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垌塘(上)

“就怕遇到王团董的团练进山巡逻,刚才那两人遇到咱们算是走大运了,要是遇上的是王团董的团练,肯定要被活活打死,这一片山场是王团董的。”

“王团董?这附近的山场不都是丘老爷的吗?”彭刚一直以为附近的山场都属于丘古三。

“平在山的大部分山场都属于丘老爷和王团董,以红莲坪为界,红莲坪以南是贵县丘老爷的山场,红莲坪以北,是桂平县紫荆山蒙冲王团董的山场。”提到王团董,覃木匠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惧色,他提醒彭刚道。

“王团董时不时会派遣团练,其实说穿了就是他王家的家奴进山巡视紫荆山和平在山的山场,此人心眼极小,乃睚眦必报之辈,往后你要是遇到王家的人,多留个心眼,你年纪轻轻在山里讨生活也不容易,能让则让。”

红莲坪以北走越过山脊,即大名鼎鼎的紫荆山。

紫荆山蒙冲的团董,难道是太平天国早期的对头王作新?

虽然王作新在历史上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作为太平天国电视剧第一个出场的反派,彭刚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印象。

“可是紫荆山蒙冲的生员王作新?”彭刚挥舞长枪,将拦在面前的荆棘挑到一边,以免被荆棘划伤。

“正是。”覃木匠点点头,“未想到他的恶名也传到了你们贵县。”

“老覃,俗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彭刚打趣道,“你好歹是个绿营的经制兵,可我看你刚才提到王作新,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一个当兵的还怕他一个酸秀才不成?”

绿营兵按等级待遇高低也分马兵、战兵、守兵,覃木匠肯定不是马兵,至于他是战兵还是守兵,彭刚还真不知道。

“他可不是一般的秀才,手底下带着几百号团练,连县尊都得高看他几分,能治他的,恐怕也只有紫荆山那些入了什么教,光脚不怕穿鞋的烧炭佬,听说他们三天两头起冲突械斗。”覃木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号衣,自嘲道。

“我只是个套了身绿营皮的木匠,算不得兵。”

彭刚正一边往前走,一边和覃木匠搭话,隐隐约约间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越往前走,这股尿骚味越浓烈。

他下意识低头撇了一眼萧国达和覃木匠的裆部,两人的裆部都没有湿,不是他们尿的。

“附近有人!”彭刚止住脚步,惊呼道。

听到附近有人,三人的神经骤然紧绷,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武器,保持戒备。

尽管覃木匠是当兵的,可三人中就数他的胆子最小,彭刚这一声惊呼吓得覃木匠条件反射般地往回跑。

绿营兵果然都是一群孬货,靠不住!

彭刚暗自骂了一声,正决定要不要一起跑时,十步开外,一根黑洞洞的铳管已经对准了他。

透过草木之间的间隙,燃着的火绳清晰可见。

随之传来的是一声响彻山林的暴喝。

“把枪丢了!站着别动!”

七步之外枪快。

如果这枪是大清国粗制滥造的鸟铳呢?

要不赌一把?赌鸟铳的散布打不中十步之外的移动目标?

就是这赌注有点大,赌的是自己的命。

一步开外一棵直径粗大的杉木给了彭刚莫大的希望。

对方来者不善,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如果把枪丢了,他的小命可就任由对方拿捏,丝毫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他不喜欢这种命运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

彭刚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速,他以前从未如此心惊肉跳过。

电光火石之间,彭刚心一横,根据前世服了两年义务兵役的经验,下意识地闪身体躲到杉树后。

如果对方手里拿的是现代的自动武器,十步的距离,他早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出乎意料的是,枪声并未响起。

正纳闷的彭刚小心翼翼探头查看情况,只见对方正骂骂咧咧、手忙脚乱地朝引火孔吹气、重新往药池内倒引火药。

在确认对方只有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帮手后,彭刚壮着胆,提枪朝对方冲刺而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趁着对方装填的间隙解决掉对方。

他可不想赌对面这名鸟铳手手里的烧火棍下一枪是否还会继续哑火。

冲出草丛,看到对方身上套着一件绿营肥大的号衣时,彭刚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刺去。

对方似乎是一名老兵,见彭刚提枪冲刺而来,立马丢掉手里的烧火棍,迅速抽出顺刀应敌。

顺刀是刃长不足50厘米的宽背短刀,刀尖上翘,形似缩小版朴刀。该刀专为山地作战设计,适合近身格斗与劈砍荆棘。

两广两湖地区的绿营大量装备这种为短刃。

嘉庆年间镇压白莲教时,湖北绿营曾将顺刀绑在长竿上改制为简易钩镰枪。

一寸长一寸强!

见对方掏出一柄不足半米的短刃自卫,自个儿手里握着的柘木枪长度少说也有两米五,彭刚信心大增。

“彭相公!快收手!他是上垌塘谢把总的手下!自己人!”

“周松青!快他娘的收刀!他不是歹人!”

