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和老朱家的人这么有缘吗？
在仔细看那朱重六，那是一个轻微驮着背的汉子，身高不高，面上满是沧桑，此时正围着一个只着的黄牛旁仔细观察着什么，与自己见过的那朱重八却是无半分相像。
这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朱重六吗？
程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他一眼就看出了程远的变化，悄声询问道：
“少主，这个朱重六有什么问题吗？”
程毅的面上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是眼神中却已经升腾起了道道寒光。
程远知道程毅是误会了，连忙解释道：
“没什么，他有可能是我一位故人之亲，你且唤他过来，让我问问。”
程毅的眼神重新变得和煦，他对着朱重六招了招手，
“重六，过来，少主有话问你。”
朱重六此时正在一一检查黄牛的腹部，看看是否有鼓胀，被程毅这么一喊，也是立马转过头来，轻拍了一下身后黄牛的脑袋，才小跑着朝着程远二人的方向而来。
人还未到近前，那朱重六就先开口问道：
“管事，唤小的过来，有何吩咐？”
程毅心中暗骂，这朱重六还真是个木头脑袋，都告诉他自己身旁这位是程府的少主了，他怎么还是只朝自己打招呼？
“不是我唤你，是少主有事问你。”
程毅一边说，一边后退一步，将程远让了出来。
朱重六看着面前这位面貌俊朗的公子哥，又听到了程毅那刻意加重的“少主”二字，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怠慢了贵人，心中一慌，就要跪下磕头。
程远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诶，你这是为何？”
朱重六被程远扶住，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一时间竟然僵在半空，连话都忘记说了。
一旁的程毅赶忙咳了一声，提醒道：
“少主既然不让你跪，你就站着回少主的话。”
朱重六这才恍然回神，连忙尽力站直，梗着脖子回道：
“少主大人尽管吩咐，少主大人让小的干啥，小的就干啥。”
朱重六的反应让程远是哭笑不得，他明明有个那么精明的弟弟，自己怎的这般木讷。
“你可有个弟弟，名叫朱重八，后来出家做了和尚，法号觉远？”
朱重六挠了挠脑袋，疑惑道：
“小的确实有个叫朱重八的弟弟，后来是听说去皇觉寺当了白和尚，至于法号，小的不知道。”
白和尚又称为“白徒”，泛指那些进入寺庙，已经剃度，却没有纳入度牒的和尚，一般他们只是庙中的杂役而已。
“那就是他了，这朱重八是我故人，他与我提起过，他当年离家逃难时，还有一个兄长，就叫朱重六。”
朱重六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面前这位少爷见过自家重八吗？
当年他们二人草草下葬父母后，就各奔东西了，这么多年来，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弟弟的消息。
他想去拉程远的手，但是怕冒犯了贵人，还是忍住了，只能焦急的问询：
“少主大人，您见过咱弟弟？他可安好？”
程远的眼神骤然暗淡，他摇头叹了口气，才说道：
“哎，我与重八兄相识是在一山贼营寨中，我二人都被山贼捉去，就想办法要合力逃走。可惜，我是活着逃出来了，可是重八兄却……”
说到这里，程远又是摇了摇头，声音悲怆。
“重八兄已经去了。”
朱重六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击，这个中年汉子的脸色骤然苍白，那厚实的肩膀微微颤抖。
“少主，您莫不是在与小的说，说笑，重八那么机灵的人，怎么会就这么……”
说到一半，朱重六终于是没忍住，豆大的泪滴划过汉子蜡黄的面庞，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轻微驮着的背终于是彻底弯了下去，朱重六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重八，重八啊……”
“少主，这朱重六骤然听闻噩耗，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程毅看着朱重六这般失态，生怕程远对此感到不快，就替他解释了一下。
程远却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然后他也蹲下，扶住了朱重六肩膀。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朱重六此时已经是涕泗横流。
他也抬头看着程远，他在这个少主的脸上看到了怜悯，他声音嘶哑的开口道：
“少主，你说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活着这么难啊，明明我都能赚钱了，我能养活的起重八了，我能供他读书了，我都找了他这么久了，他怎么就，怎么就……”
他不知是在问程远，还是在问苍天，或者是，在问他自己？
程远看着汉子那即使布满泪水，也难掩浑浊的眸子。
这透过浑浊，是纯粹的悲伤。
程远的心中升起了一丝丝愧疚，但转瞬间，就被他又压了下去。
马伍六，黄六牛，李察罕，蓝玉，胡胡子，王黑痣……还有那个叫李闯的少年和那个叫赵四的流民领队。
程远穿越过后认识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在向他诉说着这个时代的残酷。
你不狠，死的就是你。
愧疚？等我程远临死的时候，再慢慢愧疚吧。
程远心中发狠，面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悲悯的神态，轻拍朱重六的肩膀。
过了许久，那颤抖的肩膀才慢慢平息。
朱重六毕竟不是第一次面对亲人离世了，这次不过是噩耗来的太突然，才一时没能守住心房。
如今哭过之后，慢慢地也调整了过来。
见朱重六情绪逐渐恢复，程远才说道：
“朱大哥，我与重八兄一见如故，又是患难之交，你既然是他的兄长，从今以后，我也就唤你朱大哥了。”
待他听清程远说了什么之后，也是受宠若惊，连忙拒绝道：
“少主您是主子，我就是个帮忙看牛的，哪能让您叫我大哥，这万万使不得。”
程远却是坚持，他拉过来一旁的程毅，说道：
“别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程远不在乎这个。程毅叔与你一样，都是为我程家做事的，我程远照样得喊他一声叔。程毅叔，你说是也不是？”
“可是程管事是管事，我不过……”
程毅这个人精虽然不知道程远想干嘛，但是自家少主都暗示的这般明显了，程毅怎么可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诶，重六啊，你这话就不对了。”
他先是打断了朱重六的话，然后又指着自己说道：
“咱俩都是家仆，养牛的和管事的对少主来说有什么不同，少主今天既然因为你那弟弟愿意叫你一声大哥，你受着就是，少主都不在乎，你还婆婆妈妈什么？”
朱重六本就木讷，如今被这么一说，虽说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也没话反驳了，只好答应道：
“那，那少主您愿意怎么叫小的，就怎么叫吧，小的受着就是。”
见朱重六同意，程远也是喜笑颜开，他紧接着问道：
“朱大哥，既然你愿意受我一声大哥，那你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来。比如子女启蒙，或者有什么亲戚朋友想谋个差事，我都可以帮朱大哥解决。”
程远这么殷勤的和朱重六拉关系，有朱重八的原因，但是死去的朱重八还不值得程远如此。
程远更多的，还是想依靠朱重六，找到那些还在市井之间的淮西名将们。
朱重六和朱重八是亲兄弟，就算朱重六成家以后搬了出去，想来二人家也不过是村头村尾的距离，朱重八既然能认识同乡的徐达，汤和等人，没道理朱重六不认识。
退一万步，就算没有徐达汤和等人，那还有李文忠，朱文正这两个朱重六的亲侄子。
朱重六，就是程远寻找淮西名将的第一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