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中岛琉菜

蝉鸣在潮湿的梅雨季里嘶哑得像生锈的铜铃。我站在小石神社的鸟居前,望着山脚下中岛家被青苔覆盖的老宅,屋檐下垂挂的晴天娃娃早被雨水泡胀了脸,歪斜的嘴角像在无声地嘲笑。

石板路缝里的积水倒映着铅灰色天空,把整个山奈镇都浸在发霉的镜面中。青林信勒握伞的指节泛起青白,佛手柑的清香裹挟着香灰的苦涩,在他黑色制服褶皱里酿成某种潮湿的隐喻。

真由里的圆头皮鞋在拜殿的木阶上磕出空响,她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榻榻米上晕开深浅不一的年轮,那些剥落的樱花美甲碎片,让我想起琉菜课桌上永远扫不净的木屑——她总说樱花凋落时最美,像坠落的星屑铺满银河。

“真由里已经先进去了。“信勒说这话时没看我,黑色制服被雨染得更深。我数着第十七个石阶上的裂纹,突然想起中岛琉菜自杀前一周的国语课。她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用美工刀在课桌上刻樱花,木屑簌簌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像要埋葬什么。

路边的灯笼在风雨里摇晃,白幡翻卷着掠过我的眼角。真由里抱着书包蜷在拜殿角落,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榻榻米上洇出深色圆点。她的美甲还残留着上周和琉菜一起做的樱花贴纸,现在那些半透明的花瓣正在剥落。

供桌白菊垂下的花瓣蜷曲如婴孩的指节,中岛夫人珊瑚色的指甲深深掐进骨灰盒的绉绸。这个总爱在清酒杯沿印满唇印的女人,此刻正被抽去脊椎般瘫坐在蒲团上。我突然记起琉菜转学那日,她将错位的纽扣解开又系上,锁骨凹陷处积着阴翳,像我们曾在后山发现的秘密洞穴,洞口悬着经年不散的雾气。

“要献花了吧?“真由里突然抓住我的袖口,指尖冰凉。供桌上的照片是琉菜初中时的毕业照,琉菜被闪光灯惊红的眼眸,与去年夏天那只误闯神社的幼鹿重叠。记得她将草莓牛奶倒在掌心时,裙裾沾满泥浆却笑出细小的虎牙,说小鹿的睫毛沾着露水的样子真像哭泣的神明。

信勒突然转身走向廊下,脚步声在雨幕里碎成凌乱的鼓点,伞骨发出垂死的呻吟。雷声碾过铜铃的瞬间,中岛夫人撕扯衣襟的指尖迸出血珠。滚落的珊瑚纽扣折射着灵前烛火,令我想起琉菜描述过的噩梦——母亲醉后摔碎的玻璃杯在月光下生长,碎片会开出带刺的曼陀罗,整夜整夜地在她枕边绽放。

诵经声响起时,雨势忽然转急。琉璃色的雨帘将世界割裂成碎片“你说她吞药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们?“真由里把脸埋进湿透的手帕,指缝间漏出的呜咽让我想起琉书桌里那只断腿的蝉。那天她用手指轻触颤抖的蝉翼,说真羡慕它们二十天就能结束轮回。

信勒回来时带着满身雨水,发梢滴落的水珠坠入他捧着的白菊。花瓣边缘已经开始发褐,像琉菜手腕上那些被长袖遮盖的旧伤。上周值日时我见过她藏在创可贴下的新鲜刀口,排列得比音乐教室的钢琴键还整齐。

记忆忽然闪回文化祭的黄昏,我们前两天在神社仓库发现琉菜时,她正蜷在褪色的绯袴堆里读《柚月不孤独》。旧书页上的泪痕将字句晕成模糊的岛屿,她说想变成初雪融化在东京的阳光下,话音落在积灰的赛钱箱里,惊醒了沉睡多年的一百日元硬币。

真由里终于哭出声的瞬间,雷声碾过神社的铜铃。供桌上的照片被震得微微颤动,琉菜的眼睛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我想起她最后一次来神社找我,雨水顺着她的伞骨流成牢笼。她说巫女服的袖子真好看,能把整个世界都藏进去。

告别式结束时,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短暂地照在骨灰罐上,反光刺痛眼睛的瞬间,我仿佛看见琉菜站在鸟居下对我们微笑。她手里握着那天没送出的御守,红线在风里飘成细细的血痕。