彭刚的长枪距离那名鸟铳手只剩下一步之遥之际,身后骤然响起覃木匠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日,这名鸟铳手真是上垌塘的塘兵。

此时彭刚已经来不及止步收枪,巨大的惯性将他继续往前带,刹都刹不住,彭刚只能将枪头往右一偏,扎进距离那名鸟铳手只有三个巴掌距离的草地上。

原来方才的尿骚味是从这名绿营鸟铳手的身上和火绳上传来的,这小子身上背的火绳八成是用尿液浸泡过,味道不是一般的刺鼻。

彭刚和这名叫做周松青的火铳手不约而同地瘫坐于地,喘着粗气。

覃木匠、他的舅舅、以及另外两名着号衣的绿营兵匆匆赶了过来,见两人都没有受伤,这才长舒一口气。

彭刚看向那两名绿营兵,为首领头模样的绿营兵腰间挎着一口牛尾刀,跟在他身边的,则是另一名绿营鸟铳手。

“草茂林密,没有看清,错把你们当成了歹人,险些误伤,对不住。”带头的绿营兵估摸着是个马兵或者战兵一类的高级兵,地位要比两名鸟铳手高,那名绿营兵向彭刚致歉。

“听覃木匠说,这位相公是来拜会谢把总的?”

“正是。”彭刚点头,上下打量着这三名上垌塘的绿营塘兵。

这些天来,彭刚见过不少绿营兵,近的有碧滩汛的绿营兵,远的有驻防奇石墟、贵县县城的绿营兵。

无一例外,那些绿营的绿营兵丁不是忙于生计,就是在抽大烟。

偶尔遇见几个当值的绿营兵,也皆是一副无精打采,睡眼惺忪的模样,从站姿到走路都松松垮垮的,在他们身上看不出一点军人的样子。

毫不夸张的说,后世小区看门的保安大爷精气神都比这些绿营兵好。

眼前这三个上垌塘的绿营兵,虽然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他们的精神状态显然要比其他巡塘的绿营兵好上一大截。

至少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鲜有锈迹,显然平时有精心保养,经常使用。

带头的绿营兵小头目和那名叫做周松青的鸟铳兵,身上竟还透着一股杀气。

看来,碧滩汛的那些汛兵所言非虚。

上垌塘的那位谢把总,许是真的有些本事。

光是能让部下进山巡逻这一点,恐怕大清国大部分汛塘的军官都做不到。

“相公?”

听到这个有些和彭刚方才的表现极不相符的称呼,刚刚灭掉火绳的周松青感到非常诧异。

一个书生能有这样的胆气和反应?

和三名上垌塘的塘兵一一打过照面,彭刚跟着他们来到上垌塘。

上垌塘很小,含外委谢斌在内,共有十一名塘兵。

其规模远远无法和地处水陆交通要冲的碧滩汛相提并论。

但作为一个塘,上垌塘已经是比较大的塘了。

清朝的多数塘,所设塘兵人数一般在三至八人这个区间,超过八人的塘,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塘。

上垌塘触目所及亦是一副十分贫困落后的景象。

塘驻地是二十来间以泥巴糊墙、茅草盖顶、形状丑陋的小茅草房。

塘外垦辟出几处贫瘠的坡地田用于种植红薯、玉米与蓝靛草,不时能够看到赤着脚的塘兵与他们的家属在贫瘠的田地上劳作。

碧滩汛虽小,可碧滩汛好歹位于水陆交通要冲,周围生活着两三百户人家。

驻防碧滩汛的汛兵多少还能跟着他们颇会做生意的汛守把总做点小生意,收点过路费。

再不济也能像吴铁匠和覃木匠一样靠着自己的手艺开个小铺子或者揽点活补贴家用。

上垌塘地处平在山通往紫荆山的羊肠小道旁。

平在山、紫荆山皆为贫乏困苦之地,少有商贾会选择走这条无利可图,危险重重的山间小道。

只有少数贩炭卖蓝的山民会选择走这条路。

而这些穷困潦倒的山民,根本榨不出几滴油水。

上垌塘的塘兵谋生手段非常有限,只能种点薄地聊以糊口。

靠着种山所得与朝廷下发的微薄粮饷勉强维持生计。

上垌塘的外委谢斌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长官,他有一座四间草房的独立小院子,平时办公生活都在这个占地半亩大小的小院子里。

比起他上司陈兴旺的在碧滩汛那座青砖黑瓦,五脏齐全的小院,谢斌的住所和办公地寒酸得不止是一星半点。

谢斌的小院看着很寒酸,却已经是上垌塘乃至方圆二十里地内最像样的建筑,至少算得上是比较舒适的农舍。

进入院子的时候,彭刚看到一名塘兵正在容铅觔。

铅觔即标注有铅重量的铅块。

清军各地绿营八旗装备的鸟铳形制口径各异,因此清军喜欢给各汛塘的鸟铳兵派发铅觔,由他们自己负责将铅觔熔铸打磨成与他们鸟铳口径相匹配的铅弹。

在半个世纪前的拿破仑战争时代,欧洲各国的火枪兵也要自行负责打磨铅弹。当时这种做法还很普遍。

时至今日,工业化程度较高的英法比荷普等国已经能为士兵直接配发口径适配的铅弹,士兵不必再额外自行打磨铅弹。

满清虽然经历了鸦片战争的惨痛教训,那场开启中华民族百年沉沦的战争也已过去整整八年。

作为满期朝廷经制之军的八旗绿营却仍旧是老样子,没有任何积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