐了下来。她伸手拍了拍棉被,叹了口气,然后拿起王嫂给的书,翻了两页。只是翻着翻着,眉头就皱了起来——她活了大半辈子,认得的字屈指可数,这书上的字儿,全靠猜。

“这取名字的事儿,咋就这么麻烦?”她一边嘟囔,一边继续翻着书。她这辈子没学问,难不成这孩子以后也得跟着她认不得字?不行,怎么都得让这孩子念书去,不能和自己一样,连取个名字都费半天劲。尚大娘合上书,敲了敲卵壳,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行吧,等你能念书了,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你老娘我没啥学问,可你得有。”

说完,她顿了顿,抬手摸了摸卵壳,孩子名字还没定,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着,先取个小名应应景吧。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又望着这颗安静的卵,随口道:“你是终月廿五来的,就叫小五吧?”

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安静,唯有炭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尚大娘看了看那卵,心想,要是这孩子能听见就好了。

小五,尚小五,生于天衡三十四年戊卯岁,终月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