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锅 锦衣 铁猴子

华阴府,知府衙门,燕思内堂处,灯火通明。

客厅之中,有四人围着八仙桌而坐。

案辄有一小釜,炽火于下,盘置鸡鱼羊之肉片。

八仙桌旁,穿大褂的师爷手执一份奏疏而立,阴阳顿挫地念道:“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

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

始相聚为盗,抢掠无遗,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

坐在北边的华阴知府杨新甲,白胖的脸上闪过不耐烦。

“准备进献给宫中的那只鹦哥,昨个突然不吃食了。你亲自去看看,照顾仔细了,有什么闪失,我拔了他们的皮。”

师爷见状,遂收起手中急报,躬身退下。

杨新甲伸出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在面前沸腾的锅底中涮了涮,沾上酒酱送入口中。

“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有风,有肉,有火锅,有雾,有美女,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坐在杨新甲左面的,是个方胸圆背,身材厚硕的中年汉子,一开口,声音格外洪亮:

“杨大人,你留我们兄弟在此,就是为了看你吃火锅的?”

正沉醉风花雪月中的杨新甲,被骆养性出言打断,心头微恼。

但在看见骆养性衣服前摆上绣着的飞鱼图案后,又将那一丝不满掐灭。

圆润白腻的脸上,摆出和煦的笑容:“骆百户,稍安勿躁。那铁猴子意图刺杀本官,搅得府里风声鹤唳。

本官从安指挥使那里借调尔等护卫,方敢坐在这里安心吃口火锅,倒是让二位误会了。”

骆养性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国步艰难。

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安剑清奉命南下,办一件秘密差事,来到这华阴府,寻求华阴知府配合。

谁料这知府杨新甲,靠着族姐为宫中后妃的关系,竟然要求安剑清派锦衣卫护卫他不日上京。

安剑清不欲得罪宫中贵人,于是安排两名手下留在府衙之中。

千里迢迢南下,却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滞留在此,骆养性自然不愤。

对于能被一刺客吓得魂不附体的杨新甲,更是打骨子里瞧不上。

杨新甲右手边的锦衣卫董琨,闻言眼中凶光一闪:“听闻前几日华阴通判当街被刺,这个铁猴子,是怕自己脑袋掉的不够快吗?”

说这话时,董琨那眼睛瞅了眼坐在下首的,身穿熊罴补服,身材壮硕无比的姚万宪。

姚万宪为天启五年乙丑科武举第一名,担任这华阴府镇守总兵之职。

面对杨新甲和锦衣卫,姚万宪脸上挂着笑容,显得小心翼翼。

身体往前倾斜了几分,这才开口道:“董大人刚刚来到华阴,自是对这匪逆不了解。

此人每次出现之时,皆以一张铁制猴脸面具遮脸,铁猴子之名也是因此而来。

这狂徒武艺娴熟,屡屡对抗官府,出手往往夺人性命,又狡猾异常。此次想要抓捕逆匪,还有要借助二位大人的地方。”

此刻出现在这大堂之中的,有当朝武进士姚万宪,锦衣卫百户骆养性和董琨,皆是难得的武艺精熟之辈,被杨新甲召集而来,用意不问自明。

铁猴子的传说,在华阴府三城五乡,方圆近百里之地,已经传扬了两年。

天启六年十月,永宁县陈乡村,陈氏家族陈允中因服均徭,修理河道之时,不幸落水溺亡。

陈允中一死,家中男丁尽绝,只留陈允中之妻陈吴氏孤女寡母二人。

陈乡村里长陈允福,垂涎陈吴氏美色,强逼不成。

遂联合族中族老,以举办丧事为由,强将陈允中家产和地契变卖,举办设宴席,招待全村人,不分亲疏,不计曾否为丧事出力,皆可入席共享。

设宴持续数十日,直至陈允中变卖的家财耗尽。

陈吴氏事后告至永宁县衙,县衙收了陈允福银钱,以诬告罪将陈吴氏赶出。

最终导致了孤女寡母流落街头,遭受同村人的欺凌,陈允中孤女更是被拐入青楼,不堪受辱,跳井自尽。

陈吴氏性情刚烈,闻讯之后生生碰死在陈氏祖祠门前,血溅当场。

最后还是同村的一名乡绅,见其可怜,出钱收敛了母女的尸身。

数日之后,陈允福和陈氏族老,在夜间被打断五肢,生生吊死在陈氏祠堂照壁之前。

照壁之上,更是写清楚了陈允福勾结族老,暗害人命的卑劣阴暗之事。

那是铁猴子第一次出现。

半个月后,铁猴子再次出现,是在百里之外的蓝田县。

蓝田县寡妇郭林氏,靠着夫家的余荫,在蓝田县经营着五家米铺,每逢灾年,都开仓施粥,在当地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

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铁猴子斩断四肢,钉在了米铺门口,痛苦哀嚎了一个时辰,血流不止惨死。

官差前往调查,在米铺的地窖之中,发现数名被捆缚的少女孩童,经过详查,皆为十里八乡被人贩子拐卖的女眷儿童。

接下来三个月时间,铁猴子多次出手,专挑那些恶行诸多的大恶之人出手,华阴府辖下诸多县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传来铁猴子作案的消息。

