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再见白怀瑾

白怀瑾攥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那方赤檀妆匣映着日头,缀满的东珠晃得人眼晕。

鎏金鸾鸟衔着的红宝流苏随着马车颠簸,每晃一下都似在嘲弄他的荒唐。

谢府朱漆大门前,往来宾客的目光粘在妆匣上撕都撕不下来。

白怀瑾疾步穿过垂花门,湘妃竹帘后传来细碎议论:“白家郎君捧着凤求凰的妆奁呢”“莫不是要给哪家姑娘下聘了”——他额角突突直跳,险些将匣子塞给身后憋笑的长随。

花厅,檐角的铜铃被春风吹得叮咚作响时,白怀瑾已拐进西侧月洞门。

鹅卵石小径旁的木香花开得正盛,雪白花瀑后忽传来娇声:“那桑家女定是使了巫蛊!前日谢小将军为她猎的赤狐,皮毛竟比郡主大氅还鲜亮。”

“何止!”另一道声音压得极低,“我表姐在宝华寺瞧见,谢小将军跪在观音殿求姻缘签,签文上写着‘前世碧海鲛人泪’...”

桑家女?

白怀瑾顿住脚步,锦靴碾碎半朵落英。

“听说,她腕上戴着谢家祖传的翡翠镯?”

“可不是么!卫国公夫人亲手套上去的...”

护甲刮过太湖石的声响惊破私语,白怀瑾猛然回神,却见戚隆从芭蕉叶后探出头来。

他今日竟着了身绛紫团花袍,活似只开屏的孔雀:“可算寻着你了!听说谢钧钰和他的心上人正在花园散步,咱们一块去瞧瞧!”

长舌妇们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桑知胤自影壁转出时,腰间蹀躞带上的错金螭纹佩叮当作响。

他见白怀瑾盯着自己腰间玉珏,笑着解下把玩:“小妹前日非说这佩要配天水碧穗子,闹着要重编——怀瑾兄可知绣云坊在何处?”

暮色渐染,白怀瑾望着桑知胤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纹,忽想起去岁初雪时,桑家小妹捧着暖炉立在梅树下的模样。

那时她发间别着支素银簪子,倒比满园红梅更清艳三分。

“令妹...”他喉间发紧,像是被妆匣上晃眼的南红玛瑙灼着了,“今日可曾配那支点翠蝴蝶簪?”

桑知胤诧异挑眉:“怀瑾兄何时留意女子妆扮了?”话未说完,戚隆已拽着两人往花厅去。

……

花厅内鎏金狻猊香炉吐着鹅梨帐中香,八仙桌上错落摆着琉璃盏盛的金橘雪泡、青瓷瓮装的樱桃酪浆,并一碟碟雕成牡丹状的酥山。

谢钧钰执起錾花银壶,琥珀色浆水注入天目盏时,盏底游鱼纹竟似活过来般摇曳。

“长安城七十二坊的饮子都尝遍了。”他指尖拂过冰裂纹梅瓶上凝结的水珠,耳尖红得像是浸了西市胡商卖的葡萄酒,“东市王记的酸梅汤太涩,西市张婆子的杏酪又嫌甜腻...”

桑知漪望着食案上冒着寒气的酥山,银匙柄上缠着防滑的茜色丝绦。前世白怀瑾总嫌甜食腻人,她却不知有人会为着她一句“爱饮冰酪”,把长安城的井水都湃凉三分。

“谢公子费心了。”她接过缠枝莲纹的越窑秘色盏,指尖触到盏壁沁出的凉意。

金橘雪泡在舌间绽开清甜时,檐下铁马忽然叮咚乱响,惊得她腕间翡翠镯磕在案几上。

戚隆掀开湘妃竹帘时,正撞见谢钧钰扶着桑知漪皓腕查看玉镯。

少女抬眼刹那,他恍惚瞧见三月桃汛时灞桥边的烟柳,明明是最清透的绿,偏生缠着欲滴未滴的雨雾。难怪谢钧钰要把祖传的翡翠套在这截雪腕上。

“戚兄来得正好。”谢钧钰横身挡住桑知漪半边身影,玄色织金袍角扫落案上红玛瑙串珠,“前日你说要借的《武经总要》,我让墨竹放书房了。”

戚隆胡乱应了声,转身将谢钧钰交代他捎带的食盒搁在花梨木架上。盒盖掀开时,桑知漪瞥见里头竟是她上次在樊楼夸过的水晶龙凤糕。

“白怀瑾怎么还没到?”谢钧钰突然扬声,惊飞了窗外槐树上歇脚的山雀。

琉璃盏中的金橘雪泡泛着细碎冰晶,桑知漪仰颈饮尽时,嵌宝护甲叩在盏沿发出清响。

凉意顺着喉管滑入肺腑,终于将即将见到白怀瑾时翻涌的心潮压下去。

她垂眸望着盏底残留的橘瓣,忽听得戚隆倒抽冷气的声音震得满室烛火摇晃。

“你竟与知胤的妹妹......”戚隆手中折扇“啪嗒“落在青玉砖上,指着谢钧钰的指尖都在发颤,“上月你说要带心上人来马场,原是桑家的大小姐!“

话音未落,紫檀嵌螺钿屏风后倏地掠过竹青色衣角。

桑知胤素日里执笔的手此刻青筋暴起,竟将谢钧钰玄色织金箭袖提得离地三寸。他玉冠上垂落的缨穗剧烈摇晃,映着花厅十二连枝灯烛,在墙面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松手!”谢钧钰脖颈涨得通红却挺直脊背,“令妹及笄那日我便禀明父母,三书六礼样样都要给最好的,你......”

“你也配提三书六礼?”桑知胤一拳砸在黄杨木茶案上,震得汝窑茶具叮当作响,“上元节是谁说要给表妹打金丝灯笼?端午又是谁替表妹抢龙舟头彩?你既有了表妹,无端招惹我妹妹干甚?”

“桑兄听我解释,我卫国公府与长泰侯沾亲,靖安侯长女是漪儿的表姐,嫁给长泰侯世子为妻,论起来漪儿可不就是我远房表妹!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漪儿也是你能叫的?”桑知胤气得跳脚。

戚隆急得去掰桑知胤手腕,腰间羊脂玉佩撞在案角碎成两半:“祖宗们轻些!外头还有百十桌的宾客。”

桑知漪端坐在紫檀卷草纹圈椅中,慢条斯理地将翡翠镶红宝镯子往腕上推了推。

她转头时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流苏轻晃,恰巧迎上白怀瑾跨过门槛的目光。

隔着满地狼藉与纷扬香灰,白怀瑾玄色云纹履定在门槛内三寸。他手中还握着方才宴席上未饮尽的梨花白,此刻琥珀色酒液在琉璃盏中泛起涟漪,正如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前世洞房夜合卺酒也是这般晃动的。

桑知漪眸光掠过他腰间墨玉螭纹佩——那是她当年亲手打的络子。如今却像看陌生人般淡淡扫过。

白怀瑾喉间突然泛起血腥气。

他设想过与前世的妻子千百次重逢,或许是朱雀街擦肩而过,或许是诗会上遥遥相望,却唯独没料到会撞见她与谢钧钰耳鬓厮磨的模样。

更不曾想她此刻竟能如此从容地将他当作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