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胡胜毓
龙的博士学位论文即将出版,嘱我作序,自觉尚未到为人作序的年龄,本想推却,但一转念:凭我们多年的师生(准确说是半师半友)情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对他的为人、为学,我确实有话可说,于是答允下来。
先说毓龙的为人。他做人一贯低调。在这样一个“主要看气质”的时代,他属于本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偏要拼实力的少数人。早在本科阶段,我们这些教过他的老师,就都知道他是院里有名的“学霸”,2010年,他以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被推免读研,开始了他“霸气外露”的研究生涯。读研期间,先后发表多篇论文,令周遭同学佩服不已。偶然一次给我代课,竟在学生中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就此引来了其他院系同学报考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的热潮。熟悉他的几位老师都断言:此子非池中物!硕士毕业那年,他不负众望,顺利考入上海师范大学,随沪上名家孙逊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三年之后,被辽宁大学以人才引进方式“挖”回。重回母校,站上三尺讲台,他以令人惊诧的速度“蹿红”。某一天,打开“大辽网”、“腾讯新闻”等媒体首页,扑面而来的都是有关他这位“男神”的报道,影响波及全国。意外的“走红”,并没有让他忘乎所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低调。就我所知,至少有不下十家的卫星电视台邀他出镜,其中不乏高额出场费的诱惑,但他一一婉拒:“我只是一个年轻教师,我的职业是教书,恐怕没有时间参加综艺节目,谢谢。”回答得不卑不亢。在这样一个喧嚣的时代,面对名利诱惑能够冷静、理性对待,淡定如此,实属难能可贵。不为名利所诱,能坐住冷板凳,这也是我看好他的原因。
说起为学,毓龙则是笃行、敏辨、慎思。长于文献的人,往往易疏于思辨;长于思辨者,则往往易忽视文献。毓龙却二者兼擅。随我读研期间,他参与校注《西游记戏曲集》,帮我搜集、整理了大量文献;读博期间,他还协助法国的陈庆浩先生整理校注了《九云记》,打下了扎实的文献基础。他的硕士论文《刘全进瓜》,小题目做出了大文章,充分显示了他扎实的文献基础和较高的理论水准,获得了评委的一致肯定。在博士论文题目的选定上,几经周折,最后选定了《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这个题目颇具难度,因为此前已有相似题目的学位论文,以此为题未免有“炒冷饭”的嫌疑,但在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这一看似“老套”的题目,因为他已意识到这一题目的意义所在。他自信满满,在孙逊先生的指导下,终于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获得了黄霖先生、陈大康先生、谭帆先生等几位答辩委员的高度肯定,并于2014年荣获上海市优秀博士论文,实属实至名归。
纵观这本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拓展而来的专著,亮点颇多。一如“绪论”所说,选题名为“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是以对“西游”故事演变过程的历时描述为“经”,以对不同文本系统互文阐释活动的比较研究为“纬”,试图在“经纬交叉”的言说模式中,对“西游”故事的发展历史作一相对全面而纵深的观照。所以这是一个似旧实新的题目,难就难在“出新”。而他却采用了全新的角度,“经纬纵横”,写得新意迭出。纵观全书,展现了如下几点特色。
首先,学术视野宏阔。传统上对百回本《西游记》中各故事的形成过程的研究,多是进行历时性的描述,即“成书研究”。从鲁迅、胡适、郑振铎等前辈名家,到今天的诸多研究者,基本遵循这一路数。但“成书研究”有两个问题无法圆满解决:其一,无法解释那些没有最终蜕变为百回本情节的故事是如何演化的。因为百回本是故事群落最主要的参照系,但不是唯一,并非最终成为其情节的故事才算“西游”故事,典型者如“鬼子母故事”的演变,借之可以考察“原生西游故事”向“西游故事”主干的聚合过程,而这却恰恰是以往学界研究的盲点。其二,无法解释故事在“后百回本时期”如何演化的。学界似有约定俗成的一个预设:在百回本之后,西游故事便相对定型,再无实质性提升,自然也不具备研究价值,而事实恰恰相反,尤其在民间,“江流和尚故事”、“刘全进瓜故事”等自有其发展途径,影响甚广。毓龙敏锐地意识到传统以百回本为本位研究的局限性,将对象由文学文本“还原”为“西游故事”,认为“不管是西游戏,还是西游说唱,都不是百回本的注脚,也不必承担‘表现、传达出小说所具有的哲理内涵’的义务”(见本书“绪论”)。所谓“跨文本”正试图克服百回本本位观以至小说系统本位观的消极影响,分别以戏曲文本和说唱系统文本为中心,涉及了戏曲、宝卷、神书、鼓词、子弟书等诸多艺术形式,而这些恰恰是传统研究模式所忽略的,从中可见作者宏阔的学术视野。
其次,结构设置颇具匠心。因为作者具有宏阔的学识视野,所以能够高屋建瓴,在文本结构方面“经纬”纵横。既有对故事整体演化的历时描述,也有对个案的详细解剖。章节设置上,前四章分别为:西游故事的发轫期(唐五代)、西游故事的聚合期(宋金元)、西游故事的定型期(明)、西游故事的赓续期(清)。第五章、第六章则是“江流和尚”故事、“刘全进瓜”故事的个案考察。既有宏观的全盘掌控,也有微观的鞭辟入里的分析,对研究对象真正做到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深入研究,绝非泛泛之谈。
再次,文献梳理更见功力。如第四章对《清车王府藏曲本》与《清代南府与升平署剧本与档案》所收单元戏述评、对清代(含民初)西游鼓词整理等内容,都是对目录学、版本学、校雠学方法的直接应用。书中所引文献资料,有些较为稀见,前此研究者往往忽略,对结论的得出却至关重要,堪称珍稀资料,如第三章第二节、第三节,所引桂西田林地区魔公教宝卷——《取经道场》、江淮“神书”等,都属此类,这些珍稀材料的搜集、整理、挖掘,显示了毓龙是个有心人,同时是个细心人,目光如炬,洞微烛隐。
最后,理论色彩浓郁。本书的重心在于阐释文本,发现其在故事演化方面的作用,毓龙娴熟并灵活地应用了叙事学方法和文本比较法,却又并非胶柱鼓瑟地一味以某种叙事学理论贯穿始终,如第一章引入了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的观点和理论;第二章借鉴了普罗普《故事形态学》对角色功能的强调;第三章、第四章则使用文本比较法,以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互文性”特征为基础。为了更好地阐释文本,还借鉴了其他学科领域的观点和方法。总体来说,毓龙借用了西方理论,却没有机械地削足适履,而是“洋为中用”,这是他聪明的地方,也是本书的亮点。
以上只是我读过书稿的粗浅认识,相信读者,尤其是同行的眼睛是“雪亮”的,正所谓:精金美玉,市有定价。我再来喋喋不休,难免讨嫌。
毓龙好学深思,在治学之路上勤勉前行,收获颇丰,去年顺利晋升副教授,今年书稿出版,相信他会时时给我们带来惊喜,我对毓龙有厚望焉。
丙申年春写于秋省堂