青林的伞突然被风掀翻,黑色布料倒挂在神社的注连绳上,像只垂死的蝙蝠。真由里捡起被雨水泡烂的毕业合照,琉菜的脸正慢慢溶解在氤氲的水汽里。中岛夫人抱着骨灰罐走过我们身边时,我听见她呢喃着“不该生下你“,每个字都带着生锈的钩子。

中岛琉菜其实并不幸福,她的生父在她六岁时就离开了她们,从此中岛夫人就用酒精麻醉自己,对于琉菜的死活也是漠不关心。三年前,中岛夫人再嫁,这个男人是个好丈夫,但不是个好父亲,他感觉中岛琉菜就是生活的累赘,于是经常喝醉酒后就家暴琉菜,将自己的懦弱变成拳脚,施加在中岛琉菜身上。

回程的路被雨水冲成泥泞,我们三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真由里说下周要去东京参加比赛,声音碎在雨里:“琉菜说过想去看东京的十字路口。“信勒踢飞路边的空罐,金属撞击声惊飞了湿漉漉的乌鸦。

雨又下大了。

在岔路口跟真由里和信勒告别之后,我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坐在在一个自动贩卖机旁边的长椅上,感受着梅雨时节的细雨。雨丝织成细密的银网,将整个世界笼罩在朦胧的灰调里。校服布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贴在脊梁上,一旁樱花树虬结的枝干在头顶交错,被雨水打落的残瓣沾在睫毛,像凝固的血珠。

“小石同学,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两把甜腻的嗓音在头顶炸开。宫水汐如用粉色雨伞尖挑起我散落的刘海,她的双胞胎妹妹宫水汐诺正把玩着新做的水晶指甲。这对姐妹总穿着订制的酒红色制服,像两株有毒的曼陀罗寄生在潮湿的泥土里。

“听说中岛是吞了三十片安眠药?“汐如的伞骨忽然重重压在我肩头,我听见校服纽扣摩擦伞柄发出的刺耳声响,“要我说啊——“汐如俯身时,发梢垂落的雨水滴在我手背,“连自杀都选这么老套的方式......“

我猛地站起来,雨伞上积存的雨水泼了汐如满脸。她精心卷过的发梢挂着水珠,睫毛膏在眼睑晕开成诡异的青黑色。“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的喉咙像是塞满了砂砾,“琉菜是被逼死的!她妈妈每天都说'你怎么不去死',她那个禽兽养父动不动就家暴琉菜,你们知道她手腕上......“

“嘘——“汐诺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点住我的嘴唇,指甲油是最刺目的桃红色,“抑郁症患者都是这样啦,自己作死的还要拖累别人。“

她突然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上周我们在学校贮藏室发现的,你要不要看?“

照片纷扬散落。雨水中琉菜蜷缩在病床上的模样被拍得扭曲,她手腕上密布的疤痕像蜈蚣般在相纸上蠕动。我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你们怎么敢......“

我抄起路边的石块砸向她们。石块擦过汐诺的伞面,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双胞胎的尖叫刺破雨幕,我早已经踉跄着冲下山道。雨水和泪水在脸上奔流,掌心被石块划破的伤口渗出血丝,在制服下摆晕开暗红的花。

推开家门时玄关的座钟敲响七下。奶奶小石樱子正往佛龛前供上新鲜的白玉兰,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中岛琉菜去年送的祈福签上。“姐姐淋成落汤鸡啦!“妹妹小石杏月举着汤勺从厨房蹦出来,围裙上沾着味噌汤的油渍。她今年刚升初一,发梢还系着琉菜送的樱花头绳。

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我冰凉的手指:“去泡个澡吧,一会来吃杏月做的下午茶。“我应了一声,脱了衣服,走进了浴室。

热水漫过脖颈时,我听见她们在茶间低声交谈。杏月清脆的声音忽高忽低:“......庙会那天要穿浴衣对吧?我想系樱花粉色的腰带......“

浴缸边缘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我锁骨上。去年此时,琉菜穿着浅葱色浴衣在庙会灯笼下转圈,樱粉腰带的流苏扫过我的鼻尖。她偷偷把求来的恋爱御守塞给我,神社石阶上的蝉鸣声忽然被救护车的鸣笛撕裂。

