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信封

江小女又一次回访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女孩扶着她,另一个是年长许多的阿姨,及耳的头发花白,用发箍拢在脑后。

柳迟迟见过照片,知道那个年轻的女孩是她的独女孙知晓,年长的那位却从没见过。

孙知晓低头看了一眼柳迟迟的工牌,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又讨好的笑容。

这瞬间柳迟迟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而如今自己从容不迫地站在这里,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沈淑仪的样子。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在身后的玻璃上,忍不住想,她现在像不像沈淑仪?

江小女进检查室的时候,孙知晓走到她面前,紧张地双手交握:“柳医生,我……”

“我不是医生。”柳迟迟不是故意打断她说话,但假装成医护,会被沈淑仪翻白眼。

她又想起沈淑仪了。她失联一个月了。

孙知晓重新开口:“姐姐,这是张姨。”她指着那位年老的阿姨,“张姨的病和我妈妈很像,她可不可以吃这个药?”

张姨穿着紫红色的短袄,褐色棉裤,有些瑟缩地看着柳迟迟,眼里既有恐惧又有期盼。岁月使她的眼眶凹陷下去,眼皮耷拉,黑眼珠显得格外大。

被这双眼睛盯着,柳迟迟有种无措感。

只从外观上看,张姨或许已过六十,并不是能够参加试验的年纪,年长者又同时有较高的罹患基础病概率。

柳迟迟的沉默使张姨惶恐地快速眨眼,她有些干瘪的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最后看向了孙知晓,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沙哑:“晓晓,我怎么办啊?”

刚成年的少女成了她们唯一的代言人,孙知晓又看向她:“柳姐姐,张姨的孩子出国了,几年才能回来一次,下次回国又是两年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了。之前的医生说她这个年纪不建议手术,预后效果很差,只能保守治疗,新药能不能让她试试,她可以自费。”

“这不是钱的事。”柳迟迟无法开口,江小女自述的表单里自我感觉身体有所恢复,疼痛状态有所消减,但根据检验结果来看,她的“自我感觉好转”或许来自止疼药的作用。“研发阶段的药品对人体可能造成的影响是未知的。”

“求你了姐姐,张姨人很好的,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不会闹事的。她是我们那栋小楼的房东,之前邻居骚扰我她就将人赶走了,这么多年没给我们涨过房租。事到如今,”孙知晓顿了顿,“发生这么大事她都没赶我们走。”

柳迟迟几乎是瞬间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江小女一直小心翼翼想瞒住的事情或许从没瞒过这个女孩。在社交媒体如此发达的今天,一桩“杀人案”依旧是少见的社会热点,哪怕是作为住校生的江小女也不可能没听说过这件事。

对于熟悉的人来说,新闻上纰漏的只言片语和并不完全的打码视频,已经足以让她猜到案发地点、当事人与自己的关系,甚至是她身边的同学。孙知晓扎着低马尾,眼底青灰,神色疲倦,想来这段时间她也不好过,还要在母亲面前装作不知道。

柳迟迟视线落在张姨身上,她抓着一个有些发灰的白色塑料袋,神色怯懦地躲在孙知晓身边,看见柳迟迟望向自己,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

柳迟迟看了一眼导诊台,她没记错的话李医生今天下午的号还有空缺,她是没有权利决定试验入组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带社保卡了吗?”

“带了。”张姨从塑料袋里拿出社保卡,柳迟迟看见了里面那张暗红色的存折。

“我没有资格决定你能不能服药,我替你挂医生的号,看看你的情况,可以吗?”

“好,好。”

看见挂号单打出来的时候,孙知晓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团购包装的黄色大袋子,里面装了一沓零零散散的报告单和影片,她忙不迭往柳迟迟手里送:“这些是张姨之前拍过的片子和病历记录。”

柳迟迟扫了一眼,左上角都是中心医院和八院的抬头,八院在她们所住的旧街附近,“不用,时间相隔太久了。”

“那如果今天做检查的话,是不是要明天才能打印影片了。”

柳迟迟下意识回答:“登录医院互联网系统,手机上可以更快看到影象。”

一时间孙知晓和张姨眼里都露出迷茫,她们面面相觑,孙知晓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什么是互联网医院?”

柳迟迟脸红起来,她理所当然地以己推人,甚至忘记面前是学生和老人,“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关注医院的公众号,登录进入,通过身份验证后绑定就诊人信息,可以更快地看到结果。打印的话等待时间比较长,但医生那边看到影象的时间更早,如果没有其它需要的话,影片可以不打印。”

飞速发展的社会在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将一些走得慢的人落下了,柳迟迟想起以前检查的影片还需要第二天领取后交给医生复诊,如今几乎能做到检查完后立刻传给医生。

张姨的挂号单需要签到后排队,孙知晓在这里陪她等待,柳迟迟带着江小女去往其它检查窗口。

更换新日记卡的时候,江小女突然往柳迟迟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一个信封,柳迟迟大脑只有一秒空白,马上往后退了一大步,她仿佛听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刚开始就崩塌的声音。

没塞稳的信封落在地上,柳迟迟的大脑此刻飞速而混乱地运转,甚至想到了这个飘落速度,就算是钱应该也不多,她的职业生涯应该还有救。

江小女蹲下身捡起信封,又往柳迟迟身上走,柳迟迟猛地窜起,连蹦带跳逃到监控视野最好的地方,双手疯狂挥舞,如临大敌:“别过来,别给我。”

柳迟迟只看见江小女红着脸双手比划着什么,只可惜柳迟迟看不懂,江小女说不出口。

前者急得想钻进监视器里,后者急得想开口说话。

直到江小女拆开那个信封,拿出一张信纸,柳迟迟全身炸毛似的紧张感才有所消减,她伸手拿着过信纸,又将信封敞口对着监控,说话时口型夸张:“这是信啊,就一张纸啊。”

江小女看她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趁她面朝摄像头时转头离开了。

柳迟迟再转头时只剩下堆满文件的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冬日纸寒,老旧的红格信纸边缘锋利,她朝暖风口又走了两步,展开后她看见一句规整得像刻意誊写过的五个字:谢谢你救我。

空调暖气风大,吹得她眼角发酸。

她还记得那张化验单,距离早上第一次服药五个多小时,药物浓度达到了峰值,但江小女的白细胞值依然居高不下。

毫无起色。

柳迟迟把信重新封好。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食堂听过的传闻,医院选址的时候要请风水大师看地,医护也不阻止病患家属把求神拜佛求来的挂件符咒摆在病房里。

直至今日,她也不敢戳破江小女眼里亮晶晶的希望。

下班李医生也没有给她发任何有关张姨的消息,她知道没结果也是一种结果,这世上能治的病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