百姓闻铁猴子之名,无不拍手称快。

直到铁猴子的屠刀,落在了官府头上。

渭南县官办养济院,多年来收留幼而无父、老而无子、身体伤残、患有疾病而无法自理生活的民众,全都容许进入养济院,由官方进行赡养。

铁猴子再次出手,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趁着养济院院长吴清风出门之际,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又连杀养济院五名管事的。

经由从养济院逃出的孩童口中,渭南县民众方才得知,吴清风暗中抓取拐卖儿童,弄残流落街头的乞丐关进养济院中,骗取官府经费,谋取暴利。

渭南县百姓闻之,唾骂吴清风之际,已不敢为铁猴子公然叫好。

面对如此肆意杀官的铁猴子,官府自然张贴通缉令,捕快夜夜巡逻。

这一举动却并未吓住铁猴子。

郃阳县最大的子钱家伍举人,手中掌管郃阳县最大的赌档,背靠县衙,富贵荣华,开设质库,将赌档中本钱称之为长生钱,对外放贷。

靠着赌贷伍举人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也逼死人命无数。

山阳村借贷者林某因无法在规定时限内还钱,伍举人命人将其活活打死在街口。

家属上告,官府介入,宣判伍举人手下失手殴死人命,判罚银十两。

伍举人堂而皇之走出县衙大门,随后被害人全家离奇失踪,乡民畏之,不敢开口。

十日之后,铁猴子在青天白日下,将伍举人生生掼死在门前石狮上,丢下一枚铜元,扬长而去。

次日,郃阳县县令在重重护卫之下,离奇死在县衙之内,胸前放置铜元一枚。

天启七年,陕西饥。

靖边县令上下勾结,私吞朝廷赈灾粮食,抬高粮价。

斗粟一两二钱,民饥死者十之九,人相食,父母子女夫妻相食。

狼食人,三五成群,昼游城市,往往于稠众中攫人而食之。

铁猴子于众目睽睽之下,闯入县衙,杀护卫,生擒县令投入狼群分食。

开官仓放粮,活民无数。

凡此种种,两年之内,铁猴子神出鬼没,无论是横行乡里的恶霸,还是伪善的乡绅,作恶的官员,只要被他察知恶行,等待的都只有死亡一途。

听完姚万宪一番言语,骆养性看了看厅外黑漆漆的夜幕,冷笑道:“听你这么说来,这世间还真有不为名利,只求心中痛快,行侠仗义的豪侠?

侠字怎么写,左人右夹,他难道不明白,当今世道,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那才能叫侠。”

骆养性身为锦衣卫,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于铁猴子这等破坏规矩的存在,自然无比厌恶。

一旁的董琨倒是好脾气,笑呵呵说道:“如今有姚大人和我们兄弟在此坐镇,就怕那铁猴子,没那个胆气敢来府衙。”

如今世道艰难,大明疆土到处都有活不下去的刁民造反,区区一个铁猴子,还真不放在董琨眼中。

姚万宪看了眼杨新甲,“我调过铁猴子的相关卷宗,这是个真正的疯子,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断。

杨大人不日即将离任,一旦回了京城,他就毫无机会。所以我猜他肯定会抓住这段时间的空隙,选择再次刺杀。”

骆养性嗓音浑厚,对脸色阴沉的杨新甲说道:“安指挥使进城之时,并未刻意隐瞒行踪。铁猴子能够犯下诸多大案,显然不是蠢货,真的敢再次现身?”

锦衣卫的凶名,可不是区区一府之地的那些饭桶衙门捕快可比的。

姚万宪又开口道:“根据这些卷宗分析,铁猴子年纪应该不大。”

骆养性和董琨视线落在姚万宪身上。

“天启六年铁猴子刚出现时,所杀的都是些诸如陈家乡吃绝户,拐卖孩童之类上不了台面的角色。

出手虽然狠辣,但仵作验尸,对铁猴子的手段也有几分揣测。大抵是在武馆学了几年拳脚,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董琨眼珠一转,认可了姚万宪的推测:“年少轻狂,行事肆意,有那么几分道理。”

姚万宪又道:“这两年他案子越犯越大,官府却一直捉拿不住。难免愈发狂傲,必然会再次犯案。”

董琨想了想,也同意姚万宪的猜测。

骆养性直接拿起面前小釜上煮沸的酒壶。

将滚烫的黄酒一饮而尽:“管他什么来头,若是敢现身,就把性命留在这里吧。”

刚煮沸的黄酒,在他手中却好似感受不到温度般,让姚万宪眼神一凝。

等到骆养性放下酒壶,他才看清,酒壶表面竟冒出淡淡白气,隐隐结出一层白霜。

见骆养性无意间露出这一手本领,杨新甲吃下一口羊肉,抚掌笑道:“有三位在,本官无忧也!”

姚万宪对着杨新甲抱拳道:“府尊,属下看过铁猴子的卷宗,此人疯癫凶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次刺杀府尊,误中副车,必然会再次出手。”

杨新甲眼神瞬间一变,透出几分狠厉:“这逆匪还敢冲撞知府衙门不成?”

姚万宪摇头道:“有弓弩队在,冲撞府衙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不过属下真正担心的,还是三日后...”

杨新甲闻歌而知雅意,猛地坐直身躯,直勾勾看向姚万宪:“你是说,三日后的龙神祭?”

作为华阴府一年一度最大的祭祀,知府是必须要出席龙神祭的。

杨新甲沉默片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眼神阴冷,犹如一条择物而噬的毒蛇:“那就安排好人手,铁猴子敢来,就让他祭奠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