“姐姐快来看!“杏月突然拉开浴室门,举着手机屏幕往我眼前凑,“宫水姐妹的社交账号......“水蒸气模糊了屏幕,但依然能看清最新动态:九宫格照片中央是琉菜的病床照,配文「永远怀念小天使~评论区抽奖送同款镇静剂哦♡」

我扯过浴巾裹住身体冲进卧室。梳妆镜映出锁骨下方新月形的疤痕——那是琉菜最后一次发作时咬的。当时她蜷缩在天台角落,校服衬衫沾满自己的呕吐物:“她们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活着......“

窗外的夕阳像一块浸了水的红布,沉沉地压在我的睫毛上。我数着窗棂上凝结的第七颗水珠,看着它沿着去年台风天留下的裂缝蜿蜒而下,在中岛琉菜用荧光笔画的皮卡丘尾巴上摔得粉碎。

“姐!“木地板发出吱呀的抗议声,杏月抱着橘色独角兽玩偶撞开门,带进一阵草莓大福的甜腻气息。玩偶右眼缝着歪歪扭扭的黑线,是上周琉菜来家里过夜时补的。

“望川格雅和佐藤悠在门口等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她十二岁的眼睛亮得像是装进了整个银河,发梢沾着的糖霜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粉。

我刚穿好衣服就被妹妹强行拉出了卧室,“出去走走吧”奶奶也附和道。

六月傍晚的风裹挟着青麦气息扑面而来,望川格雅正踮脚去够佐藤悠举高的风筝线圈。她深蓝色的百褶裙摆扫过路边的蒲公英丛,惊起几簇白色绒毛。那个印着皮卡丘的红色风筝卡在电线杆顶端,在渐暗的天色里轻轻摇晃,像是被谁遗落的半片指甲。我仰头数着缠绕其上的七根电线,突然想起琉菜曾说高压电流声像一万只蝉在诵经。

“小石前辈要不要试试草地占卜?”佐藤悠突然转身,制服第二颗纽扣上的三花猫徽章闪过冷光。那是去年文化祭琉菜赢来的奖品,当琉菜为她别上时,指尖曾短暂地停留在她锁骨凹陷处:“悠酱要永远当大家的招财猫哦,一定要……”此刻那只陶瓷猫的笑容在暮色中裂成诡异的弧度,她当时没说完的后半句,现在想来是不是早就预言了什么?

杏月已经尖叫着扑进格雅刚铺好的野餐垫,压碎了垫子下的婆婆纳。紫色小花汁液沾在她白色袜口,像某种诡异的淤青。我后退半步,脚跟陷入松软的田埂,惊起几只沉睡的萤火虫。它们尾部幽绿的光斑在暮色中划出断续的轨迹,让我想起琉菜病床前心电监护仪跳动的曲线。

她们的笑声在暮色里织成透明的茧。格雅用狗尾草给杏月编戒指,细碎的绒毛粘在少女泛红的脸颊,像是给笑容镶了层毛边;佐藤悠终于取下风筝,线轴转动时发出类似老式放映机的咔嗒声,缠绕其上的风筝线在暮色中泛着银光,仿佛将天空切割成无数菱形碎片;杏月把蒲公英吹向我,那些白色降落伞却纷纷避开我周身凝滞的空气,转而飘向更远处的稻草人——它歪斜的竹骨架上还缠着去年我们系的金鱼旗残片,在晚风里招展如招魂幡。

那个稻草人戴着琉菜的遮阳帽。记忆突然变得锋利,割开去年台风天的雨幕。我们偷溜出来加固它时,琉菜把自己的草帽扣在它腐烂的竹架上,帽檐内侧用荧光笔写着“要幸福啊”。“这样就算下雨,稻草人先生也不会感冒啦。”她说话时雨珠正顺着发梢滴进我的后颈,凉得像此刻突然掠过的夜风。现在那行字被雨水泡得晕染开来,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前辈的手好冷。”突然贴近的体温让我一颤,望川格雅不知何时挨着我坐下。她校服袖口有薰衣草柔顺剂的香味,混合着泥土深处翻涌上来的潮气,“要听蝉蜕的故事吗?我奶奶说每只蝉的壳里都住着等不到夏天的人。”她说话时摩挲着腕间的银镯,内侧刻着的梵文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我数着稻草人帽檐下的破洞,第七个洞边缘发黑,像是被烟头烫伤的痕迹。杏月在教佐藤悠跳皮筋,童谣的尾音被暮色泡得发胀:“......二五六,二五七,迷路的孩子数星星。“她们投在麦田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错成某种神秘的图腾。远处传来晚钟的余韵,惊起稻田里成群的雀鸟,翅膀扑棱声像是谁在快速翻动旧相册。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脸颊。转头看见佐藤悠举着罐装可乐,易拉罐表面的水珠正沿着他掌心的生命线蜿蜒而下,在虎口处积成小小的水洼。“小石前辈知道吗?“他屈指弹开拉环时,气泡涌出的声响惊飞了电线上的乌鸦,“镇东的废弃铁轨旁,最近开满了蓝花楹。“

