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巷的晨雾浸着槐花香,阿丑把陆沉从草席上抱起来时,露水正顺着庙檐滴在他脖颈。少年瘫软的身子像一捆浸水的柳枝,头颈无力地垂在她肩头——三年前从乱葬岗背回来时便是这般模样,筋脉碎得像被碾过的竹篾。
“沉,张嘴。“阿丑跪在潮湿的蒲团上,用木勺撬开他冰凉的唇。米浆里浮着昨夜讨来的槐花瓣,陆沉喉结机械地滚动,几滴浆水顺着下颌滑落,在陈旧的褥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庙门外传来王婶的叹息。妇人将陶罐搁在褪色的门槛前,宽大袖口掩住鼻子:“造孽哟...这瘫子居然还喘着气。“罐底沉着半勺糙米,混着砻糠和鼠粪。
阿丑的眼睛倏然亮起来。她膝行着蹭到门边,腕间铜铃擦过青砖发出细响,惊得罐沿停驻的蓝蝶振翅而起。那蝶翼掠过陆沉低垂的眼睫时,突然迸溅出星屑般的光点。
日头攀上枇杷树梢时,巷子口传来孩童的嬉闹。虎子挥着刚折的柳条抽打石阶,突然瞥见屋檐下那具藤条编的拖床——那是阿丑用捡来的蓑衣绳和破门板扎的,此刻陆沉正蜷在当中,苍白的脚踝从薄毯下支棱出来,像两段剥了皮的芦苇。
“快看瘫子尿裤子!“男童尖笑着掷出石块。阿丑扑上去用脊背挡住陆沉的瞬间,青石板缝隙里突然钻出嫩绿藤蔓,蛇一般缠住飞石。虎子踉跄后退时,看见陆沉散乱的额发下,有点点萤光正从毛孔渗出。
卖豆腐的老汉最先察觉异样。他正要舀起最后一勺豆浆,却发现陶瓮不知何时已重新盈满。隔壁瘫了半月的母驴突然站起,湿漉漉的鼻头轻触陆沉垂落的手背。
“妖怪...是妖怪啊!“虎子嚎哭着逃远时,阿丑正把陆沉的头颅揽在膝上。少女生满冻疮的手指穿过他枯草般的黑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些被孩童惊散的萤火虫聚拢成河,在两人周身流转,照亮陆沉衣襟下淡金色的纹路——那些枝桠状的光痕正沿着心口蔓延,像在描摹某棵通天巨树的根系。
阿丑用井水替他擦拭身体时,发现少年腰间不知何时多了枚朱砂痣。那红点艳得像要沁出血来,指尖触碰时,竟传来远古祭坛上的鼓声。庙外老槐簌簌摇落一树白花,那些本该在黎明凋零的花苞,此刻却在陆沉枕边绽成莲座模样。
暮色四合时分,阿丑背起陆沉回山神庙。月光透过瓦缝落在少年裸露的胸膛,那些金纹已攀至锁骨,细看竟是无数星辰勾连的轨迹。破庙角落的蛛网无风自动,蛛丝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遥远天穹的异象。
九重观星台上,青铜浑天仪突然迸裂。值守长老手中的玉简“咔嚓“断成两截,他望着北方紊乱的星轨,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紫微移位,帝星重现...快禀报阁主!“
沉睡千年的妖祖睁开竖瞳,石像般的躯体簌簌落下尘埃。祭坛上供奉的青铜灯盏无火自燃,焰心跃动着与陆沉胸口如出一辙的金纹。“何人引来如此异动?“妖祖的声音在谷中回荡,惊起万千飞鸟。
正在闭关的岛主突然喷出一口鲜血,面前的水镜浮现出山神庙的景象。他颤抖着掐诀,却发现天机已被某种至高力量遮蔽:“三百年谋划,竟在此刻出现变数...“
藏经阁顶层的古钟无人自鸣,梵音震落梁上积尘。方丈手中的念珠突然绷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落满地,组成诡异的星图:“阿弥陀佛,天道归位,众生劫起。“
这些站在世界巅峰的存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望向青石村方向。他们看不见的是,那些偏离轨迹的星光正化作银丝,一缕缕钻进山神庙漏风的窗棂,缠绕在陆沉微微抽动的指尖。
子夜时分,最后一点萤火钻进陆沉左耳。阿丑握着他冰凉的手掌沉沉睡去,没看见少年眼角溢出的泪珠正悬在半空,凝成琥珀色的晶石。晶石里封着一缕黑气,状若狞笑的魔脸。
百里外的云层之上,紫微垣悄然偏移三度。
陆沉的意识在黑暗中浮沉,仿佛置身于无边的星河。他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轻轻擦拭自己的身体,那触感让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为一个人拭去血迹。
睁开眼的瞬间,他看见阿丑跪坐在草席旁,正用破布蘸着温水为他擦拭手臂。少女低垂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腕间的铜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阿丑...“他试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的泪光。她手忙脚乱地去够旁边的陶罐,却因为动作太大打翻了水盆。温水溅在陆沉裸露的胸膛上,他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衣不蔽体,身上盖着的是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裙。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乱葬岗被这个傻姑娘捡到,想起她如何用瘦弱的肩膀背着自己走遍青石村讨饭,想起她如何在寒冬里把唯一的破棉袄盖在自己身上...
陆沉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阿丑腕间的铜铃。刹那间,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巍峨的宫殿、破碎的星河、染血的战甲...还有一盏青铜灯,灯芯上跳动着与阿丑眼中如出一辙的光芒。
“原来是你...“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酸楚。三千万年轮回,唯有这盏灯始终相伴。即便灵智蒙尘,即便记忆尽失,她依然记得要守护自己。
目光落在自己枯瘦的手臂上,陆沉苦笑。这具身体确实残破不堪,经脉尽碎,肌肉萎缩,连最简单的抬手都费尽力气。但比起那些在轮回中消逝的记忆,这些伤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望向庙门外。晨光中的青石村炊烟袅袅,孩童的嬉闹声远远传来。这个时代与他记忆中任何一个轮回都不同:没有遮天蔽日的飞舟,没有移山填海的修士,甚至连最基本的灵气都稀薄得可怜。
但正是这样的时代,让他看到了最纯粹的人性。王婶虽然嫌恶,却从未断过他们的米粮;卖豆腐的老汉虽然吝啬,却总会“不小心“多给一勺豆浆;就连那些欺负他们的孩童,也会在阿丑生病时偷偷往庙门口放几个野果...
“阿丑,“他轻声唤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少女歪着头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她很快露出灿烂的笑容,把温热的米粥递到他嘴边:“沉,吃。“
陆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一次次轮回的意义——不是为了统御万界,不是为了超脱生死,只是为了守护这些平凡而温暖的瞬间。
庙外,晨光正好。一只蓝蝶翩然飞过,落在阿丑肩头。陆沉看着那抹幽蓝,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