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闲着也是闲着

刘清玄跨出临时充作审讯室的库房时,绸扇正漫不经心地叩击掌心。

季尘抱剑倚在大门旁,靴底碾着半截草茎:“如何?”

“七分真,三分私,可为一用。”刘清玄抖开绸扇,器灵振翅荡开一圈幽蓝光晕“她要借我们报杀弟之仇,五年前她们家还不上税款,其弟被丐帮当作‘货’卖往矿山,而她则是被丐帮北区分舵主的二房突然善心大发给留下。”

季尘颇有兴趣的说道:“这倒是巧了,我今早是在丐帮据点中蹲到的她,而她却说从来没有干过害人的事。”

“器灵见其怨气缠如孽蛇,却未沾无辜血债。”异鸟金瞳与季尘视线相撞,刘清玄稍稍偏折角度,“她要的不过是丐帮头颅落地,我们要的是斩断商党爪牙。此女熟知城北分舵暗桩与销赃渠道...”

他斟酌片刻后说:“当如屠夫庖刀,沾不沾腥要看执刀之手,有些小心思不假,但殊途同归可以信任。”

“这道理我懂。”季尘点点头回答,“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他用手轻敲着剑面,推算接下来的行动计划,然后又问:“无辜血债?也就是说她这五年来没沾过血债,但对丐帮恶行无动于衷?”

刘清玄忽然将心提到嗓子眼,这季侠士不至于太极端吧?

“倒也合理,说不定之后还能当个人证。”

对方的回答让他放下心来,还好自己没看错人。

接着刘清玄打趣的说:“看刚才砍杀丐帮的英姿,我还以季侠士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季尘闻言也是无语,自己又不是那种滥杀之人,一个妇人能忍辱负重在丐帮活五年已经很不错了,放着不管又不是她的问题。

“她既然未沾过血债,又无力伸出援手,保全自己理所应当。”

接着他忽地嗤笑,将玄钢天引剑连着剑鞘抛上半空。

再看准空隙伸出右臂,剑鞘上的挂带稳稳落在肩上:“御史大人您这弯弯绕的毛病得改改,是非对错自有时间评判,我杀人只是提前送人去评判。”

然后季尘双手抱胸思考了一番:“总之后续安置就麻烦刘御史您了,张贴些布告应该能帮他们找到父母。为了防止刚才的事,这喜儿我先带在身边。”

刘清玄扇骨敲在手心:“如此甚好。”

“陈二狗你这几天老实养着好好吃饭,本来三天能治好,现在挨了这一棍子就得七天了!”

说完季尘反手顶开库房木门,就见喜儿垂首坐在条凳上,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褶皱,发间那支簪刃歪斜欲坠。

脚后跟叩地的轻响惊得她肩头一颤,涣散的目光仓促聚拢。

季尘抱臂斜倚在门框边,玄色衣摆沾着几片干涸的血渍,却意外放轻了嗓音:“那些孩童有专人看管,布告一会就将贴去四门,三日内必有人来领孩子。”

他下颌朝门外微扬,“你,跟我走。“

女子迟缓地支起身子,仿佛关节里灌满了陈年米浆,她对刚才发生的事只有个模糊印象,似乎刚才那持扇书生一进一出,审讯就结束了。

她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

季尘耐心等那支簪刃彻底滑落进稻草堆,金属触底发出“钉——”的一声轻响,喜儿那浑浊的眼眸中才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才转身推开半扇吱呀作响的门问:“刘御史已经走了,需要我扶着你点吗?”

广安府城中的大街上,季尘咬着竹签穿过人群,白日里的市集蒸腾着炊烟。

路上行人纷纷以异样的目光注视着这对组合,只因其中一人是身着玄色劲装,后背异形长剑的挺拔剑客,而另一个则是驼着背还灰头土脸,满脸长着麻子的老女乞丐。

而这两人都拿着根相同的糖葫芦。

喜儿盯着手中那串艳红的糖葫芦,糖衣将融未融,像裹着一层琥珀。

刚才那书生竟是御史?和画像的差距未免有些太大!

御史是京城高官,这黑剑又是何人?

