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父

大庆十六年,冬。

聊城最大的富户柳逸之夜里急症死了,只是可怜柳逸之的独女,柳玼,才过及笈。

事发突然,柳家又没有当家人,一切事务都是从简的。柳府尊长陆续赶到柳家时,柳逸之已经入棺。

柳玼由奶娘——赵妈妈陪着坐于前厅。大人们因为家产争吵不休,他们只关心柳逸之的田地铺子,没有一个人关心柳玼日后该何去何从。

柳玼望向门外,鹅毛般的雪已经盖住了尊长们到来时的脚印,她的父亲还未下葬,家就已经不成家了。

“小姐,我们回去吧。”,赵妈妈看着柳玼发愣,心里疼惜不已。明明前几日还是柳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再过几日也不知道寄养到谁家去。寄人篱下的日子从来不是好过的。

柳玼转头看看赵妈妈又看看就要动起手来的几位尊长,轻声说道,“爹爹灵堂之上不可没有人的。”

“那便添件袄子,外头冷呢。”,赵妈妈拉起柳玼的手,一直被细心养护的姑娘,就是一双手也是柔若无骨,“小姐稍稍等等我吧。”

“你去吧,叫冬临陪着我好了。”,柳玼冲着外头招了招手,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从屋角跑了出来。

柳玼就要走出前厅,回头又望了望屋里人,喃喃道,“外头哪里就像赵妈妈说得冷了,这前厅分明才是最冷的。”

灵堂上,柳逸之的棺材就那么孤零零地放着。

柳玼往火盆里添了点纸钱,神情淡漠地看着供桌上那对燃烧的白烛。

冬临自小服侍柳玼,从来没见过柳玼如此,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小姐,你在瞧什么?”

“冬临,爹爹他几岁了?”

冬临不明白柳玼为什么问这个,不过还是回答道,“老爷三十有六。”

“那我呢?”

“小姐过了年十六岁了。”

柳玼扯了扯嘴角,一双美目沁着泪花,“是啊,我才十六岁。爹爹怎么就忍心丢下我呢?”

“小姐…”

柳玼呜咽地哭着,整个人因为哭泣而颤栗着。柳玼以为尊长会给她做主,即使柳逸之不在,她的家也还是家。

可是今日前厅众人争执的模样,丝毫不似年间贺年时那般谦和有礼,他们只会计较得失。

柳玼哭累了抬手用帕子擦了擦泪,柳逸之生前总说从不怨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可是如今柳玼心里怨恨自己只是个女儿。

“小姐,我还拿了些点心,你吃些?”,赵妈妈拿了件月色斗篷,还有一些糕点进来。

柳玼由着赵妈妈给自己裹紧,糕点尚有余温,只是入口柳玼不觉香甜,味如嚼蜡一般。

“方才我经过前厅时,里头已经不吵了。小姐别伤心,到底都是柳家尊长,不会不顾你的。”,赵妈妈说着也抹了抹泪,以后她是不能再陪柳玼了。等柳逸之下葬后,柳玼会寄养到别家去,柳家的下人就都会遣散。

“赵妈妈劳烦你给冬临找个好人户吧,她在聊城没有家人,只怕出府了要吃苦。”,柳玼已经不在乎柳家尊长争论的结果,她记挂着自己身边曾经侍候自己的丫头,“我屋里的银钱你都知道在何处,拿出来给几个丫头分一分,往后我也用不上。”

赵妈妈神情慌乱,就是冬临这个蠢笨的也觉着不对,两人齐齐跪在柳玼身后。

赵妈妈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小姐,老爷就您一个姑娘,你可不能想不开。”

“我自不会去死的。”,柳玼抬头看了一眼棺木,原本的悲愤此时已经烟消云散,她不能在这儿等着被柳家那群人算计,“冬临,去取纸笔来。”

虽然不明白柳玼此时还要纸笔做什么,冬临还是小跑着去了。

柳玼潦草写了几笔,又觉不够。于是柳玼用发簪划破了自己的手心,血淅淅沥沥地滴在了砚台上,还有几滴滴在纸张上。

“母亲过身后,与舅舅累年不见。闻舅在军,军中劳甚,盼舅安康。父因急症而过世,我心交瘁,恐命不久矣。如今我在世上唯有舅舅一位血亲,求再见舅舅一眼,不要叫我过身时,身旁无一人而让他们欺负了去。卿卿叩首,再叩,求舅父聊城一见。”

柳玼将书信叠好,“冬临,寻个邮差,多给些银钱加急送到京城。”

赵妈妈脸色一变,柳玼的亲生母亲是有个哥哥在京城。当初因为反对柳家的婚事,兄妹二人之间早已不和。在柳玼出生后,柳玼舅父偶尔来看过,只是兄妹二人有了隔阂,两家不够亲厚。自柳玼娘去世,两家更是不来往了。柳逸之也说过,万不可叨扰京城中的那位。

“小姐,老爷生前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叨扰京城那位。”,赵妈妈说道。

柳玼轻笑,“柳家的人若是靠得住,我也不必求到舅舅去。爹爹在天有灵,也是能懂我的。若他不准,就夜里来我梦中责罚我吧。”

柳玼在信中欺骗了京城的那位舅舅自己命不久矣,她并不知道京城的那位是否会念及那点血亲来看她,来了是否会替她做主。

可她若不做,只能等着日后被寄养在柳氏某位亲眷家中,柳逸之留给她的钱财终会被算空,而她也最终是世间蜉蝣,落得一个凄凉。

柳玼只能赌一把了。

只盼望舅舅心善能念及他们之间那一丝血亲,来聊城看柳玼一遭,哪怕只是看看她。也好让柳家的人知道,柳玼还有京城的舅舅护佑,就算最后还是寄养在柳氏一族,也会因为京城的关系而有所顾及。

“小姐不放心柳家的人,要求到京城去,其实又何必舍近求远,裴公子本就心悦小姐,不如找他商议?”,赵妈妈提议道。

“裴郎?”

柳玼与裴辅自幼相识,柳逸之生前是有意让招裴辅入赘。只是裴辅是家中独子,又怎么愿意做上门女婿。

柳裴二人的事儿于是便搁置了。

“他若有心,早就会来看我了。”

柳玼原以为裴辅只是不愿入赘,心里还是念着她的。可如今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裴辅都未出现,就是书信也未有一封。

柳玼知道裴辅待她之心也不过尔尔。

火盆里的火光照映在柳玼脸上,柳玼一双漆黑的眸子了无生气,好似一个破碎的娃娃,“赵妈妈,你刚才说前厅他们不吵了?”

“是啊,我以为他们都走了还去看了一眼,几人都在。二房的好像也来人了。”

柳玼差点忘了,柳家二房可是最说得上话的。如今二房来人了,事情大概也快敲定了。

那可不成…

柳玼将手里的纸钱都丢进了火盆里,火越烧越大,飞扬的火星子点着了白布,又点着了一边的白花。

赵妈妈立马去踩,却被柳玼拦住。

“小姐!”

柳玼看着棺木里的柳逸之,“爹爹,再帮我一回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