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肯纳,赫姆行省,热弗萨海滨之城。
夜已深。
林树与小阿加顿一起,寻租了一处三层独栋闲置宅院,供众人歇脚。
最短租期也要租一年,租金四百魔晶,但林树巴不得多花些魔晶,所以并未过多讨价还价。
“所以,在阿塔肯纳,最大的规矩只有一条,魔晶就是一切。”林树听完所有人的讲述,总结道。
没人在意你来自何方,有何过往。
付钱、交货,便是真理。
房产可以买,魔药可以买,入学资格可以买,身份户籍可以买,禁术禁药可以买。
“这简直太好了。”小阿加顿长舒了一口气。
先前,众人的担心都停留在难以融入阿塔肯纳,可能会被本地人歧视、举报等风险,但从卢浦卡等人带回的信息来看,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好什么好。”林树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
“法律法规呢?治安警署呢?公证、监管、税务、市政呢?别说忘记打听了。”
“我们当然问了,他们都说没有这些东西,只有唯一一条规矩,城里杀人偿命。”
卢浦卡感到委屈,他自然不可能漏掉这些东西,但无论是卖魔药的摊贩,还是卖食物的老奶奶,都强调,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天上的蒸汽机械鸟,只会执行‘清除致人死亡者’这一条命令,其余一切都不管。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应该可信。”罗兰德两兄弟中的弟弟,补充了一句。
“据说,很多年前,阿塔肯纳就连这一条律法也没有,但有一位精通人体炼成的贤者为了某些魔法研究杀了太多人,被杀者无法有效反抗,严重影响了经济运行,所以不许杀人就作为铁律确定了下来。”亚诺·安格尔德补充道。
“抢劫呢?偷盗呢?欺诈呢?”林树皱眉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他们说,各凭本事。”卢浦卡答道:
“有些强大者喜爱专门盯着有恶劣行径的人欺凌;有公开的恶劣行径后会影响其他人的交易意愿,买东西卖东西都不会很顺利;如果有惹众怒极恶劣行径的,一生都无法正常赚取魔晶,也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与价格买到任何东西,只能去地下市场,魔晶花完了就只能去卖身体、血肉、器官,最终饿死,或者离开这个国度。
“但这些规矩,全都是习惯,而非律法,阿塔肯纳人不喜欢律法。”
这下,这群孩子们终于涌现出了诧异,感觉到了格格不入:
“为什么不喜欢律法?他们难道不会觉得不安全么?”
卢浦卡补充道:
“他们说,律法意味着,有某些人获得了权力站在了每个人头顶,他们绝不接受。所以,这唯一一条律法,都只能由自动蒸汽机械鸟来执行,不能是治安队或者任何人。”
难以理解……林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地方,能稳定存在几百年。
“对了,还有一点,人,以及人命,都是可以买卖的。”名为柯林斯的女孩开口说道。
“不是要偿命么?”小阿加顿不可思议问道。
既是对这件事本身感到不可思议,也是感觉这与刚才杀人偿命的规则相矛盾。
“我在黑市看见……”她说到一半,似乎回想起极为恶心的画面,立刻干呕了几声,随后斟酌语言道:
“有人主动卖出自己的,生命处置权,那种情况不受这一律法管束,算作自杀。”
这一瞬,这些孩童们或多或少都感到一阵恶寒涌起。
什么都可以用魔晶买。
这句话绝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美好。
“包括魔法力量,也可以买。”罗兰德两兄弟中的哥哥接话道:
“父亲曾隐约告诉我,阿塔肯纳可以买别人的大脑,做记忆移植手术,只要你们买得起魔导师的大脑,那你就能掌握那位魔导师生前所有的魔法经验。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大脑要怎么买……”
柯林斯若有所思道:“黑市里,确实有卖大脑的,我还以为那是魔法材料。”
林树闭上了眼睛,消化着这些打听到的消息,最终询问道:
“城里杀人偿命的意思是,只有城里杀人偿命?城外呢?”
最先提供这条信息的卢浦卡一下愣住,他此前在询问时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唯一律法只有一条,已经让他足够惊讶,根本没注意到这一条限定词。
“我猜,城外大概是,各凭本事。”小阿加顿低声开口。
完全没有任何规则约束的国度,这便是夏莉眼中的圣地么?
即便以林树的心智,此刻望向门口,都感觉门外充满了无尽危险,踏出房门或许都要先进行一番心理建设。
即便嚣张狂妄的小阿加顿,此时也安静了下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嘴里吐出的话语。
“你在害怕?”雷蒙德的声音在林树脑中响起。
老人劝慰道:
“你看窗外那些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可怕么?