“季...大侠?”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季尘瞥见她袖口下蜷曲的手指,那截竹签在她掌中快被碾出裂痕。

“吃啊,为啥不吃?我昨天买了尝尝,发现这家糖葫芦味道还不错。”他咽下最后一口山楂,随手将竹签钉进路旁榆树,入木三分的力道惊走周围奇异的视线。

“白天行动不太方便,咱俩先在城里转一转,晚上再去干大事。”

喜儿喉头滚动,糖葫芦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光斑。

她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季尘,然后试探性的轻咬了一口,却发现季尘根本不在乎,他面色如常思绪似乎遨游到不知何处。

怪人。

蜜糖裹着酸涩在舌尖炸开,这是五年来喜儿第一次尝到糖味。糖葫芦的红艳仍似当年,却总比记忆中少了几分滋味。

父母尚在时,裹着冰壳的糖衣能甜透整个腊月,直到那场旱灾——

一切都变了。

想到这她喉管中又泛起尘土的味道,冲淡了山楂与蜜糖的的甜意,那是幼地被拖走时扑起呛入嗓子的尘土。

若非碰巧路过的谭分舵主二房掀开轿帘,她也要同邻家小妹一起被卖进窑子。

那泣血般的哭求触动轿中妇人,这才抬手收作仆役,保住了一命嗓子却也哭哑了。

丐帮檐下的五年令她筋疲力尽,要服侍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处处小心丐帮的破皮无赖,受着其他婢女的无端刁难,却仍要挤出谄笑。

本来喜儿想着死前做些善事,于是才靠着面子出手留下一个小女孩,可现在好像已经不需要了?

丐帮、牙行、秃驴都是她碰不得的庞然大物......

那西区的卢瞎子在丐帮也算是个好手,但在这位神头鬼脸的季大人面前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或许能利用一番?

喜儿想了一番说道:“老身几日前听帮内的泼皮说过,城内有家面馆的卤面味道极佳,季大人可有兴趣品尝一番?”

“还有这事?带路!”

大约是正午时分,季尘跟着喜儿拐进城南一条窄巷。

青石板缝隙里积着前夜的雨水,周围的环境还算洁净,面馆旗幡在风里懒洋洋晃荡,还伴随着若隐若现的钟鸣。

季尘走进一看发现不对,这边怎么没有坐的地方?

他顺着这边的门看向屋内,发现这好像是面馆的后门。

这店是前后通透的,这边根本就没坐的地方,桌椅大堂全在面馆的对侧。

这边只有些赤裸上半身晒得黝黑的汉子,他们端着个碗坐在台阶上,就地埋头大口嗦面。

季尘疑惑的看向喜儿:“这是后门吧,你是不是带错了?”

喜儿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季大人我们乞丐白天不许上大街上...老妇一不留神就带到了这里...”

季尘疑惑的反问:“带错路你怕个锤子,再说你看刚才在大街上,有人找你麻烦吗?”

“谢大人开恩。”喜儿听到季尘没计较才抬头回应。

季尘看她抬头时的细微表情便发现不对,这女人肯定有什么瞒着自己,不过刘清玄说了可以信任,那就不管了吧。

“两位客官里边请!”跑堂将后门来的两位请入店中,麻利地抹着油光发亮的方桌,木纹里浸着几十年老汤的咸香。

付过钱没过多久,三份卤面便送了上来,季尘还特意都加了肉。

他抬手揽过其中的两碗到自己面前,再深吸一口气。

“这面确实挺香,内碗是你的。”

喜儿佝偻着背缩在条凳上,浑浊眼珠却透过面汤热气紧盯街对面,宝相庄严的寺庙门前,些许掉漆的香炉冒着香火,几个沙弥正给香客手腕系红绳。

她再低头看向碗里的卤面,也是心里一惊,自己这份竟和那位季大人的分量相同。

“这是给老妇的?老妇吃不了这么多。”

季尘尝了一口有些烫,于是挑起面条边吹边回答:“别管,吃!”

正当季尘吃完第一碗卤面,正打算再吃第二碗时,他点评道:“味道确实不错,就是没味精差点意思。”

然后当他开始吃第二碗时,屋外的风突然变化,向着面馆内吹来。

一股燃烧的香火味灌入面馆,嗅觉十分灵敏的季尘绷着脸快速吃完第二碗卤面,然后拍桌而起:“谁家缺德的白天在饭馆门口烧纸啊!”