“蓝花楹?你说在那废弃铁轨旁开满了蓝花楹,是吗?”我有些激动,蓝花楹是琉菜最喜欢的花了。

“是的。”佐藤悠酱可乐递给我,点头确认到。

夜风突然变得锋利,割开我凝固的呼吸。杏月蹦跳着踩自己的影子,白色帆布鞋沾满泥点,像是踩着无数个微型的黑夜。望川格雅开始哼唱不知名的摇篮曲,她手腕上的银镯随着节奏轻响,每次晃动都折射出细碎的星光。我突然发现镯子上刻着的不是梵文,而是无数只首尾相连的蝉。

当第一颗星子刺破靛青色天幕时,稻草人的帽子突然被风掀起。那顶褪色的草帽在空中翻卷,像极了琉菜坠落时绽开的裙摆。我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一把潮湿的夜雾。指尖残留的凉意让我想起最后一次触碰她手腕时的温度——比此刻的晚风更冷,比星子更遥远。

“姐!看这个!“杏月突然扑过来,摊开的掌心里躺着半枚蝉蜕。在渐浓的夜色里,那透明的空壳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腹部裂开的缝隙中,依稀可见去年盛夏未褪尽的温度。

她指着蝉蜕背部精巧的纹路:“像不像学校课桌上的花纹?“我突然记起那张被教务主任勒令清理的课桌,琉菜用蓝色圆珠笔在上面画满了蝉翼的脉络,每一道纹路都精确得像是解剖图。

晚风送来远处便利店自动门的电子音,惊醒了蛰伏在暮色深处的记忆。我轻轻合上杏月的手掌,蝉蜕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望川格雅的银镯仍在唱着摇篮曲,我仰头饮尽最后一口可乐,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麦浪的私语。当第二颗星星亮起时,我突然听见蝉鸣——不是来自盛夏的树梢,而是从我们每个人影子的裂缝里,从稻草人空荡荡的胸腔中,从琉菜最后望向天空的瞳孔深处,千万只透明的蝉正在同时振翅。

“小石柚月,你怎么在这?也是来散心的吗?”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头一看,昔爱真由里正朝我走来,她的步伐轻盈,仿佛这片雨幕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的手里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雨滴在上面敲打出细碎的节奏。

“是的。”我站起身,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滑落,打湿了肩膀。我朝她走去,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杏月,还有悠酱、格雅,我先失陪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真由里走近我,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关切。她的眼睛在雨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透过雨帘凝视着某种我无法触及的东西。

“哪里一个人了?这不跟妹妹和她同学在一起。”我低声回答,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远处。盛夏的雨丝缠绕着电线杆顶端的乌鸦羽毛,那只乌鸦一动不动,仿佛在凝视着这片被雨水笼罩的小镇。

“可你孤独的灵魂都飘出来了,咱们走一走?”真由里轻轻叹了口气,将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一些,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像是我们都不属于这个地方,只是偶然路过。

“嗯,走吧。”我点了点头,跟在她身旁。我们沿着小镇的柏油马路慢慢走着,脚下的水洼映出我们模糊的身影。雨声淅淅沥沥,像是某种低沉的背景音乐,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

“琉菜枕头底下压着二十七封信。”真由里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像是在整理鞋带,但我看得出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她的模样像只淋湿的蝴蝶,翅膀被雨水打湿,无法再轻盈地飞翔。

“全是写给镇公所的投诉信。”她继续说着,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仿佛在寻找某种支撑。

“她父亲上个月把玄关的玻璃门换成了铁栅栏。”我接过她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中岛家的模样。那栋房子总是飘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仿佛在掩盖某种更深层的腐朽。琉菜手腕上的淤青被长袖衬衫遮得像暮春迟迟不肯凋谢的梅雨云,每次见到她,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那次家政课,缝纫机卡线,她撩起袖子时,皮肤上那些痕迹……”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烫痕像是某种神秘的星座图案,记录着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终于解脱了。”真由里长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但更多的是沉重。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后的创可贴,边缘已经翻卷,像是某种象征。

