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新月生寒,在这日月交替之际,一抹鲜红狂奔于望之无垠的沙漠中。
凤冠鎏金,珍珠玛瑙相映成辉,长长的步摇流苏甩动间隐现那雪白的凝脂玉肤。这是一件华丽至极的嫁衣,从绣纹图样等规格看,无不展示着她的尊贵身份。
这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嫁衣如同一团红云将其裹在中央,仙人之姿,入画、刻石,皆可成传世之作!
然而此时的她早已香汗淋漓,颗颗滑落至眉心火焰七彩鳞,竟衬得那倾国之貌更添炫目。
可她的眼中此时尽是慌乱,引人生怜不禁问天,此女何辜,竟要经历这般磋磨。
“啊!”
软沉的黄沙终究不利于奔跑,长长的嫁衣裙摆让她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了黄沙中。抬头间前方竟有一片绿洲隐现。
有草有树有湖,出行前似乎没有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个地方吧?
她没的选择,与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相比,或许借绿洲躲藏是唯一的办法。
凭借一股不知哪来的倔劲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提起裙摆朝着绿洲奔跑。
但她太过天真了,绿洲就摆在那里,追击者也非蠢货,如何不知这唯一可藏人的地方?
于是,她一次次的被那些黑影逼出树林,一次次的深入,终于来到绿洲湖边退无可退。
她静静的站着,平抚了急喘面湖而立,新月升空银光落地,竟在湖面形成了一副天地颠倒的奇景,这是一片镜湖啊!
然而,她已经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欣赏了,身后一道又一道黑影落地,在距离她不足三十米的地方缓缓停下。
“请殿下回京!”
“请殿下回京!”
嘹亮的齐喝在夜空下回荡,那些黑影在月光映照中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们穿的并非黑衣,所使兵刃也各不相同,各有风格的装束无不昭示着他们草台班子的本质。
然而就是这么一群杂牌军,却都有着灼灼的目光,他们为了共同的目的,有着一样的理念,望向新娘的目光中虽有惊艳,但甚少贪婪,更多的是尊重。
殷若彤缓缓转身,看着已经半跪在地的他们,眼神无比复杂的问道:“你们杀光了本宫的护卫,驱散了陪嫁的宫女,就为了劝本宫回去?”
“……”
殷若彤的质问在这个夜里如此无助又荒唐,可在场众人却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的眼中毫无愧疚,反而昂头倔强的与她对视,但……依旧无话可说。
殷若彤轻唇微启,“你们无话可说吗?那……本宫再问,你们觉得……本宫能够退到何处?”
“殿下!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不一定非要回宫的。”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朗声说道,只是他的眼神没有那么的无愧于心了。
殷若彤仿佛被气笑了,视线在所有人身上扫过,接着又一次看看周围环境,湖心之处似乎有雾气,隐隐约约仿佛雾中有着什么,显然她依旧没有放弃逃走。
“不回宫吗?本宫以七彩虹鳞天赋诞于宫中,自小享尽荣华富贵,从四岁父皇不准我修炼的那年起,本宫就知道……和亲便是本宫的命!”
“殿下!我烈国虽弱,但将士用命、文人效死,何须长公主殿下和亲示弱?还请殿下三思啊!”
“还请殿下三思!”
又是一次不约而同的高声大喝,甚至让镜湖湖面也跟着泛起涟漪。
那水面的波纹一点点向远处荡漾进雾中,接着仿佛撞击了什么便又反弹回来,如此往复,却好似越来越快。
终于,一小节船头缓缓探出了迷雾,水面波纹环绕,于静谧中添加一丝本不存在的生机。
或许是水花的声音吧,在岸上的殷若彤与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那人便手持一杆竹篙立于船尾,窄小的乌篷船不见左右晃动,平稳的犹如滑行冰面。
“将人家的护卫婢女伤的伤、死的死,然后又告诉人家要三思?看来你们的想法并没有你们低下的头那般卑微与尊敬。”
他的声音很明亮,令人如沐春风,好似从小就对嗓子做了很多保养,哪怕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似也没有那么全面。
殷若彤略微摇头,因为自己这突然的想法觉得好笑,每个人的嗓音都不一样,哪有谁会刻意的去保护嗓子啊,那是教坊司里唱曲为生的歌姬才会做的事。
随着乌篷船的靠近,人们终于看清了持篙而立的年轻人,容貌尚算俊秀,简单布衣毫无可取之处,倒是那一头短发有些显得与世俗格格不入。
莫非这人是最近才还俗的沙门弟子?
众人心中难免提高警惕,可当那年轻人上岸之后,位于左手手背的三角形灰鳞却让大家不自觉的多了一分轻视。
嘁,原来是一个灰石……
这个世界以与生俱来的伴生鳞片定天赋,灰色鳞片代表着天赋平庸终生练气境界都不过一品,因此属于食物链的最底层。而这样的人也被称为灰石,意为不可被雕琢的废石。
眼前撑船的青年,显然便是一块灰石。
“你是谁?”追击者中一人喝问。
那青年将竹篙杵在身边,伸手指了指周围,“这里防风沙的树种是我所栽,这片镜湖是我所凿,湖心的院子也是我所建,你们猜,我是谁?”
所有人带着诧异的目光终于开始认真巡视周围了,这座绿洲确实不在任何人的地图上,可你要说这么大的绿洲是人为所建,未免也太小瞧人的智商了。
“哼,大言不惭,从未听过沙漠中还能种出大树,更遑论是开凿出这么一座湖泊了。而且就算你都能做到,那湖心处夜晚弥漫的雾气难不成也是你的手笔?”