他话音未落,眼睛却牢牢锁定在香炉掉漆的位置上,只因那缺漆的位置是银色的。

颜色不对,而且这世界肯定没有不锈钢。

季尘指尖轻叩剑鞘,眯眼望向那香烟缭绕的寺门。

鎏金牌匾上“慈航普渡“四字在阳光下泛着刺目金光,香炉脱落的漆皮下银光流转,几柱足有两指宽的棒香发出袅袅白烟。

“这香火倒是旺得很。”他忽然嗤笑一声,掏出张在境泽村村民那弄来的佛牌,边缘发黑不知道被主人盘过多少次。

自从发表过“剑仙宣言”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都被丢在地上。

属实可笑。

季尘还没亲身去实地调查,手里暂时还没有寺庙的证据,不过就看这意思银造的香炉,多少给他们添点堵。

他将那块佛牌丢在地上一脚碾碎,露出内里发霉的木芯。

喜儿适时地咳嗽起来,用手臂掩住自己的口鼻,尤其是她欣喜的笑容,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指指向寺庙正门。

“这大人果真与放贷的秃驴有仇,丐帮和秃驴蛇鼠一窝,要打就不可能只打丐帮。”

她心中的话音未落,季尘已大步流星跨过门槛,衣襟已在忽然转向的风中猎猎作响。

他走到那正在给香客系红绳的沙弥面前,指尖划过佛牌表面鎏金后故意用惊讶语气问“这护身符要二十两银子?”

他刻意将“护身符“三字咬得极重,等待对方的反应。

沙弥见季尘到来微微抬眉,他打量了一番也没认出来这是哪位大人,只能看出来这身衣服价值不低。

他合掌微笑:“施主好眼力,这佛牌确实是二十两,但小僧瞧这等佛牌配不上您的身份。”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不但有鎏金装饰,而且材料和做工都高了一个档次的佛牌道:“此乃住持开光七七四十九日的功德佛牌,小僧认为此等祥物才配得上施主您的佛缘。”

季尘听完眼睛不眨一下:“多少钱?”

“八十两,寺里还会为您点上一个月的祈福棒香。”

推销态度太好了,怎么起手呢?

此时几个粗布衣裳的妇人正跪在角门外,额头磕在青石上的闷响甚至压过了周边的诵经声,她们怀里紧紧搂着褪色的平安符,符上“庇佑众生“的字迹被泪水泡得模糊。

“小师傅那些人在干什么?”

小沙弥看了一眼双手合十回答:“那些是南郊染坊的女工,只是她们没有佛缘,连最低档的佛牌都无钱购买。”

季尘听完双手抱胸问:“那她们为什么在拿着佛牌磕头?”

“我佛慈悲,既然他们没有佛缘自然有补救的办法。”小沙弥先是低颂一声,才回答季尘的问题,“若她们愿意在寺门前磕头并念诵佛经一个时辰,便可补足缺失的这部分佛缘,原价二百文的佛牌,只需收她们一百文。”

季尘仔细看去,发现那佛牌与自己刚才踩碎的那个一模一样,和小沙弥刚才掏出的相比,完全就是粗制滥造。

这,这对吗?

我记得搬工一天才挣十几文,这佛牌原价居然要二百文。

这寺庙怎么还看不起消费者,打个折还要把顾客当狗训?

他慢慢向前靠近香炉,调整观看角度正对女工们磕头的正脸,他看见了女工们已经磕到渗出血来的额头。

“他们磕了多久了?”

“还差一刻满一个时辰。”

季尘靠近香炉将手指放在掉漆的银面上,心中默念盈天盘。

【材料为纯度92%的银合金】

“妈了个巴子的...”

小沙弥听见季尘的低声暗骂,略有神会问道:“施主若是看这些无佛缘的人不顺眼,只需说一句便可。”

忽然一阵风吹过,香炉中的一根棒香还未燃尽便拦腰折断。

一名年长些始终未说话的僧人拍了拍手,朱漆大门开出条小缝,一名持棍武僧踏出门槛。

“香断了,诸位没有佛缘,把佛牌放下请回把!”

季尘暗捏指节,那几名女工却突然扑跪在武僧脚下。

为首的老妇拽住僧袍下摆,额角血珠渗进粗麻布料:“师傅行行好...娃儿高热三天了,再请不到佛陀庇佑就撑不过去了啊!”

“滚开!”武僧甩腿将人踹翻,熟铜棍尖戳向妇人咽喉,“佛门净地,岂容尔等——”

此时季尘对那小沙弥说:“八十两买块木头,拉倒吧。”

话音未落,玄钢天引剑已如怒龙般横抽,剑脊裹挟白芒重重叩击炉身。

嗡——!

漆层应声迸裂,剥落成指甲大小的碎块。

跪伏的百姓惊见香炉真容,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季尘握着剑冷笑:“拿白银熔铸香炉,你们倒是会普渡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