“这个小镇啊,我真是待够了。”我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里满是厌恶。石子滚进路边的水洼,溅起一片水花,仿佛在嘲笑我的无力。

“电车2个小时一班,而且只能去市区。”真由里接过我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她的目光投向远方,像是透过雨帘看到了某种我们无法触及的未来。

“没有咖啡馆、没有商场……我真的好想去东京啊。”我对着空荡的山谷痛苦地喊着,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山谷没有回应,只有雨声在耳边回荡,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要不要去中岛家?”真由里突然直起身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耳后创可贴被雨水打湿,边缘翻卷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脱落。

“嗯,走吧。”我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我们继续向前走去,背影在雨幕中逐渐模糊,仿佛与这片夜色融为一体。

雨越下越大,柏油马路上的水洼映出我们模糊的身影。中岛家的房子渐渐出现在视野中,那栋房子依旧飘着消毒水的味道,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

“你害怕吗?”真由里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试探,“她的养父……”

“不怕。”我摇了摇头,尽管心里有些不安,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们走到中岛家的门口,铁栅栏在雨中显得格外冰冷,仿佛在阻挡我们进入。

“你觉得……她真的解脱了吗?”真由里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伞柄,指节微微发白。

“我不知道。”我低声回答,心里有些复杂。琉菜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她的笑容总是带着一丝疲惫,仿佛在努力掩盖某种痛苦。

“我们进去吧。”真由里深吸了一口气,摁响了门铃,“中岛阿姨,我们是中岛琉菜的同学,我们想再看看琉菜。”

门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中岛夫人给我们开了门,我们走进中岛家的院子,雨声在耳边回荡,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秘密。

我们走进中岛家的客厅,房间里的摆设依旧如常,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琉菜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她的笑容总是带着一丝疲惫,仿佛在努力掩盖某种痛苦。

玄关的霉味钻进鼻腔时,我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潮湿的苔藓气息混合着线香燃尽的焦苦,像无数只腐烂的手从脚踝爬上来。中岛太太枯槁的手指在门框上蜷缩成鹰爪,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漆皮——那是上周琉菜被拖进储藏室时抓落的吗?她浑浊的眼珠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转动,布满老年斑的脖颈随着诵经声机械地摆动,仿佛被无形丝线操控的人偶。

“琉菜的朋友。”她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擦过朽木,和服下摆沾着几点发黑的米粒。真由里刚要开口,我已经挤进狭窄的走廊。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濒死的呻吟,每道裂缝里都渗出陈年的酒气。

佛龛前的男人转过头来,油光发亮的后颈在昏暗里泛着青白,后脑勺的头发剃出规整的金钱图案。他跪坐的姿势堪称虔诚,面前供着的骨灰盒上,琉菜高中毕业照的笑容被烛火舔得扭曲,相框边沿结着暗黄的蜡泪。

“你们是琉菜的同学?”他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肥厚的手掌撑在榻榻米上要起身。蓝染和服腰带下凸起的肚腩擦过供桌,烛台晃动的影子突然爬上琉菜的脸,照片里弯弯的眼睛在阴影里裂成两道漆黑的缝。供品橘子滚落到我脚边,果皮上布满霉斑,像极了琉菜葬礼那天她养父西装领口可疑的污渍。

“是的,叔叔,我是昔爱真由里,请多多关照。”真由里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也让我打招呼。

但我盯着骨灰盒边缘的锯齿状划痕,那是上周琉菜在电话里哭诉时,说被他在书架上撞出的伤痕。当时她压抑的抽气声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为什么要逃呢?爸爸明明最疼你了。“醉醺醺的声音透过薄墙传来,此刻又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

直至真由里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是小石柚月,请多多关照。”

“请用茶。“中岛太太端着漆盘的手抖得厉害,我用余光瞥见墙角那个泛白的Hello Kitty贴纸,红色蝴蝶结被刮去半边——琉菜十六岁的生日视频时,背后就是这面贴着幼稚贴纸的墙,她对着镜头笑说这是养父送的礼物,可我们都知道她的养父从来不会送她礼物,要是有,也是数不尽的伤口罢了。贴纸下方有块不自然的墙面补丁,形状像极了琉菜后颈那块被长发遮掩的伤。