“猎手不怕夜色,因为猎手可以以夜色为遮掩;猎物,猎物也有不怕夜色的,夜色也同样为他们遮掩。
“夜色是公平的。”
“我很惊讶,这样的国度还有这么多活人。”林树轻轻摇头叹气。
他终究还是习惯于规则的,至少,应该存在一些人伦底线,但这里,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
“呵呵,一切规则都只是弱小者的幻觉,我倒是更喜欢阿塔肯纳一点。”
雷蒙德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他说的,其实也有道理,坎特拉王国的赛勒城有规矩,有统治,有法律,又如何呢?
如果只是定义了罪,却既不能阻止罪,也无法惩罚罪,那罪也就失去了意义,变成废文一句,废纸一张。
“坎特拉王国打阿塔肯纳,打不赢。”林树给出了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关的结论。
“哦?”雷蒙德似乎来了点兴趣。
一众小孩也抬头望向林树,不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跳跃。
“强者制定规则,规则有利于强者。
“坎特拉王国的律法,反应了王国顶层顶尖力量之间的牵制,互相制约,企图平衡。
“阿塔肯纳敢只制定唯一律法,说明它的顶尖力量们几乎彻底一心,自上而下的利益近乎完全统一,上边愉快吃掉下边,无争无抢无反抗,说明下层对上层毫无‘拉拢’价值,也无给予权力的必要。”
林树分析道。
社会规则,反应了一个社会长久以来的博弈平衡,能处在某个稳定状态里,必然可以得出这个状态里矛盾相对较小,有力量塑造社会的人得到了足够的利益。
“明明他们都说阿塔肯纳是绝对的自由,但这么一说,却像是,绝对的奴役?”亚诺皱了皱眉,感觉林树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这些道理,就像酒桌上的吹嘘者对大事的讨论,缺乏对当下局面的指导意义。
知道了上层情况又如何呢?眼前的事情该难还是难。
“越是自由,越是利好强大者……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林树叹了口气,他想套用自己上辈子的见闻,但又感觉自身对顶级魔法师【贤者】,究竟能强到什么程度缺乏概念,这些推演或许毫无意义,只是空想。
但,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心头,阿塔肯纳国度的顶层,肯定不止一个贤者,不同人之间的利益真的能做到完全一致?丝毫没有相互牵制?没有留下半点争取利益的缝隙?
这怎么可能呢?
要么,阿塔肯纳存在一位“绝对统治者”,真正的绝对统治,远超所有可以想象的独裁概念,个人意志贯穿一切。
要么,阿塔肯纳面临着“恐怖敌人”,外部压力将顶层所有意志压在了一起,逼迫他们做到绝对团结。
除此之外,林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所以,我们也要变得强大。”亚诺替林树鼓舞众人道:“无论是复仇,还是活下去,都需要变得更强大才行。”
“阿塔肯纳的学制和我们原本的学制几乎一致,初级、中级、高级魔法学院,然后是研究院,魔法士的等级考试、学习内容也差不太多。”柯林斯说道。
“这肯定啊,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阿塔肯纳传过来的。”小阿加顿白了对方一眼。
随后,他小心靠向林树,征求意见道:“至少要成为魔导师,才能透露有关复仇的信息。”
小阿加顿的想法很简单,他看出林树想要“统领”这群孩子,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想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团结在一起比分散开让人安心得多,而他也可以想办法成为“被统领者”中地位较高的。
秩序就是如此一步一步形成的。
“可以。”林树点了点头。
给他们一个目标,也是好事。
柯林斯提醒道:
“热弗萨城有四所初级魔法学院,但本地人告诉我,魔法学院里不提供教学服务,只卖场地、租书本、卖魔法材料和药水,以及每年固定的时间举办等级测试。
“我问有没有老师,他说阿塔肯纳不存在‘老师’这个词语。”
“又是各凭本事?”林树挑了挑眉。
今夜,他听这个词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自学,或者花魔晶雇佣家庭私教。”柯林斯点了点头。
“这非常有利于经济发展。”林树无奈叹了口气。
他也察觉到了这其中隐藏的麻烦,请人来教孩子,对方显然至少得是中级甚至高级魔法士,如果家中没有对应实力的人监督,再搭配上阿塔肯纳仅有一条律法,不亚于请狼入室。
能请私教,家中必然存在与私教同等级的家长,否则走不通。
虽然自己勉强也能算魔导师级别的战斗力,但暴露特殊也需要承担相应风险。
至于自学……他林树倒是有系统,只要有咒语,几乎就能利用魔法增强直接施放魔法,快速上手、多加练习即可,但剩下这群小鬼怎么办?
