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先生,其余的规条都好说,只立押抵银五十两这一条,可容商榷?”彭刚问道。
“没有抵押银,万一你经营山场不善私逃而走怎么办?”丘古三端茶于手,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移到山场未来的营收和安全问题上。
“你尚年轻,没有运营炭场的经验,平在山近些年又不太平,我不放心。”
山场赊租规条的草稿已经写得清清楚楚,在租山场的头三年,山场盈亏由彭刚自行负责,和丘古三没有关系。
丘古三关心山场营收和安全,自然不会是出于好心,肚子里保不齐又憋着什么坏水。
念及于此,彭刚不由得提高警惕:“丘先生的意思是?”
“我丘家在浔州府各县都有炭场,运营炭场的人,我丘家自然是不缺的。”丘古三慢条斯理地说道。
“只要你点个头,管理炭场的炭头,掌窑炉的炉头,经手银钱的课长,乃至护炭场周全的护卫,我这里都有现成的。
老夫在浔州府还有些薄面,我这张脸在浔州府炭行行会里还是管用的。外人若知道这是老夫的炭场,没人会找你麻烦。”
丘古三不是在危言耸听。
如果只是零零散散地卖几筐炭,商会炭行那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计较。
红莲坪的九百亩原始山林规模不小,只要经营管理不是那么糟糕,头几年炭的年产量少说也是百万斤打底。行会那边不会坐视不理。
丘古三提及他在浔州府商会炭行的影响力不小,不免有威胁的意味在里头。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
这个要求,彭刚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的。
如果红莲坪山场的炭头、炉头、课长、护卫这些要害岗位都是丘古三的人,等于将山场的控制权拱手让给丘古三。
届时丘古三有一万种方法让彭刚变成丘家的债务奴隶,永世不得翻身。
丘家能有今天这么大的家业,主要靠的可不是田租,而是利息高得令人发指的高利贷。
彭刚之所以愿意和丘古三签这份不平等条约,看重的就是山场头三年的免租和自主经营权。
要是答应丘古三的条件,他就相当于自己贴钱给丘古三经营山场。还不如直接回庆丰村种田继续当他的小富农呢。
本家那边再横,终究也只是草民,要比丘古三这种敲骨吸髓的大财主好应付的多。
只是彭刚不明白,按照丘古三所起草的规条,三年之后,彭刚不还是任由他丘古三拿捏。
他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一个普通富农,丘古三为什么会对他如此猴急关照,连三年都不愿意等?
“丘老爷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彭刚咬牙说道。
“既是如此,我们还是按照丘老爷起草的规约行事吧,这五十两押银,我给!”
在山场的实际控制权和自主经营权面前,五十两的押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孰轻孰重,彭刚还是能够分得清。
“没了这五十两,你拿什么开山烧炭?”丘古三摇摇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后生,你可有婚约在身?”
“未有婚约在身。”彭刚对丘古三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丘古三这厮不会看上他了吧?
“既是如此,若你愿入赘我丘家,莫说这五十两银子,我倒送你五百两银子也没什么。
九百亩山场对我丘家而言不算什么,日后你要是中了举,莫说是九百亩山场,便是送你九百亩上等水田也未尝不可。”丘古三上下审视打量着彭刚,越看越是喜欢。
“后生仔,烧炭辛苦得很,倒不如直接当我丘家的赘婿舒服。”
吃软饭?
这倒是条不错的路子,能走许多弯路。
要是丘古三能像韦昌辉投资萧朝贵一样,为彭刚的造反事业提供第一桶金,彭刚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只可惜丘古三不是韦昌辉,他也不是萧朝贵。
萧朝贵能站着把韦昌辉一族的钱拿了,那是因为萧朝贵可以借助天兄、天母、天嫂下凡的力量,号召起上千名能跟着他玩命的拜上帝会教徒。
他彭刚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实力。
“丘古三,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何必羞辱我学生!”刘炳文看不下去了,陡然提高嗓音对丘古三说道。
入赘是非常可耻的一件事。
没有事先支会,丘古三就当众提出招赘的事情,无异于直接羞辱彭刚。
难怪丘古三连三年都不愿意等,感情是看中了他,想招他入赘啊。
丘古三愿意招他入赘无非是看中彭刚的县试小榜眼的身份。
丘家的软饭没那么好吃,吃丘家的软饭,是要参加科举的,丘家不会白白养他。
见彭刚不为所动,丘古三心里清楚现在想招彭刚入赘是没希望的,只能再等上三年。
等到彭刚债务缠身的时候再和彭刚谈论这个问题,届时就由不得他彭刚不答应。
三年后红莲坪山场的山租可是有足足六成!
烧炭利薄,五成的山租都能压得经验丰富的老山场主喘不过气来。
丘古三不信彭刚背着六成的山租还能翻身。
打彭刚的主意未成,丘古三偏头看向余怒未消的刘炳文,把主意打到了刘炳文身上:“我仰慕刘先生的才学已久,希望刘先生能为我丘家子弟传道受业。只要刘先生能答应丘某的请求,这个后生仔五十两押银的事情,好商量。”
丘古三把说得很明白,只要刘炳文肯收丘家子弟入刘炳文的学馆入学。他可以不要彭刚的五十两押银。
丘家的子弟刘炳文不是没见过,他并非对丘家子弟有偏见,而是他确实认为丘家子弟都是朽木之材,难以雕琢。
看着犹豫难决的刘炳文,丘古三赶忙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哪怕是您愿意收一个丘家子弟当学生也行,就一个!”