骨灰盒突然倾斜了,养父伸手去扶时,和服袖口露出半截烟疤,形状像极了琉菜锁骨下方那个总是用高领毛衣遮住的伤痕。去年文化祭更衣室里,我亲眼见过那个暗红的印记,此刻那朵腐烂的花在她养父手腕上绽放,随着脉搏突突跳动。

“小心点啊,闺女。“他假惺惺地擦拭骨灰盒,指节上的金戒指刮过琉菜的照片。我突然想起初中毕业典礼那天,琉菜雪白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东西,还有她接过毕业证书时,袖口滑落的手腕上那圈痕迹。礼堂的镁光灯下,她踉跄着差点摔倒,教导主任却夸赞她父亲管教有方。

身体先于理智扑向骨灰盒,我迅速扑上去,将琉菜的骨灰盒抢了过来,琉菜的重量比想象中更轻,骨灰盒角落的凹痕硌着胸口,那是她最后一次被推搡撞上书架的证明。

养父的脸在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扑来时掀翻了供桌,琉菜的遗照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在她微笑的唇角裂开细纹。供桌上的橙子滚落一地,在地板留下黏腻的汁液,像极了琉菜被迫跪着擦拭榻榻米时滴落的鼻血。

“还给我!混蛋!“他扑来的身躯裹挟着刺鼻的古龙水味,那是琉菜每次请假缺席后,教室里总会残留的气味。我踉跄后退时撞翻置物架,水果刀从砧板弹起的瞬间与记忆中完美重合——三个月前的家政课上,琉菜握刀的手突然颤抖不止,番茄汁顺着案台滴成蜿蜒的小河,她盯着自己手背的烫伤喃喃:“爸爸说女孩子不该拿刀。”

我用着水果刀指向琉菜的禽兽养父,刀尖颤抖的银光里,我看见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在跳。

“你假惺惺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每周六晚上你锁琉菜在壁橱,因为那天居酒屋不开门?她膝盖上的旧伤根本不是摔下楼梯,是你喝醉后用凳子砸的!你这个禽兽,动不动就家暴她!为什么要把你本身的懦弱变成痛苦施加在琉菜的身上?“记忆突然清晰如昨,琉菜体育课换运动服时,大腿内侧的淤青像凋谢的紫阳花。

“从现在开始,中岛琉菜的骨灰盒由我保管。”

“你说什么?你疯了吗?“他挥来的拳头带起腥风,刀锋划破空气的瞬间,血液溅上手腕。真由里打翻的陶杯在地上炸开,我趁机冲向玄关时,琉菜的骨灰在盒子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她每次挨打后压抑的抽泣。

雨点突然砸在脸上时,我才发现怀里的骨灰盒缺了一角。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琉菜养父的辱骂声。

真由里踉跄着追上来的脚步声混着雨声,她校服袖口的栀子花刺绣沾了泥水——那是琉菜去年缝给我们的生日礼物,她说白色栀子最能衬少女的纯洁。而现在那些花瓣正在雨水里晕染成淡红。

转过第三个巷口时,雷声正好吞没了远处琉菜养父的辱骂。雨珠砸在便利店塑料遮阳棚上的声响,像是谁把整盒玻璃弹珠倒进了铁皮桶。我抱紧骨灰盒蜷缩在自动贩卖机后面,霓虹灯管在雨幕里晕染出暗红色的光晕,把积水潭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泊。

琉菜十五岁那年逃出家时,是不是也躲在这里数着硬币等天明?当时她藏在储物柜给我发消息,说自动贩卖机的蓝光像深海里的灯笼鱼。此刻同样的蓝光正映在骨灰盒缺口处,露出里面混着碎骨的灰白粉末。

我抱着中岛琉菜的骨灰盒站起身,走过柏油马路,穿过巷子。风钻进校服领口的瞬间,我感觉到怀中的木盒在发烫——或者说,是我的手在发抖。

衣柜门合上的刹那,整个房间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心跳。骨灰盒被塞在冬季制服和运动衫的夹缝里,深褐色的棱角突兀地刺破布料褶皱,像她生前总爱别在刘海上的那枚银色发卡。

“同学们,大家知道‘黎明之时’的含义吗?”国语老师望川栀水在黑板上写下“黎明之时”这四个字,粉笔尖与黑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我盯着她发梢晃动的珍珠发夹,那是去年毕业典礼上琉菜亲手做的礼物。这是望川格雅的母亲,也是全镇唯一会穿振袖和服授课的国语老师。

