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万岁爷今天是不打算让张真人露面了。
吕芳又等了一会，见帷幔后仍然没有动静，转过头看向徐阶歉然一笑，正要开口劝他拿出账本。
“咚”
清脆悠扬的铜磬声突然响起。
众人齐齐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精舍方向又传来了一个悠然的声音：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吕芳意识到这是万岁爷要亲自出来，连忙“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紧紧靠在冰冷的地砖上，嘴里高声呼道：
“奴才恭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阶，高拱，张居正，蓝道行也有样学样，齐齐跪下：
“臣等/贫道恭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檀木御座后方，紧闭的纱幔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掀开，嘉靖皇帝宽大的袍袖随着摆臂的弧度鼓荡翻飞，慢慢走到御座之前坐下，继续念道：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盯着丹墀下方一地后脑勺欣赏了一会，才悠悠开口：
“都起来罢。”
“谢万岁！”
蓝道行跟着徐阶等人一起站起来，向上看去，不由目瞪口呆。
除了御座之上的嘉靖，御座左手边不到一步距离处，竟然站着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大约二十年纪，长着一张瓜子脸，面如冠玉，
穿着量身剪裁的天青色素罗道袍，更显得蜂腰猿背，身量高挑。
除了头发太短不成体统之外，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一群人像围观大熊猫一样盯着自己看，张扬却丝毫不觉拘束，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挥手打了个招呼：
“各位好，我叫张扬，张扬的张，张扬的扬。乃太清道德天尊之徒，现为陛下道友，暂居大高玄殿。”
原来这就是“张神仙”。
张扬的张，张扬的扬？
果然人如其名，确实张扬。
徐阶心思细腻，脑海对张扬的第一印象一闪而过，
随即就产生了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想法……张神仙刚才就在精舍中和皇上一起听自己等人对话。
好家伙！
徐阶刚才还觉得嘉靖连花户部的钱借花献佛，为张神仙修缮住处都不愿意，
裕王从宫中得到的消息多半言过其实，太过夸大。
什么张扬圣眷正隆，圣上听了张扬传授仙法之后夜不能寐，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把张扬请到西苑请教，
这些话怎么听怎么感觉不靠谱。
结果只过去短短一刻钟，脸都被打肿了。
和皇帝一起听群臣汇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不是垂帘听政，只有太上皇才能有的特权吗？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张扬刚刚做完自我介绍，嘉靖便在一旁开口纠正：
“张师对朕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朕已令钦天监根据道门立法挑选良辰吉日，开坛正式拜师，怎能以道友相称？”
好家伙！
刚才徐阶，高拱，张居正，蓝道行四人只是目瞪口呆，
现在则干脆直接原地石化了。
比起文官来，嘉靖更信任道士，这早已不是什么秘闻。
邵元节曾被嘉靖称为邵师，陶仲文也被称为陶师。
然而，
口头称呼，和开坛正式拜师之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这从赦封的道号就可以看出来。
以陶仲文为例，他死前嘉靖给的封号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嘉靖给自己的封号却是：“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一个是真人，一个是帝君。
如果还不明显，那再看看谁的封号抬头更长，谁更牛逼不用多说了吧？
更重要的是，
无论全真教，正一道，还是其他道门，
正式拜师时，弟子都要向师父行三跪九叩大礼，即每跪一次叩首三次，分别代表“三才（天、地、人）”和《道德经》中太上老君所说的“九戒”。
张神仙自称太上老君亲传弟子，要拜他为师怎能不遵循这个传统？
堂堂天子，竟然要给人下跪磕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作为大明的臣子，岂能看到这种悖逆人伦的事情在眼前发生？
徐阶还没行动，高拱已经率先出列，步履沉重走到丹墀下方正对御座处跪下，重重一拜大声劝谏：
“陛下贵为天子，拜师一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慎重。千万要三思而行啊！”
嘉靖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指了指刚才帮忙掀开幔帐的太监：
“陈洪，还不快点找个椅子请张师坐下？”
众人这才注意到，刚才在幔帐后精舍里伺候张扬和嘉靖的两个太监，竟然是陈洪和黄锦两位司礼监秉笔！
陈洪答应一声，招呼四个小太监合力从精舍搬来一座铺着明黄色蒲团坐垫的八卦形坐台，伺候张扬坐好之后，嘉靖才转向已经跪了许久的高拱：
“高拱，你的意思是怕朕识人不明，被张神仙蒙蔽了？”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却立刻让高拱张口结舌，额头上渗出汗珠来。
嘉靖可不是他的儿子孙子那样养在深宫妇人之手，从小被文官轮流洗脑拿捏的人形印章。
敢质疑他识人不明，怕不是忘了杨廷和，蒋冕，杨一清，夏言这些显赫一时的名字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高拱虽然人称高怼怼，但还没做好彻底当个直臣，不要性命以死相谏的心理准备。
他看向张扬，却见这年轻人翘着二郎腿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也在看着自己。
可恶妖道！
竟然把圣上蛊惑成这个样子！难道就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陛下，且听我一言！”
高拱身边“噗通”一声又跪下一个人，他侧头一看，顿时喜出望外。
是蓝道行！
高拱向来不喜欢带着各种目的接近皇帝的方士，觉得这些人没有半点真本事，不过是一帮故弄玄虚之辈。
但此时看到蓝道行主动站出来给自己解围，顿时感到对方形象瞬间高大了几分。
蓝神仙，
揭穿张扬妖道的重任，就只能落在您身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