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粥的香气还没散尽,搪瓷缸里的止疼片就见了底。程秀兰把空药瓶藏在腌菜坛后面时,手指被冰棱花划了道口子——水缸结冰了,裂缝里开出的冰花像极了X光片上的阴影。
晓梅蹲在门槛剥蒜,突然听见里屋传来闷响。蒜瓣滚进砖缝时,她看见母亲扶着织布机跪在地上,蓝布裤膝盖处晕开深色水渍。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是父亲留下的,十五年来第一次哑了火。
“妈!“晓梅冲过去扶人,却被一把推开。程秀兰撑着机头站起来,织梭从指缝滑落,在水泥地上蹦出清脆的响。晓梅这才发现母亲的手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指节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去上学。“程秀兰把掉漆的铝饭盒塞进女儿怀里。熬猪油剩下的油渣在盒底滋滋冒响,和着雪花膏的茉莉香,混成令人眩晕的气味。
英语课上,晓梅盯着王老师连衣裙的腰线出神。深咖色呢料裹着两寸宽的牛皮腰带,那是张小军他妈在百货公司买的。上周她去交水电费时看见价签——二十七块六,抵得上母亲卖三百碗阳春面。
“林晓梅!“粉笔头精准击中额角。王老师敲着黑板上的选择题,“说说现在完成时的结构是什么?“
“Have...“晓梅站起来时碰翻了墨水瓶。蓝黑墨水在词典扉页泅开,把“程秀兰“三个字泡得面目全非。她突然想起母亲蹲在河边漂洗字典的样子,冻红的手指像十根胡萝卜。
放学铃响时,张小军堵在教室门口。他晃着新买的索尼随身听,金属外壳反射的冷光刺痛晓梅的眼睛。“我爸说,你妈在厂医院查出...“话没说完,晓梅的铅笔盒已经砸在他崭新的回力鞋上。
那晚的雪下得绵密。程秀兰在路灯下数零钱,硬币表面的冰碴硌得指腹生疼。面摊的篷布被积雪压出凹陷的弧度,像极了X光片上肺部那块阴影。她数到第三遍时,发现晓梅正用烧火棍在雪地上写字——“hospital“的字母歪歪扭扭,像散落的棉纱。
大年三十,程秀兰终于被架着去了区医院。候诊厅的条椅上,晓梅盯着对面孕妇毛衣上的破洞。灰蓝色毛线脱出三寸长的线头,随着胎动轻轻摇晃,像极了母亲漏风的棉袄里钻出的棉絮。
“林晓梅家属!“护士的喊声惊醒了打盹的流浪汉。诊室门开时,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甩体温计,水银珠子在玻璃管里逃窜,像她们这些年始终追不上的物价。
晓梅接过化验单的手在抖。那些医学术语像英语词典里跳出来的怪物,唯独“ca.“这个缩写她认得——上周刚在“cancer“词条下划过红线。走廊尽头传来零星的鞭炮声,1989年的春天裹着消毒水味来了。
程秀兰把诊断书折成纸船,放进煮面的汤锅里。油花很快洇透了新闻纸,“恶性“两个字在翻滚的面汤里支离破碎。她撒了把葱花,突然哼起《在希望的田野上》,跑调的歌声惊飞了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