“小石柚月同学。”国语老师第三次敲响黑板时,我才发现自己在课本空白处画满了漩涡状的线条。粉笔折断的脆响惊得前排女生缩起肩膀,而我盯着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突然想起昨晚骨灰盒表面也浮着相似的雾气。那些螺旋状的涂鸦不知何时爬满了整个页脚,就像琉菜输液时盯着点滴管发呆画的那些抽象图案。

“是。”我急忙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向国语老师。

真由里的饭团滚到地上时,我们三人正挤在学校前的空地里吃午饭。她捏着便当盒的手指还在发颤:“你疯了吗?中岛的人来闹事怎么办?”

米粒粘在她浅蓝色的指甲油上,像撒落的安眠药片。我注意到她的便当盒换成了全黑的款式——自从参加完琉菜的葬礼,我们都默契地避开了所有明亮色彩。

“他们又不会担心琉菜。”青林信勒叼着吸管,校服领带松松垮垮地斜在胸前,“不过柚月,这确实太酷了,竟然把骨灰盒抢了过来。”

“带她去海边吧。“真由里突然说。她蹲下身捡饭团时,我看见她手腕上还戴着去年文化祭时我们四个一起买的友情手链,褪色的尼龙绳已经起了毛边。她的发丝间沾着片樱花瓣,这个季节本不该有樱花,但我突然想起琉菜病房窗台上那株人造樱花,塑料花瓣在空调风里永远保持着凋落前的弧度。

青林用小石子在地上划出几条线:“或者埋在学校后山的樱花树下?去年春天我们还一起在那边野餐......“他的声音突然卡在某个音节,我们都记得那天琉菜偷偷拔掉输液管跑来,手背上贴着渗血的纱布,却笑着说要给我们表演新学的魔术。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琉菜被推进火化炉前最后的面容突然浮现在便当盒盖的反光里——化疗掉光的头发重新长出了细软的绒毛,被入殓师梳成乖巧的齐刘海,仿佛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其实......”我按住在风中乱飞的作业纸,“她说过想去东京看星星。”那是去年深秋的傍晚,我们翘掉社团活动躲在生物准备室吃鲷鱼烧,琉菜裹着毛毯坐在显微镜旁边,输液留下的淤青在锁骨下方若隐若现。

信勒和真由里同时沉默下来,远处操场上传来足球社的吆喝声。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潮湿的梦。月光像医用纱布蒙在衣柜上,骨灰盒的铜质搭扣自动弹开,琉菜穿着白色连衣裙从木屑般的灰烬里坐起来,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在黑暗里荧荧发亮。她歪着头微笑时,嘴角裂开的纹路里不断涌出灰白色粉末,落在我的枕边变成闪着磷光的星砂。

“我们要用心去面对这些绳结。“奶奶的指腹在麻绳上摩挲出细碎的响动,“这些绳结就像你们的亲人一样。”暮色透过和纸窗棂在她银白的发梢流淌。我望着她手背上盘踞的斑纹,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神社后院见过的蛇蜕,那些半透明的纹路在月光下也是这样层层叠叠地泛着冷光。

麻绳在指缝间磨得发烫时,奶奶忽然停下了动作。她枯枝般的手指悬在未完成的蝴蝶结上方,目光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衣柜。杏月编到一半的流苏从膝头滑落,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那个红漆衣柜......“奶奶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像老式收音机接触不良时的电流声。我跪坐在榻榻米上不敢回头,余光瞥见杏月正用编绳的指甲狠狠抠着榻榻米边缘。那件红漆衣柜是父母留下的,自从九岁那年我踩着板凳擦完最顶层的灰尘,就再没人打开过它。

木板摩擦的吱呀声刺得太阳穴发胀。当奶奶从叠得整齐的浴衣堆里捧出那个黑木匣时,我闻到了铁锈混着线香的味道。匣盖内侧用金漆写着“中岛琉菜“,烫金字边沿已经剥落成褐色的痂。

“那个……”我刚想解释着什么,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畜生上午来要钱时,怀里鼓出来的就是这个吧?“奶奶的指甲刮过匣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我想起白天琉菜的养父踹门时的情形,他泛着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弹出眼眶,酒气随着唾沫星子喷在门槛上:“两万!不给钱就把它还给我!“当时奶奶数纸币的手指在颤抖,泛黄的千元钞边缘沾着佛龛暗格里的香灰,像葬礼上撒落的纸钱。