青年闻言却仿佛很开心,伸出大拇指对其言语做出肯定,“虽然你知识稍显匮乏,不知道什么叫植树防沙,也不懂地下水脉。可你的眼光不错,这雾气正是此地的精妙之处,我利用地形在外围种植了一些能够产生瘴气的树种,又在内围种下可以过滤瘴气的植物。瘴气可以防毒虫,而过滤后的瘴气因为地形向湖中心聚拢的时候,就会形成这种遮蔽视线的雾气。”
众人被唬的张嘴怔愣,对视间谁也拿不准对方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对方真是此间主人,那……唉?我们为什么要管对方是不是主人!
醒悟过来的众人再懒得跟他废话,“你既是此间主人就站至一边吧,我等也非蛮不讲理的恶徒,不会毁你花草树木的。”
说话之人再次踏前一步朝殷若彤逼近,然而那青年的声音却又一次响起,“你们还怪好的嘞,看在你们这么礼貌的份上,我好心的提醒一下,你们既然让人家三思,那是不是得给人家三思的时间呢?毕竟娶过婆娘的人都知道,女人‘思考’起来是很花时间的……你们应该不都是光棍吧?”
嘶,不知道为什么,这寂静的绿洲之中似乎冷了一瞬。
青年没有管某些被扎了心的人,而是转向殷若彤,“长公主是吧,上船吧。”
殷若彤不解的看着他,青年却一副巴不得她不来的样子,回身登上乌篷船做势撑岸就要离开。
殷若彤不需要多想,一静不如一变,她留在岸边也没有用,说不得随着青年离开也是一次契机。
然而那些人辛辛苦苦追到这里却不会任由长公主莫名其妙的被带走,一个少年跳起,人在半空已经双剑朝那撑船青年刺去。
“跳得真高。”青年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如何,竹篙斜刺向天,竟精巧无比的点在了双剑少年身上。
那少年只觉力道尽失,整个人就那么被竹篙又推回了岸边,而那艘乌篷船却借了他蹦跳的力道陡然加速,一晃眼就进入了雾气。
“这……我怎么被推回来了?”少年眼中茫然。
“不要莽撞,此人来历神秘恐有埋伏,而且,你没听见他刚刚所说,这里有瘴气吗?”
一看似老成持重者伸手拦道,旁边众人不甘,“难道我们辛苦追到这里,就算了吗?”
“莫急,这湖不大,只有中心处大雾弥漫,只要我们围圈守住,他们逃不出去。就当是给殿下‘三思’的时间了。”
……
乌篷船上,殷若彤预料中的摇晃并没有出现,船中几步竟像是如履平地。
“你是谁?为何要帮本宫?”
那青年似乎在专心撑船,听闻声音头都不抬,“别臭美了,若非家里那败家娘们儿非要救你,我才懒得出来。”
一句话给殷若彤噎的说不出话来,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无礼之徒。不过随之又好奇起来,“你嘴里所说的‘败家……’与本宫认识?”
那青年不耐烦的用力撑了一下,“一会儿你不会自己看吗?还有,别总是‘本宫本宫’的,直接说‘我’省一个字省很多力气的。”
“……”
殷若彤自讨没趣了,有些生气的转过头去,称呼‘本宫’是她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倒是丝毫没想过‘省力气’的问题……咦!好新奇的角度啊。
“我……我……我……我……”她用细如蚊呐的声音捂嘴尝试了一下,嗯,好像确实舒服了一点,有那么一种随时蓄力待发,不管骂人还是表达都能刹那起手的既视感。
进入雾气中并没过多久,很快就豁然开朗,殷若彤低头望去,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片的荷花,联想到对方刚刚岸上所言。
“这些荷花也是隔绝雾气的植物?”
“当然,否则雾气整日弥漫,潮湿的环境并不利于居住。”那青年似乎又被问到了得意之处,语气好了些。
殷若彤不解,“本公主从小博览群书,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能隔绝雾气的荷花!”
青年闻言好笑,“你所说的群书,包括植物图鉴和农事百科吗?另外,这些是我培育的新种。”
“这是什么书?从未耳闻……”
“罪臣之女战青书,拜见长公主殿下!”
殷若彤声音尚未落地便有一声清脆的呼唤响起,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难以置信的转身朝岸上看去。
清丽绝伦的容貌,青裙白衬恍若一朵开在岸边的莲花,如缎黑发用精致的发簪盘起,美好的站在那里便让人如痴如醉。
殷若彤眼眶瞬间被眼泪充盈,几步冲上岸也不管被湖水打湿的衣摆,更不顾对方那还未收起的礼仪,纵跃投入对方的怀中。
“青书青书,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以为你……你死在了大火之中!”
战青书眼中终于放下了什么似的,柔声回道:“礼部的官员怕陛下问责,所以便谎称所有罪女都已经死于大火。”
殷若彤闻言抬头,似是不解但下一刻便翻了白眼,看见童年挚友让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可这一松懈,原本提着的一口气就撑不住了,趴在对方怀里竟然便昏睡了过去。
战青书叹了一口气,伸手进腿弯将殷若彤横抱起来,又对那青年感激道:“我……谢谢。”
那青年随意的用竹篙将小船拨到旁边,“你我本不用说谢谢,但这次的事情……你这声谢谢我就受了……嗯,话说长公主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你看,她晕过去的时候不一样翻白眼!”
战青书强压嘴角,转身抱着殷若彤进入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