“我可以帮助教学。”雷蒙德见林树为难,主动提醒道。
“这不是完美的解决办法。”
林树开始了思考。
众人现在面临的难题其实有很多,上学只是其中较小的一个。
父母遗赠的魔晶坐吃山空,需要找到有赚魔晶的门路;安全缺乏保证,虽然本地居民间或许早已有了安全默契,社会稳定,但他们是外人、是孩童,天然面临更多风险;最终便是变强的需求和复仇的愿望。
什么都可以用魔晶买……没有规矩……这就是阿塔肯纳的两把钥匙。
“我们集资,办一个我们想要的学院如何?”林树提出了今晚第一个计划。
“你要当院长?”亚诺下意识问道,他立马意识到自己失言,紧张望向林树,眼睛里满是歉意。
“我们需要参与到城市的运行中去,参与到财富的流转中去,这既能获取安全,也能聚集一些教育资源,甚至有可能获得经济效益。这全都是我们需要的。”林树说道。
闷头学魔法,考证,默默变强,或许是一个稳定的发展途径,但谈不上有多好。
本地除开唯一律法,肯定有许多不那么明显的规则,或者默契,纯粹寻求自保很难得到真正的“安全”。参与到财富的流转中去,并不是林树忽悠众人的话语,而是真正的目的之一。
他也有更多的考量:系统要进一步开发,必须要进一步花钱。
而有了一所学院,或许有机会在阿塔肯纳重启“学贷计划”,这一次,他既当院长又放学贷,学贷又花到学院里,属于真正的一鱼多吃,非常完美。
孩子们面面相觑,虽然这个办法初听非常荒谬,简直像是一句笑话。
但“自己办学校”几个字,越想越是在众人心中发芽,或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凌晨。
人困了就要睡,对生长期的孩子们而言更是如此。
这一临时住处空间有限,几乎所有房间都被当做卧房使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睡过如此简陋的环境,但也没多少抱怨。今日已经折磨得所有人都没有了力气。
“我刚刚听主祭先生说,你在阿塔肯纳?”
听到牙虫里那道熟悉的声音,林树困意消散了几分,立即回复道:
“是的,那位阿塔肯纳大使把我们都带到了阿塔肯纳,她说她只是单纯善举,但我隐约怀疑,她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什么其他目的?”夏莉认真问道。
“唔,我也不知道。好吧,我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才开启了这个话题。”林树笑了笑。
“你真是……算了,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的。”夏莉说道。
“我也很好,你也不用担心我。”林树说道。
【听主祭先生说】,意味着夏莉与自己的对话处于主祭的监听之下。
【我只是想和你多说几句】,是自己在暗示夏莉,通过抒发情绪,缅怀故人,倾诉烦恼的方式来交谈。
夏莉回应【我很好……】,而不是常规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应该是听懂了暗示,示意当前情形下可以对话,那位主祭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己再回应【我也很好……】,这违反了通常问候的范式,但用在这里也不显得异常,算是安全回复夏莉,示意对话就如此继续下去。
两人沉默了几秒,夏莉先开了口:
“我听到他们说,那一枚降临在赛勒城的神阶魔法阵,名为深红天灾之歌,是阿塔肯纳发射的。”
这应该是公开的消息,强调“他们说”,意味着为假。而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为假,灾难的缔造者并不是阿塔肯纳,而是斯图尔特。
林树回道:“大使科尔菲因特,把我们丢在阿塔肯纳,赫姆行省,热弗萨城,然后她就走了,让我们在阿塔肯纳自生自灭。”
夏莉说道:“贤者班的浮空岛飞得挺高的,灾难降临时,未离开的老师们都没死。”
林树叹了口气,他当然明白夏莉的意思。
狄利亚特没死!但她该死!这是夏莉平静语气里咬牙切齿的味道。
夏莉应该知道了斯图尔特的所作所为,但正常而言,不应该恨乌及屋到这个程度才对。
除非……
“我一直很景仰昂斯特先生,先前的承诺,我一定会兑现的。”林树眯起了双眼。
先前对昂斯特先生的担心,先前处理掉狄利亚特的承诺。
“嗯,天色很晚了,早些睡吧。晚安,好梦。”夏莉轻轻点头。
狄利亚特对莫恩·昂斯特真的动了手脚!按理说,夏莉的家人不应该轻易死去的,圣火教廷能救夏莉,顺手救下她的父母不是难事……结合夏莉给出的信息,唯一的解释是,狄利亚特动的手脚,直接导致了父母的遇难。
“晚安,我一定会兑现承诺的,相信我。”林树回应道。
夏莉身旁,主祭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两人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牛头不对马嘴……
他好像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