当时奶奶从佛龛暗格里掏钱的动作像在拆炸弹,纸币边缘沾着香灰簌簌往下掉。此刻她摩挲着骨灰盒的样子,却像在抚摸婴孩的胎发。线香灰落在我的袜子上,烫出针尖大的黑洞。

“明早去小石神社洒了吧,正好也要去小石神社祭祖。“奶奶突然说。窗外的蝉鸣有一瞬间的凝滞,杏月把编绳缠在手腕上勒出红痕。我知道她又在模仿我——就像七年前父母葬礼时,我攥着白菊把掌心扎出血,五岁的她就硬生生折断了整支花茎。那些染血的菊瓣落在黑色漆器供盘里,像雪地里冻僵的蝴蝶。

“能不能……把它留在家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编到一半的绳结突然散成乱麻。奶奶把骨灰盒轻轻放在矮桌上,月光给黑木匣镀了层青白的釉。

榻榻米缝隙里钻出潮湿的霉味,和九岁那年暴雨夜闻到的气息一模一样。那天晚上杏月发着高烧说胡话,奶奶把最后半片退烧药掰成两半,我蜷在壁橱里听着雨打窗棂,突然明白父母再也不会带着鲷鱼烧回家了。

“被强行带走的东西,要送回该去的地方才行。“奶奶用缠着创可贴的拇指抹开匣盖上的灰,我突然注意到她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绳屑。那些用来编结的五彩丝线,其实都是神社新年祭典用剩的废料。

杏月突然开始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我拍打她单薄的脊背,视线却粘在骨灰盒烫金的名字上。中岛琉菜,她是否也曾在黑夜里数着天花板裂缝,盘算着攒够去东京的车票钱?她可曾知道,自己攒了五年的储蓄罐最终变成了骨灰盒上的烫金字?

“柚月讨厌神社吗?“奶奶往茶壶里添热水的手顿了顿,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我想起每月初一的参拜,鸟居下的石灯笼永远缺了半边,香油钱箱的裂缝里卡着霉变的五元硬币。杏月总要把硬币擦得锃亮才肯投进去,而我早在三年前就发现,那些硬币第二天总会出现在便利店的自动贩卖机里。

杏月终于止住咳嗽,把冰凉的手塞进我手心。她的指甲掐进我掌心的软肉,像小时候每次经过镇口废弃车站时那样。生锈的铁轨缝隙里钻出鹅黄色的蒲公英,我们总比赛谁能把绒球吹得更高,直到某天我发现那些绒毛根本飞不过水泥围墙。

“东京的楼比富士山还高吧?“杏月突然开口,她今天拆了七次绳结还没编成三股辫。奶奶往骨灰盒上盖了块绣着金鱼的袱纱,褪色的红鲤鱼正巧游过“中岛“的“岛“字。

茶梗在杯底竖成歪斜的十字,奶奶啜饮的声音混着远处末班电车的轰鸣。我数着壁钟的滴答声,直到杏月的脑袋重重砸在我肩上。她蜷缩的姿势和父母遗照后的那只三花猫一模一样,那只总来偷吃供品的野猫去年冬天冻死后,奶奶用装和果子的铁盒葬在了石榴树下。

“想去的话就去吧。“奶奶突然说。我猛地抬头,发现她正用编绳的手法在袱纱上打结,月光把银发染成骨灰盒的漆黑。杏月的呼吸声变得又轻又急,就像她偷偷养在鞋盒里的麻雀死前那次喘息。

编到一半的绳结散在榻榻米上,像条僵死的蜈蚣。我数着糊纸拉门上的竹骨,突然又想起中岛琉菜的养父上午踹门时,有片竹骨“啪“地裂开了细缝。当时奶奶付钱的动作比给我交学费时还要干脆,而现在她抚摸着骨灰盒的样子,仿佛在对待早夭的女儿。

杏月在梦里抽噎起来,我把她汗湿的刘海别到耳后,触到滚烫的耳垂。药箱里应该还有去年剩下的退烧贴,或许已经过了保质期,就像便利店总在深夜打折的便当,明明还在赏味期限内,却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我攥紧散发着霉味的坐垫,听见十六岁自己的声音混着的蝉鸣:“等杏月睡醒,我们一起去小石神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