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越后来回望过去，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刚刚进入新世纪，他刚刚二十岁。二十岁左右的人，总觉得未来可期。尽管他一无所有，也觉得未来可期。
而且他不像一般人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好事发生，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准备满世界去寻找属于他的机遇。为此他揣着一本导游证，来了钱塘，冻成了一条狗。
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千禧年，旅游是一个时尚的行业，导游也是一个光鲜的职业。
但再光鲜的职业刚开始都是举步维艰战战兢兢的。陆越蜷缩在一家旅行社门市的铁椅上瑟瑟发抖，正等待着他的第一个行程单。
一会儿，计调挥舞着单子从格子间里站起来，“陆越！”
陆越起身僵硬地走过去，接过行程单，看着唯一客人的名字——罗伊。
这是一张没有行程的行程单。
只有客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航班到达时间、入住酒店，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种散客就是给他们这样的实习导游练手的，正式的导游都不愿带这三猫两狗孤家寡人的。这都不叫团。他都不叫导游。师兄师姐们戏称这种带一两个散客的导游叫伴游。
大多数导游都是从伴游干起的，一上来就给你十几个几十个客人，你也搞不定啊！
所以陆越也不嫌弃，有单总比没有好，就这一个客人，怎么也得给她伺候好了。
刚开始工作的人总是激情满满，陆越拿着单子就兴高采烈转身。
计调叫住他：“哎！陆越！老成点儿，不要让客人看出你是个新人，不然把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有什么不清楚的，多问问你师傅。”
“好的。”
陆越去领了一面导游旗，又去财务办公室预支团款。
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把单子递给财务，都不好意思说领团款，也不知道该领多少，只能凭财务的经验了。
这种单个散客，行程又没定，无法判定需要多少钱。虽然酒店订了，不过也正因为散客，酒店也拿不到团队价，所以得现结房款。
财务看了一眼酒店名字，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签了收据。
“有需要再申请。”
“好。”
陆越抑制不住兴奋，虽然才两千块钱，跟师兄师姐们动辄上万不能比，但这也是他拿到的最大的一笔钱了。
陆越把所有资料资产都认认真真地点好收好，放进包里贴着背的那一面，这都是行程结束之后要回来交差报账的。
回到宿舍，陆越剪了一块干净的白纸壳手写接站牌，写了一张又一张，都快把“罗伊”写成艺术签名了，恐怕她自己都不认识，才放下笔，拿起原来一笔一画写的。
虽然没定行程，但介绍这个城市是接到客人必不可少的程序。而且客人没定行程可能正因为不了解这里有什么好玩的，那更要在接到客人之后，让她体验到钱塘的好，生出游玩的兴趣。
好的导游在接到客人的第一时间就开始铺垫了，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陆越想在第一次单独接客中就完成华丽的转变——成为一个真正的导游。
宿舍里人在打牌，他就到走廊上练习。
把身边的柱子当客人开始了讲解：“罗小姐，欢迎来到钱塘，我是你的导游陆越。上有天堂，下有钱塘，钱塘自古以来……”
里面的导游们笑起来，都是善意的。在宿舍里的都是实习导游，老导游都不住宿舍了，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有他们这些实习导游才挤在宿舍上下铺，跟上学时一样。
大家其实很羡慕，有单就好。
继续打牌，拿他当背景音。
客人没定行程，到时候来了可能会让他推荐，背了背城市概况，陆越就把几个著名景点规划了几条线路，到时候供她选择。然后就开始写各个景点的导游词。
书上那几百字的导游词是撑不起一个行程的。都得自己写导游词，每个导游都有自己的风格。
真正讲解好的导游在带徒弟的时候也会收着点，不会让你偷师。
陆越花了一下午把钱塘著名景点的导游词都准备好了，串联起来。又找师兄问了几家钱塘能吃的，记了地址，到时好推荐给客人。这种散客没法订团餐，肯定是要尝尝钱塘特色的。
做足准备，万无一失，晚上陆越躺在床上又从头到尾在心里模拟了一遍，信心满满，客人一定会满意，给他大大的好评。
别小看这一个两个散客，得到客人的好评长评，那是旅行社的脸面，以后计调派单也会记得他。
陆越在满怀期待和紧张中睡着了。
第二天客人在花都起飞，他就联系司机去接客。
他现在是没那个排面和胆子，叫司机来接他的。如果老导游，特别是能挣钱的老导游，那基本什么车都能蹭到，人家也愿意让你蹭，财神爷嘛。
陆越老老实实自己坐公交过去，汇合了司机。
只有一个客人，司机开的一辆桑塔纳。
陆越坐进副驾驶，缩成一团。
刚进入十二月的钱塘寒透骨髓。
“哥，能开空调不？”
“你给加油不？”
陆越不说话了。
可能是车里太冷了，一阵热气带着臭味窜出来，陆越打开车窗，冷风呼呼往里吹。
司机吼道：“把窗门摇起来！一歇歇儿要开空调，一歇歇儿又开窗门，哦七哦八，弄不灵清！”
陆越只好把窗子升起来，留一小道缝，那味道在车里盘旋，久久不散，陆越都快吐了。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为什么对于自己发出的臭味往往闻不到，对别人发出的臭味却异常敏感。
陆越只好转移注意力，从包里掏出行程单，因为没安排行程，所以来多少天，去哪里玩，完全没安排。
这是一个非常规行程，即使是散客，也是极少见的。
种花人对于出门总是要做很多准备，郑重其事。计调磨一个团往往要一个月。
说走就走的旅行，也就这种散客了。不但说走就走，而且怎么玩儿也没定，一看就是个随性的人，所以这单是速战速决，前天报，昨天拿，今天接。
随性的客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客人高兴了可能他安排的推荐的什么都好，一个不高兴那就什么情形都有可能了。
陆越看着行程单上的名字：罗伊。
名字挺好听，先敬罗衣后敬人，叫罗伊的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跟后来带过千千万万游客，什么身份什么形象什么性格他都能视之如常，来前不想象，走后不怀念不一样，现在他看着名字就忍不住去想象她的面容、她的性格，她可能喜欢什么。
这就是做什么都要争第一的原因，因为人们只会记得第一个。
那个下午，坐在车里忍着臭气忍住不吐，在心中描绘他第一个客人的陆越，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人生的刻度越来越清晰，指针越来越有力，一分一秒接近那个开启他人生的女人。
无论是回望过去还是从头再来，他都希望从此刻开始，从这个熏得他想吐的飞驰向笕桥机场的黑色桑塔纳开始。
桑塔纳载着他奔向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