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更鼓刚敲过两响，王熙凤便歪在填漆床的苏绣引枕上。鎏金暖炉烘得屋里春意融融，她只松松绾着个慵妆髻，葱绿撒花寝衣外头裹着银狐裘，怀里搂着那只通体雪白的绣球猫，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猫下巴。
“前儿东府珍大嫂子送来的暹罗香可试了？“凤姐放下小猫，懒洋洋的接过平儿递来的账本。
“试了，一股子甜香味儿，和御香局的比不了，便是比起——”平儿掩口轻笑，“我觉得比起卜世仁调的玩意儿，都差点意思。”
“卜世仁？”王熙凤愣了一下，“哪个卜世仁？”
平儿轻笑道：“贾芸的舅舅，前儿送过香料的那个。”
“哦~我当是谁，”王熙凤挑眉轻笑：“原来是那个猴儿崽子的舅舅啊，”她来了点兴致，“你还真别说，眉眼里还真有点像。”
平儿作思考状，附和笑道：“还真是，眼睛格外的像。”
正说着话。
外头帘子“哗啦”一响，丰儿踩着鹿皮小靴慌慌张张闯进来，发间银镶玉的钗子晃得叮当乱响。
“作死呢？”凤姐儿丹凤眼一横，护甲尖戳得账本“沙沙”响，“赶着投胎？”
丰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冲平儿使个眼色。
平儿刚要起身，凤姐儿忽然把账本往炕桌一摔：“当我瞎了不成？”她伸手拽住平儿石榴裙的流苏，“有什么腌臜事当着面说！还怕我听？”
丰儿微微犹疑。
平儿轻笑着重新坐在椅子上，道：“奶奶问什么便只管说，你那个小脑袋瓜都能装得下，奶奶便装不下了？”
丰儿轻轻嗯了一声。
“回奶奶的话，是……是环三哥儿来了，”丰儿绞着帕子小声道，“浑身酒气熏天的，说要见奶奶。”
凤姐嗤笑一声，把那小猫重新拽进怀里，翡翠护甲轻轻刮着猫耳朵：“他倒是会挑时辰，这大半夜的~”怀里的绣球“喵呜”一声窜出去，正撞翻案头汝窑茶盅。
“啪~”
碎了满地瓷片。
凤姐眼睛眨都不眨，道：“他说什么事了？”
丰儿摇摇头。
平儿边收拾碎瓷边适时插话道：“许是为彩云的事儿吧……”
“呵！”
凤姐猛地坐直身子，银狐裘滑落露出半截雪肩，“太太赏的恩典，他不敢去烦太太，倒瞅着我是个好说话儿的？”
平儿站起身拿起那银狐裘给她披好，轻笑道：“你急什么？他许是想着来旺儿是咱们院儿里的人，以为你说话好使些，怎么就看你好说话儿了？”
王熙凤不耐烦道：“好不容易早躺下会儿，又要管他那些乌糟事儿！”
平儿提议道：“那不然我去见见他？”
王熙凤犹豫片刻，道：“也好，你去吧，只一样儿，无论他怎么闹，一句瓷实话都别说，只推说不知道。”
平儿莞尔一笑，“知道啦~我会说。”
她走回去抱起那只绣球猫，重新塞到王熙凤怀里，“你和绣球逗会趣儿，我去去就回~”
王熙凤接过绣球，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待会我睡了之后你在外屋留个灯，免得二爷回来又摸黑。”
“行，我知道了。”
言罢，平儿冲丰儿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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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屋子。
平儿正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丰儿尴尬的笑笑：“三哥儿喝多了正哭呢，挺大个人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怕惊了太太和老太太，教王嬷嬷带了两个婆子拦着他呢。”
“一把鼻涕一把泪？”
冷风吹过，平儿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杏子红绫袄，压低声道：“真哭成那个样子？”
丰儿提着琉璃风灯，讪笑道：“比这个厉害，死了娘老子似的，我出来的时候哄了一会，已经见点好了，但还是死赖着不走。”
这话说的有点过分。
平儿眉尖微蹙，“姨娘那儿知会了？”
丰儿脚步一顿，摇头如拨浪鼓道：“您没发话，我们也不想去讨那个没趣儿。”
“糊涂！”平儿戳她脑门，“你明知道她是个泼皮，这会子不去请，倒等着明儿人家拿了我们的错处来摆布？”
丰儿吸了口气，“那……那怎么办……”
平儿冷静道：“你只管去，甭管她来不来，话我们送到了，明儿她也没理由跟我们闹。”
“哎~”
丰儿答应一声，噔噔噔跑出院子。
平儿目送她出去，这才定定神，快步走到客房门口，轻轻咳嗽一声挑帘进屋。
暖阁里炭气混着酒臭，贾环歪在圈椅里，衣服上蹭着炉灰，发冠上红头绳松垮垮垂下一截。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按着他肩膀，活像押解江洋大盗。
见她进来，两个婆子忙躬身道：“平姑娘。”
“我的爷，这是喝了多少黄汤？”平儿没理会婆子见礼，只用帕子掩着鼻尖凑近贾环。谁知这厮突然挣开婆子，脑袋往裤裆里一埋，哭嚎声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二嫂子不见我，我便吊死在这房梁上！”
其实这院儿里和贾环一辈儿的哥儿姐儿多是称呼王熙凤为凤姐姐，这自是从贾宝玉那里兴起的。不过贾环仍坚持叫一声二嫂，他和王熙凤并不熟，王熙凤也瞧不上他，没必要去演那个亲昵。
却说王嬷嬷为展示做事卖力，故意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平姑娘您听听，这混账话——”
这话甚是僭越。
“您二位且去吃盏热酒，这里交给我编号，”平儿使个眼色，待婆子们讪讪退下，这才俯身轻拍贾环后背：“三爷要见奶奶，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贾环故意大哭道：“平姐姐只管装假，见不到二奶奶，我说了又有何用？”
平儿轻轻挽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的哥儿，你好歹先说说什么事儿，我也好帮着拿个主意不是？”
她自是不知道贾环在装模作样，只以为贾环是因为彩云的事情委屈，所以一味安慰，想着能息事宁人。
贾环哭道，“平姐姐，你帮我回二嫂嫂，务必帮我说说情，我……我不要彩云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