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比季遥记忆中的更冷。他站在酒店窗前，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右手无意识地模仿着《茨冈》的指法。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停了下来。
“准备好了吗？“程野推门而入，已经换上了正式的演出服——黑色燕尾服，领结松松地挂在脖子上，“彩排一小时后开始。“
季遥点头，拿起调琴工具。三天来，他已经习惯了程野不敲门的习惯。这个五星级酒店的套房有两间卧室，但程野似乎总在他房间里出现。
音乐厅比季遥想象的更宏伟。程野的钢琴孤零零地摆在舞台中央，像一艘等待起航的船。季遥径直走向备用钢琴开始调音，刻意避开中央那架闪亮的施坦威——那是程野的领地，不容侵犯。
“季调律师！“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季遥转身，看到一位红发女孩抱着小提琴走来，“我是克莱尔，今晚的协奏者。程说您能帮我看看琴吗？“
季遥接过琴，左手熟练地检查起来。当他试图用右手调整琴码时，一阵剧痛突然袭来，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琴码“啪“地掉在地上。
音乐厅瞬间安静。季遥僵在原地，右手悬在半空，像只丑陋的蜘蛛。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他身上，那些目光他太熟悉了——混合着怜悯、好奇和一丝厌恶。
“季遥。“程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跟我来。“
程野抓着他的胳膊，大步走向后台。季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被拖进休息室，门“砰“地关上。
“伸手。“程野命令道。
季遥摇头，右手藏在身后。程野直接抓住他的手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白色药片。
“止痛药。“他塞进季遥手里，“特效的，医生开的。“
季遥盯着药片：“你怎么会——“
“我调查过你。“程野坦然道，“知道你每天要吃这个才能工作。“他拧开一瓶水递过来，“吃吧，然后把手给我。“
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季遥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右手。程野的掌心出奇地温暖，他轻轻按摩着季遥的腕关节，从尺骨到桡骨，再到每根手指的指节。
“车祸后没好好做康复训练？“程野低头问道，发丝垂落，扫过季遥的手背。
“做了三个月。“季遥声音干涩，“没用。“
程野的拇指按在某个特别疼的位置，季遥忍不住抽气。“这里粘连最严重。“程野说，“需要每天拉伸，会很疼。“
他突然拉起季遥的左手：“这个呢？“
季遥猛地抽回手，但为时已晚——程野已经看到了他左腕内侧的那道疤。休息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什么时候？“程野的声音冷了下来。
“出院那天。“季遥平静地回答，“现在不会了。“
程野的表情变得陌生，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他突然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该死的！你知道你的手有多珍贵吗？就算不能演奏，它依然能创造美！而你却想毁了它？“
季遥从未见过这样的程野——眼睛发红，声音嘶哑，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他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墙壁。
“你以为只有你失去过东西吗？“程野猛地拉开自己的高领毛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十四岁，我母亲去世那天，我试图用水果刀刺穿心脏。知道为什么停手吗？因为血滴在了琴键上，我突然想到——这样她就再也听不到我的音乐了。“
季遥的呼吸停滞了。程野的疤痕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筑起的所有防线。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那道疤时缩了回来。
“对不起。“季遥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程野。
程野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领：“彩排要开始了。你留在这里休息。“
门关上后，季遥滑坐在地上，右手无意识地摸着左腕的疤痕。三年来第一次，他为那道疤感到羞耻。
深夜，季遥被一阵钢琴声惊醒。套房客厅里，程野正在弹奏那首改编版的《雨滴前奏曲》，但比之前听到的更慢、更忧伤。季遥光着脚走到门口，看到程野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
琴声突然停了。
“睡不着？“程野没有回头。
季遥走进客厅，在钢琴旁的扶手椅上坐下：“这首曲子...是为她写的？“
程野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她走的那天，巴黎也下着这样的雨。“
月光透过落地窗，在黑白琴键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季遥突然理解了程野为什么总在雨天弹这首曲子——他在用音乐与亡母对话。
“能再弹一次吗？“季遥轻声问。
程野转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指重新放回琴键。这一次，季遥闭上眼睛，听到了比音符更深的东西——一个男孩在雨中的哭泣，一段永远无法送达的思念，以及那种只有失去至亲才能理解的痛。
曲终时，季遥发现自己脸上有泪水。程野轻轻擦去他的泪痕，手指温暖而坚定。
“睡吧，明天还有演出。“
首场演出空前成功。季遥站在后台，看着程野在掌声中一次次谢幕。舞台上的程野像个发光体，与私下判若两人。当最后一个音符余韵消散，程野突然看向后台，目光直指季遥。
“这首安可曲，献给一位特别的人。“程野对着麦克风说，“他教会我，破碎的音符也可以很美。“
他弹的是《茨冈》，但改编成了钢琴独奏版。季遥站在阴影处，右手随着旋律微微颤抖，仿佛那些音符正穿过血肉，直接叩击他的灵魂。
演出后的庆功宴上，季遥悄悄溜了出来。巴黎的夜空难得晴朗，塞纳河畔的风带着微微凉意。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河水倒映的灯光，像散落的音符。
“逃宴？“程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脱掉了燕尾服，只穿一件白衬衫，领口敞开，露出锁骨处的疤痕。
季遥递给他一杯香槟：“不习惯热闹。“
程野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盯着季遥的侧脸：“今天那首《茨冈》，是弹给你的。“
季遥的手指收紧，玻璃杯发出轻微的响声：“我知道。“
程野突然抓住他的右手，举到唇边，在那些扭曲的伤疤上轻轻一吻。季遥的心脏几乎停跳，河水的反光在程野睫毛上跳跃，像星星坠入琥珀。
“程野！“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魔咒。季遥转头，看到一位白发老者站在不远处，正是他三年未见的噩梦——陈松年。
“老师？“程野惊讶地松开季遥的手，“您怎么来了？“
陈松年没有回答，目光锁定在季遥的右手上：“季遥，好久不见。看来你的手恢复得不错，都能调音了。“
季遥的血液瞬间变冷。陈松年脸上那种假惺惺的笑容，和三年前在医院里说“你这辈子别想再碰琴“时一模一样。
“你们认识？“程野皱眉。
“当然。“陈松年拍拍程野的肩，“季遥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直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遥的手，“那场不幸的事故。“
季遥的右手开始剧烈疼痛，比任何时候都甚。他放下酒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先回酒店了。“
转身的瞬间，他听到陈松年低声对程野说：“小心点，那孩子的手伤可不是意外...“
季遥没有回头，但程野追上来的脚步声告诉他——阴影已经追上来了，而巴黎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