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老卒

同一时间,长安城西南四十里,上林苑。

经过小半日的车马颠簸,刘长、刘恭叔侄二人,总算是在午时前抵达目的地。

——距离上林行宫约莫三五里处,一栋还算规整的农家宅院。

宅院外,是由夯土砖砌成的一圈齐腰矮墙,叔侄二人下了车、直起身,便将院内的状况尽收眼底。

约莫十丈长宽的方形宅院,有一大半都是前院。

占据余下小半位置的两间屋舍,也同样是土砖夯砌而成,以干草盖了顶。

屋舍外,一老妇半蹲着身,为几名幼童拍打着身上的粗衣。

老妇每拍一下,都能在幼童们身上,扬起一小片土尘。

另有一名年岁稍长些,约莫十来岁的少女,则提着水桶、挽着衣袖,手脚麻利的为前院撒水。

院门处,一老翁拄着杖,单脚着地,身形斜倚在门框上。

见车马停下,刘长、刘恭叔侄二人下了车,老翁脸上当即绽放出一抹笑意,作势要迎,却一时没能稳住身形。

“不劳老者相迎!”

眼看着老翁要摔倒在地,刘长当即一个箭步窜出,单手自腋下扶住老翁。

情急之下没收住力道,刘长这一扶,愣是差点把身形干瘦的老翁,给硬生生从地上提起来。

待老翁稳住身形,双手拄杖,憨笑着对二人连连点头哈腰,叔侄二人这才明白方才,老翁为何会无法稳住身形。

老者上身,是一件土黄色的粗麻襦,也就是粗麻制成的窄袖短衣。

下身,则是颜色稍深一些的袴,套着老者仅有的一条腿,并于小腿处用布条束紧。

另外一条腿的位置,则是自膝盖以下缺失,也同样有一件袴套着,却在膝盖下扎了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刘长面上顿生不忍,当即上手搀扶着老翁,缓缓朝院内走去。

“不、不敢有劳少君……”

刘长莫名的热情,惹得老翁不由一阵慌乱,生怕将刘长身上的名贵衣袍给弄脏。

只是不等老翁推辞,便已是被刘长扶到了院内,于屋舍外的草垛上坐下了身。

同一时间,那老妇、少女,以及三五幼童,已是带着讨好的笑容迎上前。

“见过二位少君。”

“粗鄙人家,实在没什么好待客的物什……”

说话的功夫,老妇便已是憨笑着低下头,羞臊间乱了分寸。

那少女和幼童们,也都在见礼后顾自走开。

——少女径直走向院角的露天东厨,蹲下身为灶台内添起了柴。

孩子们则小跑进屋舍,从门内探出一个个小脑袋,满是好奇的偷偷打量起刘长、刘恭叔侄。

唯独那老翁,虽仍有些拘谨,却也还算不卑不亢的昂起头,憨笑着对二人拱起手。

“说二位少君,都乃周吕侯子侄?”

闻言,早就有准备的叔侄二人当即拱起手:“唯。”

“小子吕长,乃周吕令武侯庶子。”

“——小子吕恭,乃令武侯孙、郦侯庶子。”

叔侄二人各自报出马甲,便见老翁含笑点下头。

“当年,淮阴侯兵围项籍于垓下时,老朽于营中,曾远远瞧见过周吕令武侯一眼。”

“不想一别十数岁,周吕令武侯已故,老朽于这上林,竟还能见到令武侯的儿、孙?”

如是说着,老翁又笑着摇摇头,旋即将手中木杖支于肩上,坐着再一拱手。

“小老儿,单名一个‘苗’字,本无姓、氏。”

“赖故上官,现淮阳郡守:申屠嘉——申屠公,赐氏曰:申。”

“二位少君,可直呼小老儿名讳,或唤一声:申老卒。”

二人自是再一拱手:“见过申老。”

各自报过家门,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便见老卒申苗缓缓转过头,望向院角东厨,正忙着备食的妻、女。

嘴上,则不忘招呼刘长、刘恭二人。

“小老儿,家贫。”

“虽是仗着些许武勋,在这上林安了家,但也终不过一农户,从土里刨食儿吃的命。”

“二位少君车马劳顿而来,却也只得两碗稀粥,聊以果腹了。”

申苗话音落下,刘长、刘恭二人齐齐回过头,朝院门外,正忙着从车上卸货的兵士使了个眼色。

待两袋粟米、半袋高粱米,以及几只宰杀清理过的鸡、鸭、鹅之类,被兵士们依次送入院内,刘长才对申苗再度拱起手。

“偶然得了机会,能于上林游玩几日。”

“得以寄居老者家中,已然感激不尽,不敢再因吃食而为难老者。”

刘长说话间,原本冷冷清清的露天东厨,便已有鸡肉的香味飘散而出。

那老妇、少女皆是一脸喜色,手脚都轻快了不少。

——那两袋粟米,估摸着能有一石多!

别说刘长、刘恭两个半大小子,便是这一大家子吃,也够吃上七八天!

至于那半袋高粱米,还有鸡、鸭、鹅之类,即便都要送上刘长、刘恭二人的餐桌,也总归能让这一大家子沾沾荤腥。

嚼一嚼鸡骨、嗦一嗦鸡肋,那也是好的!

屋舍内,孩子们闻到鸡肉的香味,也是小跑着围住了东厨,朝那散发出香气的‘锅’,也就是陶釜直流口水。

见此场景,老卒申苗面上,也随之涌上一抹略显局促的尬笑。

但最终,却也只是呵笑着,对刘长、刘恭叔侄默然拱手一礼。

将车里的东西都卸在院内,那队兵士也没多停留,就近找了块背风的洼地,着手搭起简易的营帐。

倒是农院外,仍留了两名兵士,围着农院外墙踱步转圈,再时不时瞥一眼院内的刘长、刘恭二人。

对此,申苗一家倒并未表现出慌张,好似是习以为常。

趁着做饭的功夫,刘长也是与申苗攀谈起来。

“敢请问,申老这腿……?”

却见申苗闻言,原本还有些自卑的面容上,陡然涌现出一阵别样的光彩。

只洒然一笑,满是自豪道:“小老儿今年,四十有二。”

“当年垓下一战,小老儿为申屠公麾下弩卒。”

“——当时,申屠公还只是个队率司马,麾下兵士不过五百。”

“那一日,淮阴侯下令追击楚军,截杀项籍。”

“小老儿脚力向来不俗,还真就给小老儿,侥幸追上了一玄甲精骑!”

“怎奈小老儿,实在时运不济~”

“不等小老儿架弩,那骑便调转马头,疾驰而来,将小老儿轰然掀翻在地。”

“待回过神,欲要起身而不能,小老儿才惊觉:竟已为那骑斩下一腿。”

“——左右袍泽都说,那玄甲精骑,便是项籍!”

“恨只恨小老儿,没能当机立断,挥弩以击之……”

“若能将那骑击落马下,便是战殁了,当也能给子孙后嗣,留下个三五千户的彻侯食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