彭刚知道刘炳文收学生有自己的原则,他不想让刘炳文为难,起身向刘炳文致歉:“先生,您为学生做的已经够多了,学生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致歉毕,彭刚转过身对丘古三说道:“丘老爷,你的规条我已经接受了,这是你我之间的交易,莫要牵扯为难我先生。”
话音刚落,刘炳文抬手打住:“丘古三,就照你说的,我只收一个。”
彭顿对刘炳文摇了摇头:“先生收学生向来有自己的规矩,切不可为我坏了规矩。”
“不算坏我的规矩,为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有个丘家子弟以前我看漏了,正好借此机会将他收入门下,了却这一憾事。”刘炳文难得露出和蔼的笑容,说道。
“不知刘先生相中哪位犬子?我这就让他出来拜刘先生为师。”听闻刘炳文愿意收一个丘家子弟入门,丘古三大喜过望。
“此子就在大堂之中。”刘炳文指向方才在彭刚耳畔耳语的少年说道。
“你叫丘仲良是吧,八九年未见,老夫都险些没认出来。”
“刘先生还记得我!”丘仲良喜不自胜,昔日被刘炳文拒之门外,他懊恼失落了好一阵,没想到刘炳文还记着他的名字,急忙叩头拜师。
刘炳文满意地颔首道:“很好,你这个学生老夫收了。你莫要灰心,你资质虽不如彭刚,可你若勤奋向学,在老夫的教授之下,考个生员还是有望的。”
交易谈成,丘古三经常买地,这方面的流程早已了熟于心,只是要花几天时间。
丘仲良成为刘炳文的学生,丘古三非常高兴,留彭刚和刘炳文在丘家的围堡住上几天。
只七天,丘古三便委人做好了契书,将彭家的田宅过到丘家名下。
“这契书若没问题就画个押,我们一手交契,一手交银。”做完契书,在三位中人的见证下,丘古三将一张纸边印着“浔州官契”暗纹、纸角印着米粒大小红印的官颁契纸递给彭刚过目。
浔州府的官颁契纸40文一张,很贵。
这倒不是丘古三要挣这40文钱,道光二十二年以来,广西官府为增加税收,令各府推行官颁契纸。
道光二十二年后的田宅交易,浔州府只认官颁契纸的契书,不认民间私契。这官颁契纸他不得不用。
拿着丘古三递来的契书,彭刚心中百味杂陈。
彭家六代人一点一滴积攒下的祖业,都在这张轻飘飘的官颁契纸上。
略略感慨一小会儿,彭刚埋首查看契书上的内容。
立绝卖文契人彭刚,系浔州府贵县庆丰村三图八甲民籍,今因家遭厄难,情愿将祖遗水田拾柒亩、旱地陆亩、土房伍间并菜园半亩。托中人说合,尽行绝卖与广西浔州府贵县永昌号丘厚德堂永远管业。三面言定时值价银贰佰叁拾贰两整,其银当日收足,永无赎回。恐后无凭,立此绝卖文契存照。
计开
上等水田玖亩:坐落庆丰村口,东至本村卢家界石,西至本村周氏宗祠,南至官道,北至社坛栽油茶树为界,四至分明。
中等水田捌亩:坐落铜锣塘,......
旱坡地拾陆亩:坐落鹿冲坳,......
土房五间:梁柱俱用松木,瓦顶,门窗齐全......
另有一应家具及牲口......
道光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立契人彭刚。
中人:
本村地保王永年。(代笔)
贵县书吏何铭。(私章)
贵县进士刘炳文。(签名)
浔州府贵县衙验讫。(朱色官印)
契税银贰拾两肆钱捌分(加盖遵例投税蓝印)
最后贴有浔州府的契尾编号。
再三确认契书没问题后,彭刚这才蘸了印泥,在立契人彭刚处摁下自己的指模。
彭刚和丘古三商量好的价钱是二百五十二两白银,契书上写的二百三十二两整是因为交了二十两四钱八分银的契税。
大清国的法定契税税率为3%,但地方必加征“火耗”、“解费”,实际征收的契税一般在5%~11%之间浮动。
贵县收的契税税率是8%多一点,算是比较没有良心的地方官府。
印完手印,丘古三将平在山红莲坪的山场执照并烧炭规例册抄本交给彭刚。
有这一纸山场执照,他就能在红莲坪光明正大地烧炭以及为大清国贡献税收的同时掘大清的根。
彭刚认真查验山场执照,执照上带有浔州府的红号编号,印信齐全,没有问题。
丘古三再贪婪,算盘打得再精,还没有胆子当着贵县书吏和刘炳文的面给彭刚一张假执照。
不过这银子,问题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