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寺地牢中。
一个冷俊郎君,一个鹤发老人相对着,盘腿而坐。
“岳堂伯今日倒是客气许多。”
萧詧将酒爵斟满,调侃了一句。
王冲苦笑一声,他承认,四日前,于王家府邸中确实莽撞了些。
丧子之痛令他方寸大乱,导致忽略诸多细节,仅凭一个玉佩,便将矛头指向岳阳王。
这两日,王冲得知岳阳王自缚廷尉寺地牢,颇为不解。
如此高贵的亲王,哪怕行不轨之事,老皇帝最终还是会行使皇权,择一替罪者替罪,大事化无。
正如十几年前的临贺王萧正德,当街抢劫,奸掠妇女,残害百姓,廷尉寺却道是盗贼所为。若不是老皇帝的意思,廷尉寺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这两日,王冲情绪稍稍平复。
东宫那边态度转变,令他感到灰心丧气,除非能动员整个琅琊王氏,否则真拿岳阳王没辙。
可族长王褒是岳阳王的岳父,怎能与他同心呢?
岳阳王几乎立于不败之地,顶多声名狼藉一些。
饶是如此,岳阳王还是自缚廷尉寺,一连数日,此等魄力,难道真是被构陷的?
此问,于刑场时,又自问了一遍。
又有高门子弟被残忍杀害,又是雷同死法,果真凶手另有其人么?
王冲有些迷茫,他枯槁指节轻动,举起酒爵饮尽,“那日丧子之痛,方寸大乱下,多有冒昧,王冲当罚酒三樽,以表罪过。”
萧詧闻言,伸手按下酒壶,“人之常情,何言罪过?想来岳堂伯已信任孤清白之言了?”
王冲点头,旋即又茫然摇头,“老夫一介武夫,多愚钝,看不清。不如王爷挑明细节之处,老夫来细细辨别?”
萧詧颔首,“孤若想置人于死地,何须亲自动手?会疏忽玉佩这么个罪证么?孤哪怕痛恨令郎盗换青砖之行径,可看在岳父之面,王妃之面,岳堂伯之面,孤诸多顾忌,怎会枉开杀戮?
孤的贤名,传遍襄阳左右,难道会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么?若不爱惜,何必自缚廷尉寺,以证清白呢?”
萧詧直言,字字珠玑。
王冲浑浊眼神逐渐清明,有种破开乌云见明月之感,“听君一言,顿感惭愧。”说着,于袖中掏出玉佩,双手奉还岳阳王,“当完璧归赵矣!”
萧詧爽朗一笑,双手接过玉佩,亲自为王冲斟酒,“如此,冰释前嫌,往后莫要再提此误会之事。”
王冲双手捧起酒爵,“岳阳王心胸似海,海纳百川也!”言毕,饮尽,“早闻岳阳王其智近妖,不如为老夫推演一番,若能得出真凶,老夫愿为马首是瞻!”
萧詧颔首,于心中抽丝剥茧,过了半晌,开口问道:“郊外凶案,想必岳堂伯早有耳闻了?”见王冲颔首,萧詧接着道:“此事说来话长,涉及许多,孤就从令郎那夜遇害时说起。”
“那夜,孤奔波几处,只为澄清工匠冤屈一案。想必您也知道,令郎受东宫指使,盗换了青砖,嫁祸于石中子一门巧匠。”
王冲顺着萧詧之言,于脑海中慢慢勾勒出场景来。
“暂领大匠卿的陆桓,想必您也知道,诬告工匠便是他所为。那夜,他亦于玉春楼画舫中纵情声色,孤则领着御史大夫张绾与陆桓之父陆知段去寻。临走之际,与一面具怪人擦肩而过。”
“其人怪诞,有土腥味,想必玉佩便是被他盗去,为的是扰乱视听,构陷于孤。孤有九成把握,确定令郎是为那面具怪人所弑。包括北郊凶案,皆此人所为!”
王冲摩挲着酒爵,已经能在脑海中形成画面,甚至,独子是如何被杀的,都历历在脑海中,“王爷可知那面具怪人是谁?受谁指使?其中是否酝酿着阴谋?”
王冲一连多问,皆问在核心之处。
萧詧顿了顿,这些问题也曾困惑他许久,如今已是拨开乌云见月明。
这是一个局,湘东郡王萧绎剑指东宫之局,且能挑起岳阳王府与东宫的争端,可谓一举两得。
此局涉及储君之争,总不能就这么大咧咧的跟王冲说,先父萧统是被如今正位东宫的萧纲所害。
湘东郡王萧绎手上或掌握证据,于是策划这么个局。
那面具怪人或许是当年灭口未成的东宫死士,令郎之所以被杀,可能是参与其中。
虽说以上皆是萧詧推测,但真相八九不离十。
“岳堂伯之问,恐怕孤暂无法相告。”
萧詧含住一个荔枝,润了润嗓门。无论如何,王冲还未到他坦诚相待的地步。
关键时刻,王冲脑海中的画面感戛然而止,有些意犹未尽,明明再往前走两步,就真相大白了。
可就差这两步,真相如隔九霄云外。那种满脑子疑问,却又窥探不到真相的不满情绪霎时令王冲压弯了眉。
王冲不甘心,试探道:“是否与东宫有关?”
当前为止,林林总总的线索无一不指向与岳阳王府对立的东宫。可张浔乃太子胞妹富阳公主之子,为了构陷岳阳王府,未免代价太大。
王冲故而有此一问,此问时,他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倘若真是东宫弃子之举,来构陷岳阳王府。那此前投诚东宫之所为,不就是认贼作父么?
萧詧颔首,却又道:“与东宫有关,令郎却不是东宫所害,东宫顶多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此案另有隐情!”
王冲一愣,顿感思维匮乏,思绪都到这了,还能另有隐情?
这岳阳王果真其智近妖,林林总总诸多线索,有如乱麻,却能抽丝剥茧,梳理得如此整齐透彻。还能推导出其中隐情,老夫佩服!
说到另有隐情,王冲就恨不能再长出一个头颅来思量了。
萧詧看着王冲懊恼神色,不禁意识到,差点把这个岳堂伯CPU给干烧了,“岳堂伯不必理会其中盘根错节,孤自会设法擒获那面具怪人,还愁无法替亡子报仇么?”
王冲满意颔首,眼前局面非他一介武夫所能窥探得的,大仇得报就是他最大愿望,“王爷运筹帷幄,佩服,有用到老夫的地方,尽管差遣。”
萧詧一佻剑眉,别说还真有,“和解之事,权当没有发生,岳堂伯依旧摆出痛恨孤的模样,陪孤演上一出好戏!”
王冲拇指一探,“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